鄉(xiāng)鼓

作者簡介：張保良，男，一九四八年出生，湖北省英山縣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岡市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曾任職于中共英山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七十年代末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長江文藝》、《芳草》、《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故事等二百多萬字，作品入選《中國武俠微型小說選》、《中國推理偵探微型小說選》。出版短篇小說集《遠(yuǎn)香》、《那么正經(jīng)干什么》，民間故事集《民間故事一百篇》。多篇作品在省、市級獲獎，一九九一年獲湖北省自學(xué)成才獎。

一

八姑聽到稻場上“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的鼓響聲，她就將洗鍋過后還未掏盡的一點(diǎn)水，用擦碗的抹布使勁往灶后一刷，正好不偏不歪地刷了他男人一臉。八姑的男人不氣也不惱，他一抹臉上的水嬉笑道：“算了算了，你走吧，書場上都叫場子了，你再不走，恐怕鍋也保不住了。灶臺上的碗筷我來幫你收拾?！卑斯玫哪腥寺曇暨€冇靜下來，八姑就向男人斜了一個(gè)迷眼神兒說：“你這樣疼愛我，聽完了書后我到床上再謝你！”

八姑左手拉著六歲的兒子寶兒，大步流星地朝隔壁二槐家的稻場上趕。剛走到二槐家的稻場邊，寶兒“唉喲唉喲”地直叫喚，八姑看寶兒時(shí)，才曉得自己為聽說書走得急，將寶兒的耳朵當(dāng)成寶兒的手拉住了。拉得久了拉得急了，痛得寶兒齜牙咧嘴叫喚起來。這時(shí)，八姑的男人拿個(gè)長條凳跑攏身說：“你呀，你呀，我見你出門沒拿凳子，給你送來了。我再回家把雞塒關(guān)了，把豬喂了就來?！?/p>

打鼓說書的桌子放在二槐家大門口，大門外兩邊的墻上，各插著一大根松明子，燒得正旺，加上天上的月光，稻場上就彤亮彤亮的。

今天是二槐的媳婦生兒子喝滿月酒。二槐是八姑的小叔子，二槐媳婦生的是頭胎，又是兒子，當(dāng)然是喝喜酒。中午喝喜酒，下午就請來了說大鼓書的先生，夜晚就開傳說書。說書的先生姓趙，名字叫喜貴。喜貴的名字正合他說大鼓書的行當(dāng)，既喜慶又吉利。其實(shí)趙喜貴原先叫趙反清，趙反清的名字還是他老子在他還冇出生時(shí)就取好了的，意思很明了，清朝垮臺了，人民走向共和，反清的名字有些紀(jì)念意義?？墒?，趙反清的老子在他十多歲就死了。趙反清的母親就改嫁到一個(gè)名叫陳廣才的說書先生家中。所以，趙反清讀了幾年私塾后，就跟繼父學(xué)說書。學(xué)會說書后，他覺得反清這個(gè)名字有些刺耳，他就將名字改了。這晚的鼓書馬上就要開場了，趙先生正左手握云板，右手拿著鼓槌，桌子的右邊沿一個(gè)六寸高的小木架上，放著一個(gè)紅色的小鼓。小鼓在松明和月光的映照下，十分引人注目。趙先生將眼往場上的人群中一掃，一瞪，然后一定眼神兒，就“叮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地敲起開場的鼓板了。直把滿場的老少爺們、奶奶、嬸嬸、小媳婦、小姑娘們眼神兒勾了去，都伸長著腦袋，張大著嘴巴，如醉如癡地等待著趙先生開口說書。

