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的丹麥人

黛安娜·弗

他長相丑陋，出身卑微，一輩子都夢想著出人頭地。他生性敏感，飽受摧折，不敢談婚論嫁，到頭來反被視作同性戀。他的童話是給全世界孩子們的最好禮物，但在大部分人眼中，他仍然只是一個有趣的作家，而非文學(xué)巨匠。

這樣一個外表古怪，內(nèi)心憂郁的安徒生，又是如何寫出了如此燦爛的純真夢想呢?

1874年，也即安徒生去世前一年，他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出自一位美國女學(xué)童之手，隨信附有一張一美元的鈔票，以及一份登載著安徒生身體病弱及所謂窮困潦倒的報紙剪報。沒多久，別的孩子也開始寄來小額錢款，用以償還費城一家報紙所謂欠這位丹麥作家的“兒童債”，后來，連美國大使也親自給他送來了200個丹麥銀元。還沒有窮得揭不開鍋的安徒生想加以阻止。他寫信給發(fā)起這一慈善募捐活動的《費城晚報》發(fā)行人吉布森·皮科克，說他盡管很樂于見到“我以小語種所寫的故事能在距祖國如此遙遠(yuǎn)的地方找到讀者”，并且為如此多的美國孩子“打破儲蓄罐來幫助他這個老作家”而深深感動，可他確實不需要也不能夠接受這些禮物。他寫道，現(xiàn)在他感到蒙羞，而非自豪和感激，而某種滿足感已經(jīng)抵消了安徒生的困窘。

安徒生終其一生都夢想出人頭地，能被視作真正的藝術(shù)家，有時侯這種渴望可以戰(zhàn)勝一切?！拔业拿珠_始熠熠生輝，這也是我活著的唯一理由。我覬覦聲名和榮耀，與守財奴覬覦金子如出一轍，”這是他30歲出頭那會兒寫給朋友的信。而今他已69歲，其聲名遠(yuǎn)播之廣，美國報紙搞的活動可資證明。他也許比其他在世的作家更為知名，而國際性的聲望通常建立在其他名人的陪襯之上。從19世紀(jì)40年代開始，他的作品便得到廣泛傳誦，盡管其方式并不總是合乎他的本意。像《拇指姑娘》、《丑小鴨》、《皇帝的新裝》和《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樣的故事，早已有了大量譯本，其中也包括把原作糟蹋得面目全非的粗劣譯文。比如說惡名昭著的瑪麗·霍維特(HaryHowitt)，一個不懂丹麥語的英國女人，其翻譯完全仰賴于德文版。另一位英國譯者卡洛琳·皮奇則整段整段地大刪特刪。不過還是出了一些較好的版本，特別是在美國。如讓·赫紹特(JeanHersholt)的譯本，這位丹麥人是20世紀(jì)30年代的好萊塢明星。安徒生去世一百多年后，其文學(xué)影響力反而仍以某種形式繼續(xù)存在。莫依亞·希勒的電影《紅舞鞋》比安徒生的原著還要出名。根據(jù)安徒生童話改編的電影和卡通片可以在任何一家“巨彈”連鎖店里租到，迪斯尼公司還執(zhí)意重寫安徒生一些最優(yōu)美的故事，為年輕觀眾加上幸福的結(jié)局。總的說來，在斯堪地納維亞之外，安徒生被公認(rèn)為一個美麗童話的有趣作家，而非文學(xué)巨匠。

1952年，丹尼·凱(DannyKaye，1913—1987，美國喜劇明星，原名大衛(wèi)·丹尼爾-卡明斯基主演的電影《安徒生傳》將這種觀點表露無遺。盡管這部影片跟真實的安徒生風(fēng)馬牛不相及——它倒也從未如此自夸——但它營造出了一個和安徒生童話一樣深入人心的作家生平，它幾乎成了那些童話的續(xù)篇：一個來自費恩島小鎮(zhèn)奧登塞的窮小子，獨闖哥本哈根，征服逆境，終獲成功。這也是該片的精髓所在，說遠(yuǎn)點兒，和安徒生的自傳也頗為契合，他給它取名為《我生命的童話》，其中并無自我解嘲之意。然而據(jù)弗蘭克·婁瑟(FrankLoesser，1910-1969，美國著名的抒情歌曲作者，也是電影《安徒生傳》中多首插曲的作者之一。)記載，丹尼·凱的這部影片在丹麥被認(rèn)為是一部無聊，且令旅游業(yè)有點兒難堪的作品。