趙先生滿臉微笑，雙手做了一個(gè)抱拳的姿勢，將眼往場中一定念道：“鼓是天上來，板是仙人裁，鼓板敲三下，賓朋四方來呀……”這悠長的拖腔似行云流水，把聽書人的心尖尖都唱得酥酥然了。過后，趙先生又將鼓板慢敲，開口便唱：“雄雞高唱東方亮，中國有了共產(chǎn)黨，幾經(jīng)革命得勝利，人民翻身得解放。紅旗插進(jìn)大山里，山鄉(xiāng)兒女喜氣揚(yáng)，農(nóng)民兄弟再莫怕，莫怕地主吃人狼。農(nóng)民兄弟再莫怕，反革命分子不敢狂，農(nóng)民兄弟再莫怕，撐腰的自有共產(chǎn)黨，工人農(nóng)民是兄弟，黨是父來國是娘，有父有娘來做主，何懼?jǐn)橙嗽俨?，打倒土豪分田地，幸福日子萬年長……”趙先生的這句幸福日子萬年長的詞兒一落音，鼓板一壓，聽說書的鄉(xiāng)親們都“嘩嘩”地拍起了巴掌，鄉(xiāng)親們的眼睛晶亮起來，場上笑聲不斷，好一派其樂無窮興頭。然后，趙先生緩慢地敲了一節(jié)輕柔的鼓板道：“列位父老鄉(xiāng)親，一節(jié)宣傳段子唱罷，我是言歸正傳。列位父老鄉(xiāng)親，三皇五帝到如今，天下奇文軼事不少，今天不說狐妖鬼怪，且聽我說長篇大傳《楊家將演義》……”趙先生的一招一式，真是眼到、手到、心到，直把老少鄉(xiāng)親們聽得呆了。當(dāng)說到楊令公夜觀星象，心向大好河山，宋主遣使者招楊令公歸宋時(shí)，趙先生“咚咚咚”敲了三下書鼓，振振有詞道：“楊令公如何接待大宋來使，楊令公可愿歸順大宋王朝？列位，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咚咚叮咚，叮叮咚！”趙先生突然剎住了鼓板，說唱至半場中間就休息了。場上的人們“唉喲”一聲嘆息，仍心急火燎地等待下半場的后事如何。

趙先生剛一放下鼓板，二槐喜滋滋地掇了一菜碗掛面出來，放到桌上說：“趙先生，請慢用?！壁w先生笑笑道了一句謝，就開始吃面。趙先生曉得，唱戲唱得主人高興了就給戲班子送邀臺，送邀臺既有送銀元的，也有送雞鴨魚肉的。說大鼓書的藝人，半場休息時(shí)主人要給說書先生送來潤喉湯，其實(shí)不是湯，是一碗掛面，外加兩個(gè)荷包蛋。開說喜事書場時(shí)，叫送喜湯。喜湯與潤喉湯就不一樣了，掛面里不但有荷包蛋，還有肉或雞胯子。有的大氣人家還封有紅紙包。趙先生今夜吃的喜湯的掛面里既有肉，還有雞胯子。

八姑返回書場時(shí)，趙先生的面已經(jīng)吃光了。八姑問：“趙先生，你才唱的那幸福生活，是個(gè)么幸福樣兒？”趙先生愣了一下，望著八姑一笑說：“聽土改工作隊(duì)的同志說，從今往后哇，伢兒們有書讀，鄉(xiāng)親們有田種，有衣穿，有飯吃，還要學(xué)文化，人們快活著哩！”

八姑喜得一拍巴掌，連說：“那真好，那真好！”聽書的鄉(xiāng)親們都嘖嘖著，書場上嘻嘻哈哈地漾起了笑聲。

二

八姑聽鼓書散場進(jìn)屋時(shí)，她男人大槐摸黑坐在灶臺后面。大槐聽見八姑進(jìn)屋的響動，就劃火柴點(diǎn)燃了梓油燈說：“熱水在鍋里，你娘兒倆洗洗吧!我在等哩。”八姑一笑問：“你怎么不去聽說書？”大槐說：“我喂豬，又煮明后天的豬食，還打了幾雙草鞋呢。再說，趙先生嗓門兒洪亮，我在屋里也聽得清楚，今夜的書不是說到楊繼業(yè)出戰(zhàn)狼牙谷嘛！”

八姑對大槐說：“你個(gè)死鬼，真的邊做事兒，邊把大傳都聽清聽明白了哩?！贝蠡毕虬斯米隽藗€(gè)討好的鬼相道：“你要曉得，你愛聽說書，我也愛聽說書哩?！?/p>

八姑不好意思地向大槐笑了一下。她拿瓢在掏熱水往洗腳盆里倒的時(shí)候，口中竟不停地“潘仁美賊也，潘仁美賊也”學(xué)趙先生道白。誰也沒想到八姑愛聽說書的癡勁癡到了脫了鞋竟忘記了脫襪子，等一雙腳捅進(jìn)水盆里時(shí)，才明白自己又犯了癡。大槐見她癡成這樣，嗔道：“該死的趙先生，你鼓板一敲，把我堂客都撩瘋了。來！寶兒，我?guī)湍阆茨_?！?/p>

大槐潑了洗腳水，回房睡覺。大槐剛一脫衣上床，八姑就問：“大槐，你看見冇，趙先生把鼓放在桌上的右角邊，他為么事不將鼓放在桌子中間打鼓說書呢？”大槐咝了一下嘴說：“噫！也是的，我倒沒留心哩。我也不曉得是什么意思，好在趙先生明日中時(shí)在我屋吃派飯，你問問他？”大槐說完，就側(cè)過身來要往八姑身上翻，八姑攔住大槐小聲說：“寶兒還冇困著，等會兒再快活?！贝蠡薄班拧币宦暰筒粍恿恕?/p>

三

鄉(xiāng)間請說大鼓書的先生，有喜事家的主人請幾天，這幾天說大鼓書的先生就在那家吃住。一般情況下，說書的先生會選擇適當(dāng)?shù)臅块_說，時(shí)間不長也不會短。但是，多數(shù)時(shí)間是辦喜事的戶主只請一夜或兩夜地開個(gè)頭，后來接傳的是灣鄰們每戶一天輪流轉(zhuǎn)。選擇說鼓書的場地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場地選在一家，吃飯每戶一天，第二種情況是在哪家吃住，場地就選在哪一家。二槐請趙喜貴來翻身灣說書，他的本意是包一部長篇大傳《楊家將演義》，不管需要多少個(gè)夜晚，他一家全包，灣鄰們只管來聽就是了。但是，大槐卻不肯。大槐的意思是，二槐是他的親兄弟，既然二槐家生了兒子，也是我做伯父家的喜事，大槐就與二槐商量，兄弟倆每戶一夜一夜地輪流轉(zhuǎn)。大槐二槐兄弟是和順人家，八姑和弟媳婦也和和睦睦的，都表示同意。所以，第二天趙先生就在大槐家吃住了。

趙先生頭天夜晚說書說得夜深了，早晨就起得遲。太陽升到兩樹高的時(shí)候，趙先生才起床。他在二槐家吃了早飯，就拿著線裝本的大傳《楊家將演義》一人踱到翻身灣東邊的楊樹垅垅頂?shù)闹窳掷?，往草地上一坐，就看起書來。因?yàn)橐雇碚f唱，每天的上午必須看書，看了以后，將大傳中的人物、地名、年代、故事和風(fēng)土人情等都記牢，把幾個(gè)主要人物的身份及個(gè)性都分析一下，到了夜晚說唱時(shí)，就好進(jìn)入角色。

楊樹垅的竹林里很靜，趙先生一邊很認(rèn)真地看書，一邊哼著大鼓的曲調(diào)，很愜意的樣子。當(dāng)他看到八賢王與楊六郎設(shè)計(jì)斬奸臣潘仁美時(shí)，趙先生在草地上一蹦而起，高聲唱道：“暗地有蠅污白壁，明廷無象鑄黃金?！彼€“咚咚叮咚”地用嘴巴敲了一陣激昂有力的鼓，做了一個(gè)昂首怒目的亮相。