長期以來，安徒生及其作品為學(xué)術(shù)界提供了大量素材。幾乎從他辭世那天起，評論家及研究者就開始挖掘他的家族歷史，對其私人日志和文字資料狼吞虎咽，連一本較早寫就，未及加工的回憶錄也不放過，這本回憶錄直到20世紀(jì)20年代才被發(fā)掘出版。1993年，奧登塞安徒生中心的主任約翰·德·米留斯出版了一本逐日記錄安徒生日常生活的詳盡年譜，此項仍在進(jìn)行的工作，令丹麥人得以透徹了解安徒生的生活細(xì)節(jié)——詳至他手淫的頻率——以及在哥本哈根著名購物街斯拖蓋特大街找到的與其他紀(jì)念品完全不搭調(diào)的一幅肖像畫。對真實的安徒生感興趣的人到處都在增加：愛爾蘭劇作家巴里(Sebastian-Barry)和美國舞蹈家瑪莎·克拉克(MarthaClarke)最近合作，排演了一出關(guān)于安徒生生平的舞劇，其中包括弗蘭克·婁瑟的配樂。作品于去年秋季在舊金山首演，但評論家們多少有些困惑，他們驚異于其出色的視覺效果，卻無法認(rèn)識到舞臺上呈現(xiàn)出的那個陰影中的安徒生。(這部作品正在重排，準(zhǔn)備在下個演季進(jìn)軍百老匯)。此外，諾普夫出版社還將出版一部新的安徒生傳記，作者是倫敦《金融時報》的作家杰基·伍施拉格(JakieWullschlager)。新傳將為屈指可數(shù)的英文研究論著增加一部可信的作品，布雷茲多夫出版于1975年的《安徒生傳》是其中最為著名之作。

在29歲那年畫的一幅肖像中，安徒生戴高領(lǐng)，留小胡子，看上去像個花花公子。但是后來拍的許多照片——難看，別扭，冷漠和憂傷——似乎更接近安徒生的真實狀態(tài)?！耙艺f，安徒生的日常狀態(tài)就是悲傷”喬納斯·科林(當(dāng)時丹麥皇家劇院的導(dǎo)演)的兒子愛德華在一本回憶錄中寫道。安徒生的作品也反復(fù)透露出零零碎碎的暗示：社會冷遇，性挫折，以及對往事有朝一日會將其吞沒的恐懼。

終其一生，他都無法擺脫在斯萊格思(Slagelse)文法學(xué)校四年生活留下的噩夢。他在那兒吞咽著失敗的恐懼，受到毫無同情心的校長的虐待，并被強(qiáng)令停止他難以自制的寫作沖動。他曾給自己在哥本哈根的贊助人P·F·伍爾夫海軍上將的妻子寫去一封充滿自憐情緒的信，伍爾夫太太復(fù)信說：你麻煩起朋友來實在是不遺余力，我難以相信這樣做能令你好過一些——你對自己——你自己——一貫強(qiáng)烈關(guān)注的最終結(jié)果便是——你認(rèn)為你將成為偉大的詩人——我親愛的安徒生!你怎么就不覺得，你所有這些想法都將一事無成，你正在誤入歧途。

但安徒生已無法自拔。他發(fā)誓要當(dāng)個大作家——像奧倫施拉格(AdamOehlen schlager，1779-1850，丹麥浪漫主義詩人和劇作家)那樣的大作家。1826年，這位成熟的21歲學(xué)生寫了首甜膩膩的詩，名叫《垂死孩童》，詩中寫道，“母親，我累了，我想睡了，讓我歇息在你的心畔?！暗诙?，這首詩在丹麥一家報紙上發(fā)表，結(jié)果大受歡迎。三年后，哥本哈根的大文閥J·L·黑伯格創(chuàng)辦的一本文學(xué)雜志選登了安徒生的幻想散文《阿馬格島漫游記》的部分章節(jié)后，其作品再次風(fēng)行一時。這使安徒生頭一回嘗到備受公眾矚目的滋味，但英格曼(B.S.Ingemann，1789－1862，丹麥作家，詩人和劇作家)不久便指責(zé)他討好“七嘴八舌、淺薄浮躁的讀者”，這簡直讓安徒生大驚失色。