忽然，從林蔭小道上蹦蹦跳跳來一個(gè)胖乎乎的小臉，原來是寶兒，站在趙先生的跟前，童聲稚氣地說：“趙叔，我父我娘說叫你到我屋去吃飯！”趙先生這才回過神來，他抱起寶兒出了竹林，拐過林蔭小道，走一段田埂就到大槐家。

趙先生一進(jìn)門，見桌上的飯菜已擺好了。桌上擺的有青椒炒苦瓜，燜冬瓜，青莧菜，小河魚，韭菜煎蛋餅和黃花菜蛋湯，趙先生見桌上是九菜加一湯，碗里添的是紅芋油鹽糯米飯，他就知道這剛解放不久的鄉(xiāng)村里，用這些飯菜招待的客人是很盛情的。趙先生對大槐和八姑躬身笑道：“大槐兄弟，你太客氣了。多謝了。”

大槐用手指著八姑說：“是寶兒娘賢惠，你別客套，先坐下吃飯吧！”大槐將趙先生拉到客席上坐下，大槐是主人，就自己到進(jìn)門的上方坐著，八姑拉著寶兒坐到進(jìn)門的下方。可是，寶兒卻扭著屁股搖著頭不愿意，他說：“我要坐趙叔那兒。”趙先生笑著將寶兒的凳子移到他那一方，坐了就吃飯?？斐酝甑臅r(shí)候，八姑問趙先生：“趙先生，你昨夜說書，為么事不將鼓放在桌子中間，而放在桌子的右角邊打鼓說書呢？”

趙先生聽八姑這么問他，他就將碗里的飯扒完了，一抹嘴說：“這是我們說大鼓書藝人中的規(guī)矩，也是鼓書藝人跑江湖中的一種禮節(jié)。我們每到一地開場說書的第一夜，必須將鼓板放在桌子的右角邊。因?yàn)樽雷拥挠医沁吺强拖?，桌子的正上方和中間是主席，走江湖的人，也包含說大鼓書的藝人，每到一地只能是客坐，而不能占主席。所以，頭場的鼓板只能放在桌子的右角邊。如果不用桌子而用鼓架，那么，鼓架也只能放在書場或戲臺的偏右，而不能一開始就放在場地和戲臺的正中?！?/p>

八姑和大槐同時(shí)“啊”一聲，八姑就起身給趙先生倒了一碗茶說：“古話說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做哪一行都有規(guī)矩哩?！?/p>

趙先生接過茶喝了一口又說：“你知道我們叫場子敲的鼓音和板音是什么意思嗎？”八姑和大槐都搖頭，寶兒也眨著一雙小眼兒望著趙先生，趙先生還是一臉的笑說：“我們開場的鼓板可不是隨便敲的，叫場子的鼓板點(diǎn)子都是首先連敲三下云板，‘叮叮叮，再是‘叮咚、叮咚、叮叮咚，這樣開頭的意思是‘請請請，請坐，請坐，請請坐！叫場子的鼓板敲完過后，我們藝人再雙手抱拳向滿場的聽眾環(huán)視拱手，這招式有兩層意思?！壁w先生又喝茶了，八姑卻急不可耐地問：“有哪兩層意思？是么意思？”

趙先生拍了拍寶兒的頭說：“一是恐怕聽眾席上有本行當(dāng)?shù)乃嚾嘶蛩嚾说挠H戚，是向他們行拜見禮，二是向聽眾施禮，表示感謝聽眾對鼓書藝人的尊重捧場?！?/p>

八姑拉過寶兒說：“嗨，趙先生，我們這些扒土種田的人，哪曉得你們說大鼓書的先生還有這么多的講究哩！”

趙先生點(diǎn)頭笑了。

四

趙先生在翻身灣說唱了一個(gè)半月的書。眼看這夜是最后一場了。收場時(shí)，寶兒拉著趙先生的手說：“先生，你明兒個(gè)就走了，今夜到我屋去！”

八姑幫趙先生提著鼓板袋子跟在寶兒和趙先生的后面。進(jìn)屋坐定，八姑問趙先生：“聽說，你的繼父陳老先生是個(gè)了不得的人哩？”趙先生聽見八姑問他的繼父時(shí)，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嘆了一口氣說：“提起我的繼父，他死得好慘啊?！壁w先生的聲音很凄然，他向八姑和大槐道出了他心中的隱痛。原來趙先生的繼父陳老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配合解放軍在四鄰八鄉(xiāng)打鼓說書做宣傳，宣傳農(nóng)民要當(dāng)家做主，鼓動鄉(xiāng)親們打土豪分田地鬧翻身，使當(dāng)?shù)氐膼喊缘刂鱾儗﹃惱舷壬拗牍?。在一個(gè)墨黑的陰森之夜，狠毒的惡霸周萬擔(dān)偷偷反鎖了陳老先生的家門，在陳老先生的柴房里放了一把大火，把陳老先生住的茅草屋燒了個(gè)精光。在火光里，陳老先生危急中打破窗戶，拼命地將趙先生從窗戶塞了出來，并將他的說唱行頭，鼓板袋子從窗戶中丟了出來，當(dāng)陳老先生和趙先生的母親從窗戶向外鉆時(shí)，不料火猛屋塌，兩位老人葬身火海了……

八姑聽到這里，抹了一把眼淚向趙先生直擺手道：“莫說，莫說，唉，好可憐啊……你的陳老先生也像楊家大傳里的忠臣一樣，了不得，了不得呀！”

趙先生聽八姑這么說，臉上顯現(xiàn)歡愉和微笑。

五

早飯后，趙先生就到二槐家道了謝，又轉(zhuǎn)身到大槐家。趙先生剛一進(jìn)大槐家的門，門外就三三兩兩地來了不少鄉(xiāng)親，這家送來幾升糯米，那家掇來幾斤黃豆，陳家送幾斤麥子，李家就送來幾斤芝麻，有的還送來雞蛋和大米。大槐家的桌子上堆成了小山，桌下的地上，也堆了大坨小坨的東西。趙先生見了，他抱著雙拳，向鄉(xiāng)親們躬身作揖道謝。

這時(shí)，二槐懷中抱著一只大黃公雞興沖沖地跑進(jìn)屋來，將黃公雞往趙先生懷中一塞說：“趙先生，要你勞神費(fèi)力氣說了一個(gè)多月的大鼓書，你也曉得，剛解放日子過得都不寬裕，我們大伙兒也沒有錢給你，鄉(xiāng)親們只能送些東西你，就算作先生的辛苦演唱費(fèi)吧！真對不住先生了，切莫見笑！這是我們家的一點(diǎn)小意思，先生一定收下！”

趙先生推辭不過，接過公雞說：“雄雞高唱喜臨門，喜添貴子耀門庭，但看門前花千樹，枝繁葉茂萬年春。”趙先生的贊頌剛一落聲，鄉(xiāng)親們都拍手叫好。一陣嬉鬧過后，大家都相繼散去，都各忙各的活兒去了。屋里只剩下大槐、八姑、二槐、趙先生和寶兒。

大槐和二槐正在把鄉(xiāng)親們送來的東西往四只籮筐里裝，他們準(zhǔn)備幫趙先生送回家去。

寶兒卻拉著趙先生的手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先生，我也跟，跟，跟你學(xué)說大鼓書?！?/p>

趙先生一笑，就將寶兒抱起來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再學(xué)好不好？”寶兒卻雙手抱著趙先生的脖子說：“不嘛，不嘛，我就要學(xué)唄！”趙先生對寶兒的小臉親了一口又說：“看起來說大鼓書是一件不是很難的職業(yè)，其實(shí)要想將大鼓書說好，說得中揚(yáng)（即走紅）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不讀很多的書，不懂很多的知識，想把大鼓書說好是不行的喲！寶兒，你太小，等你長大了，讀了很多書再學(xué)?！?/p>