安徒生也很想討好另一種讀者：與他同時代的名人們。1883年，他首度游歷巴黎，當(dāng)年他年方二十

有八，在丹麥以外還很少為人所知，他直接登門造訪雨果，嚇了人家一跳。這種幾近狂熱的追星舉動才剛剛開始，他這輩子還和這些人拉上了關(guān)系：李斯特，大小仲馬，巴爾扎克，門德爾松，格林兄弟(人們經(jīng)常把他和他們相提并論)，海涅——他視安徒生為趨炎附勢之人(“他的舉止顯出了那種王子們喜歡的搖尾乞憐的奴態(tài)。”)，還有舒曼，羅西尼，有“瑞典夜鶯”之稱的珍妮·林德，瓦格納，以及狄更斯。

安徒生渴求引人注目，但他一直租房獨居。也有女孩子迷戀他，通常是朋友們的女兒，珍妮·林德尤甚。但任何事情只要一和性沾上邊兒，他便勇氣盡失，女人們和她們的胴體總是讓他驚惶失措。

1834年初，他在日記中寫到參觀畫家艾伯特·庫池勒的畫室的經(jīng)過：我正坐著，一個約摸16歲的年輕模特兒跟她媽媽一塊到了。庫池勒說他想看看她的乳房。那女孩兒因我在場而稍顯局促，但她媽媽說，“磨蹭啥，磨蹭啥!”，隨即便解開她的衣服，盡數(shù)扯到腰部以下，她站在那兒，半裸著，皮膚很黑，胳膊也有些過于細(xì)弱，但那乳房美麗，圓潤……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震顫。

快30歲時，他去意大利旅行，期間寫道：我熱血沸騰。頭痛。血涌進(jìn)我的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驅(qū)使我走出門外——我不知自己要去哪兒，但是我……坐在海邊的一塊石頭上，漲潮了。紅色的火焰沿維蘇威奔流而下。我往回走時，兩個男人跟了上來，問我要不要女人。不，不要!我大喊，然而回家一頭扎進(jìn)了水里。

1901年，有位丹麥作家托名艾伯特·漢森，在一家德文雜志上提出安徒生是同性戀。此后，研究者們就此問題展開的辯論已顯冗長乏味。作為一個成年男子，他偶爾也會像對女人那樣對男人著迷，最明顯的例子便是舞蹈家海拉德·沙夫。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安徒生始終保持著童子之身。不管怎樣，他都是十九世紀(jì)一個真真正正的孩子，他的小說和劇本盡管本意是為成人所寫，但也極少以超出當(dāng)時標(biāo)準(zhǔn)文學(xué)修辭的形式去觸及性欲——頂多是些顫抖的嘴唇和有禮有節(jié)的擁抱而已。

在安徒生于1875年以75歲高齡去世之前，他已得償所愿，大獲全勝。別的作家也對他喜愛有加，其中包括薩克雷，易卜生和朗費羅，他跟他們都有通信聯(lián)系。他一度和狄更斯過從甚密，但他們之間的友情竟以惡言收場。布雷茲多夫是這樣記述的：1857年6月，安徒生應(yīng)邀前往狄更斯在肯特郡的鄉(xiāng)間居所，在那兒一呆就是五個禮拜，幾乎讓主人瘋掉。狄更斯的女兒凱特后來回憶，他父親最終攤牌說：“漢斯·安徒生在這屋子里睡了五個星期——好像要跟這個家永遠(yuǎn)過下去了!”

狄更斯隨后便與他斷交——而安徒生到死也沒明白個中緣由。

安徒生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奧登塞因其聲望而名揚四海。拜訪者紛至沓來，向他表示敬意。他成了歐洲皇室的寵兒。他擺好姿勢讓人為他塑像。(去年7月，人們可以看到大群孩子坐在紐約中央公園安徒生塑像的基座上，聆聽有人為他們朗讀的《哈里·波特與火懷》)但是，比起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甚至漢姆生和J·P·雅各布森，安徒生仍被視為最難以捉摸的藝術(shù)家——一位全然用小語種寫作的文學(xué)大師——還有，不知何故，這位最悲觀的男士繼續(xù)遭受著打擊，他深信任何東西都是過眼云煙。甚至正當(dāng)盛名之時，安徒生也在日記中這樣描述他所受的打擊：那純粹來源于一種無因的恐慌：一個骯臟的肓流站在泉邊。我有種感覺，他可能認(rèn)識我，并且可能會告訴我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像我是個得到高升才進(jìn)了上流階級的賤民。