寶兒卻怎么也不肯，在趙先生懷里又哭又鬧，看起來他非得要學(xué)說大鼓書不可。

八姑見寶兒不依不饒的樣子，就將寶兒從趙先生懷中抱過來。但是，寶兒還是哭鬧，非要學(xué)說大鼓書不可。趙先生見了，心中甚是高興，趙先生激動得眼圈兒都紅了。他把寶兒又從八姑的懷中接過抱住，對寶兒的小臉親了又親說：“好吧！我收下你這個(gè)小徒弟。但是，你今后一定要好好讀書，不好好讀書，我就不收你這個(gè)徒弟。”寶兒直點(diǎn)頭，在趙先生懷中嘻嘻地笑起來。

八姑忙說：“先生，既然你收了我的寶兒為你的徒弟，那你今天就別走了，我要辦拜師酒呢?！?/p>

趙先生對八姑擠了一下眼兒說：“徒弟我是收了，拜師酒這時(shí)就不要辦了，等寶兒讀了很多書后，我再到你家來喝拜師酒，你說行不，寶兒？”趙先生把臉挨著寶兒的小臉蛋，寶兒到底是小孩子，馬上笑嘻嘻地答應(yīng)：“要得，要得，要得。”

趙先生將寶兒交給八姑，從懷中的衣袋里摸出一支筆和一張紙，坐到桌上開始寫什么。趙先生將寫好的紙疊好，交給八姑說：“讓寶兒有閑空的時(shí)候先按我寫的鼓點(diǎn)子用嘴巴學(xué)著敲打，一定要將我寫的這幾句話先記住?！卑斯眯χ幼≌f：“多謝先生！”

回家，八姑忙將趙先生寫的紙打開，看來在掃盲班上學(xué)的文化這時(shí)真正派上用場了。上面寫的是：“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鼓是天上來，板是仙人裁，鼓聽黨安排，板隨人民裁，鼓板敲三下，朋友坐攏來?！?/p>

六

天漸漸地黑下來，八姑在灶臺上炒菜，她一邊炒菜，一邊將鍋鏟往鍋蓋上敲，她念一遍“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的鼓板點(diǎn)子，寶兒站在灶邊拍著小手跟八姑學(xué)著念，母子二人學(xué)得很認(rèn)真。

這時(shí)，大槐扛著一擔(dān)空籮筐回來了。

吃夜飯的時(shí)候，大槐對八姑說：“趙先生忙哩，我和二槐送他進(jìn)屋的時(shí)候，家里有三人坐著等他回去，請他去說書哩。趙先生陪我們吃了中飯，就隨向龍灣陳大叔一道走了，請他去開新書大傳《烈火金剛》，一開場就得兩個(gè)月的時(shí)光哩?！?/p>

八姑聽到這里，不覺嘆了口氣說：“唉，也夠趙先生忙的，在我們翻身灣說了一個(gè)半月的大鼓書，來請他的人就有好幾十個(gè)哩。”大槐點(diǎn)點(diǎn)頭說：“可不是嗎，他家的媳婦都跟著他受苦呢！”

夜里，寶兒睡著了，八姑溜到床的那一頭，抱住大槐說：“今夜你就做回楊文廣，我就做一回燕飛云，我倆好好狂野一回?！贝蠡碑?dāng)然高興，就與八姑狂野一回了。完事后，大槐說：“你這個(gè)媳婦的記性真好，你跟我干這事兒都把楊文廣與燕飛云的恩愛扯到一起去了?！?/p>

八姑挽著大槐的脖子笑起來。八姑將頭往大槐的腋下一鉆問：“大槐，趙先生開場時(shí)說的‘鼓是天上來，板是仙人裁，是什么意思？肯定這詞兒里包含著很多東西呢！”大槐翻個(gè)身，將八姑摟在懷中答道：“我從幼小時(shí)聽說大鼓書起，很多先生說這句詞兒，我也不曉得其中的奧妙，我想，這肯定是他們行當(dāng)里的話?！卑斯谩班拧币宦暎檬峙拇蛑蠡钡钠ü?，口中不停地念“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鼓是天上來，板是仙人裁，鼓聽黨安排，板隨人民裁，鼓板敲三下，朋友坐攏來呀……咚咚，叮咚，叮叮咚……”

“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叮咚……”寶兒在床的那一頭也打起嘴巴鼓兒來了，嚇得八姑一把松開了大槐，小聲道：“寶兒醒了，寶兒醒了?！卑斯妹︺@到寶兒的那一頭去了。

寶兒一下子抱住了八姑，寶兒問：“娘，你到父的那一頭去做么事？”八姑不假思索地向?qū)殐喝隽艘粋€(gè)大謊說：“我在教你父打鼓說書呢！”寶兒不依不饒地糾纏八姑：“娘，你也要教我?！?/p>

八姑拉著寶兒的手，在自己的肚皮上敲起鼓板點(diǎn)子來。

七

春來暑往，春種秋收，轉(zhuǎn)眼十幾年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的十幾年中，趙先生每年總被翻身灣的鄉(xiāng)親們請來說幾次大鼓書，少則一夜或兩夜的，多則說上一個(gè)月或兩個(gè)月長篇大傳。

這天，八姑天剛蒙蒙亮就起了床，在雞塒里抓了兩只大雞婆就剁了，燒了鍋開水，將雞一泡就扯雞毛。待大槐起床揉著眼兒出門時(shí)，八姑在屋外已將兩只雞的毛也扯光了，膛也剖開了，肚內(nèi)也弄得干干凈凈的了。大槐見了，直埋怨八姑說：“你呀，你呀，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啊，人餓得連粥都吃不上，你還將家里僅有的三只雞殺了兩只，看今年過年時(shí)哪來的肉吃??！”

八姑將兩只盤得光亮亮的雞提得高高的，放在大槐的眼前晃了幾晃說：“不就是兩只雞嗎？你說，人能有幾個(gè)五十歲呀！你明兒個(gè)滿四十九歲，把明天一過就是五十歲的人了。常言道，人到七十古來稀，你能活兩個(gè)五十歲呀，人做壽，男做進(jìn)，女做出，把你明天五十大壽做好了，過年有沒有肉吃，到時(shí)候再說。那時(shí)候，公社里總會發(fā)點(diǎn)肉票我們吧！”

大槐聽八姑這么說，望著八姑憨笑道：“那就隨你做主吧，只怕你明天要趕忙哩?！卑斯脵M一眼大槐笑道：“我忙算么事，為你忙我愿意。但是，你明天的五十大壽要辦得熱鬧一些，你今天去把趙先生請來，今夜和明夜要他開個(gè)好書，為你慶賀慶賀?！?/p>

大槐進(jìn)屋拿了一把挖鋤，喜顛顛地出門說：“趙先生昨天午后已托人帶來口信，他說今天傍晚到我家來說書，為我慶賀五十壽辰，今天我去挖梯地魚鱗坑了?！?/p>

八姑把兩只盤好的雞放在手中掂了掂，見大槐走到屋前的稻場邊，八姑記起一件要緊的事，她忙喊住大槐，說：“早些年趙先生就答應(yīng)收寶兒做徒弟，這十多年來，我們兩家來往得也親密，不然的話，你明兒個(gè)五十大壽，他怎么特地來說書？別人家請都不好請他呢。再說，這幾年我們鄉(xiāng)間里把大躍進(jìn)一搞，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一吃，集體也是個(gè)空牌子，各家各戶連粥都吃不飽了，加上這兩年的旱災(zāi)，不少的農(nóng)家里吃糠，有的人家還吃觀音土（很細(xì)膩的一種黏土）呢！你看趙先生，還是東家請西家接的，別人家吃上頓沒下餐的，他家一年四季填肚子的東西還是有的。去年和今年春上，他還叫人送過幾回東西給我們家哩，你說，這說大鼓書的行當(dāng)，雖然是賣藝的人，但總比我們這些盤泥巴的人家強(qiáng)吧？”八姑把話說到這里，望著大槐。大槐咧嘴笑道：“你這個(gè)婆娘，跟男人說話怎么拐彎抹角了，直接地說出來，不就是叫寶兒正兒八經(jīng)地拜趙先生為師嗎？要得！要得！拜就拜唄?！?/p>