那時正是美國學(xué)童對他大發(fā)善心的1874年，他身患重病。一年之內(nèi)，他便要因肝癌而死去。但是，即便在他彌留之際的這幾個月里(大部分時間他都與猶太商人莫里茨·梅爾考斯～家呆在一起，此人一直在照顧他)他樂于，甚至渴求會晤任何尋訪者。而且，在這些談話中，人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可愛、虛無、對別人賞識的令人心碎的渴望。當(dāng)時年僅23歲，也不會說丹麥語的英國文學(xué)記者和評論家愛德蒙·高斯，后來寫了他如何在門口遇到“一位高個兒、上了年紀(jì)的紳士，身穿整套的褐色西裝，戴著一頂顏色同樣深淺的鼻煙色卷毛假發(fā)?！备咚菇又鴮懙溃耗且凰查g，我好像被狠戳了一下，他那張古怪丑陋的臉和手，他那極長的令人眩暈的胳膊……漢斯·安徒生的臉是一張農(nóng)民的臉，長至一生的感性和文化生活也沒能從他臉上移去泥土的印記。

美國領(lǐng)事G·W·格里芬好像記不得安徒生身體上的病痛了?！拔野菰L他時，”格里芬在1 875年寫道，“交給他一封西斯特先生(一位詩人朋友)寄給我的信，請他為他的自選集抄點他喜歡的詩句。”安徒生在一張照片的背面劃拉了幾下，上書：“致L·J·西斯特先生。人生是最美的童話。此致。H·C·安徒生?！苯又?，他拉著格里芬的手說，“告訴朗費羅先生，說我病得厲害?！备窭锓沂菐е黠@的，幾乎是洋洋自得的滿足感來描述這一場景的。不管是他，還是安徒生在去世前那幾個月里同意會見的人，好像都沒有捫心自問，為什么他們自己還不急不忙地登門討擾呢?

1805年4月2日出生于丹麥費恩島奧登塞小鎮(zhèn)。

1816年11歲時父親過世。

1819年14歲時獨自離家到哥本哈根，尋求創(chuàng)作機(jī)會。

1822年8月發(fā)表作品《嘗試集》，含詩劇及故事共三篇。此集子因其出身寒微而無出版機(jī)會，但已引起文化界某些人士的注意。10月，進(jìn)入中等教會學(xué)校補(bǔ)習(xí)文化，共讀六年，對其教育方式感到痛苦不已；不過這六年中大量閱讀名家作品，也練習(xí)創(chuàng)作詩篇、歌劇。

1827年，離開學(xué)校回到哥本哈根。發(fā)表詩歌，受到上流社會評論家稱贊，鼓起安徒生對寫作的信心。

1829年，寫出長篇幻想游記《阿馬格島漫游記》出版，第一版銷售一空。出版商立刻以優(yōu)厚條件買下第二版，安徒生因此從饑餓的壓迫中解脫。喜劇《在尼古拉耶夫塔上的愛情》在皇家歌劇院上演。同年也出版第一本詩集。

1830年，初戀失敗，開始旅行。第二本詩集出版。

1831－1834年，戀愛再度失敗，遭逢母喪，不久出版長篇自傳體小說《即興詩人》。

1835年30歲時開始寫童話，出版第一本童話集，僅61頁的小冊子，內(nèi)含《打火匣》、《小克勞斯和大克勞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達(dá)的花兒》共四篇。作品并未獲得一致好評，甚至有人認(rèn)為他沒有寫童話的天份，建議他放棄，但安徒生說：“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呢!”

1844年，寫出自傳性作品《丑小鴨》。

1846年，寫出《賣火柴的小女孩》。

1970年出版晚期最長一篇作品《幸運的貝兒》，共七萬余字，是以他自己的生活感受為基礎(chǔ)寫成的，但不完全是自傳。

1867年，被故鄉(xiāng)奧登塞選為榮譽(yù)市民。

1875年8月4日上午11時，因肝癌逝世于朋友的鄉(xiāng)間別墅。喪禮備極哀榮，享年7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