八姑指了指大槐的臉說：“我看你是脫了褲子放屁極輕巧的，拜先生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拜，拜先生時(shí)煮喜湯的面條都沒有呢！”

大槐朝八姑苦笑：“不管怎么樣，沒有面條你去想法子，寶兒拜先生的事你做主，我聽你的！”

寶兒洗完了臉，拿個(gè)小凳子到灶后挨八姑坐下，寶兒一坐，倒把八姑弄得哈哈大笑，八姑撫著寶兒的肩說：“看看，你坐著比娘還高半個(gè)頭哩，長成個(gè)大男子漢了?！卑斯冒褜殐旱谋撑牧艘幌?，又拉著寶兒的手：“寶兒，你小時(shí)候吵著要跟趙先生學(xué)說大鼓書，現(xiàn)在你初中也畢了業(yè)，你是翻身灣文化最多的人。我看你平時(shí)拿著水瓢當(dāng)鼓敲，學(xué)著說書時(shí)還像個(gè)先生的樣兒，但是，未拜先生，未入他那個(gè)行當(dāng)?shù)牡?，你么能登場說書？又有哪個(gè)來請你？明兒個(gè)你父做五十大壽，也借此喜慶的日子，你也拜趙先生，行不？”

寶兒聽了，一蹦跳一拍手：“好，我拜趙先生為師，我要登場說書?！?/p>

八

趙先生沒有食言，十七的傍晚，趙先生就到大槐家吃了夜飯，晚上趙先生就開始說書，說的書名是《金錢記》。

四月十八的早晨，是大槐五十大壽的早晨。這天天氣很好，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朵，天晴得干干凈凈的。八姑在林中的鳥兒開始歌唱的時(shí)候，就把大槐、寶兒叫起床來，連說大鼓書說得很夜深的趙先生也被八姑叫起來了。

八姑把趙先生拉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方坐著。寶兒向趙先生磕三個(gè)響頭，然后畢恭畢敬地垂手站在下方。趙先生受了寶兒拜先生的大禮后，拉著寶兒的手說：“寶兒，在說大鼓書的行當(dāng)里講究輩分，字輩順序是‘呂曲春常在，雅從俗中來，含笑談國是，淚灑為民哀，志禮忠誠信，喜怒憂樂懷，鼓響驚天地，板敲云霧開……按字輩排，我是禮字輩，你就是忠字輩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學(xué)生，我就是你真正的先生了。”

寶兒又向趙先生深深鞠躬道：“要先生勞神費(fèi)力了。”

八姑把大槐拉過來，一齊向趙先生鞠躬，八姑說：“師傅是師父，是終身之父，先生是老師，寶兒學(xué)藝就拜托先生了?！卑斯谜f到心誠處，也往趙先生面前一跪。八姑的這一跪倒把趙先生嚇了一跳，忙躬身雙手扶起八姑說：“別太客氣了，我受當(dāng)不起??！”

大槐把趙先生請到上方坐下，讓寶兒坐在下方，大槐將桌上的紅紙包塞進(jìn)趙先生的上衣袋里說：“這是寶兒拜先生的見面禮，望先生千萬莫見笑，我們是小戶窮家的，太寒酸先生了?！壁w先生卻怎么也不肯收，大槐和八姑卻不依，推來推去的鬧個(gè)不休。還是八姑靈機(jī)一動，馬上冷下臉皮兒說：“趙先生，你要是再不領(lǐng)受我們的情意，你就是看不起我這窮戶人家，不是誠心收寶兒做你的徒弟的。”趙先生這下子倒有些為難了，遲疑了一下說：“好好好，我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