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祥
在大青山附近有一片林場,為了防火防盜,人們很早就在林子邊蓋了一問小木屋,安排了一個人常年住在那里做守林員。
這天,原來的守林員突然被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頭。那老頭是派出所李所長帶來的,六十歲開外,姓什么,叫什么,從哪里來,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知道。
老頭是一個很勤快的人,對工作特別認真,一上崗就閑不住,總在林子里巡邏,一轉就是一整天。還別說,做守林員的第三天,他便發(fā)現了一處火患——在林子深處突然冒起一縷細細的青煙。老頭回去提起一把鐵鍬,循著冒煙的方向就鉆進了林子。
這片林子很深,里面的地形相當復雜,據附近鎮(zhèn)上的人說,20年前,這里曾有個叫王虎的人,他的酒量遠近聞名,喝三五斤白酒不醉,有一次,他酒后闖下了大禍,扔下老婆孩子,鉆進了這片林子就再也沒出來……
老頭找到了冒煙的地方,發(fā)現那不是自然起火,而是有人在那里點了一堆干柴。老頭在附近轉了一圈,沒見著人,喊了幾聲,也沒人出來,就拿起鐵鍬鏟滅了火。正準備離開,老頭突然發(fā)現地上扔著一只被烤得焦糊的山雞,他撿起來,離著鼻子還挺遠,就聞到一股惡臭。那是一只死山雞,顯然是有人烤了后發(fā)現不能吃,才扔掉的。老頭嘆了口氣,搖搖頭,四下里看看大聲道:“想吃東西的話,明天一早來這里吧!”說完提著鐵鍬出了林子。
老頭沒有食言,第二天一大早就帶上兩個饅頭,又去了那地方??墒牵鹊搅酥形纾粋€人影也沒見著,于是就吃掉了一個饅頭,將另一個架在樹權上,背著手回去了。
第三天,老頭又來了,同樣帶了兩個饅頭。他看到架在樹權上的那個饅頭不見了,微微一笑,又坐在那里等起來。等了大半天,還是沒人出現,不過老頭明顯地感到有人在暗處盯著他。老頭吃掉一個饅頭,又在樹杈上架了一個,說:“我明天還來!”又背著手走了。
轉過天,天一亮,老頭就到鎮(zhèn)上買了只烤鴨。經過一家小店門口時,他猶豫了一下,進去又買了一瓶老白干,然后提著烤鴨和老白干又進了林子。
到了地方,老頭鋪開帶來的一張塑料布,將烤鴨和老白干擺上,然后大聲說:“出來吧,就我一個人,我沒有惡意!”
可是,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沒人出現。老頭扯下一只鴨腿,獨自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嚼得滿嘴流油。這時,樹叢里“嘩啦”響了一下,老頭頭也沒抬,微微一笑,朗聲道:“出來吧,我要是害你早就害了,也不會等到現在!”不多時,樹叢里果然鉆出一個人來!
那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乍一看像個瘋子,但他的眼光卻冰冷得像一把刀。他不敢靠近老頭,縮著一只袖筒,雙眼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最后落在了那只烤鴨上。
老頭從頭到腳打量了小伙子一眼,招了招手,笑道:“你早就該出來了啦,來吧,別光看著,看著可不能解餓!”
小伙子見老頭果真沒有惡意,眼中的兇光黯淡了,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去坐到了老頭面前,盯著烤鴨直咽口水。老頭拿起烤鴨,遞到小伙子面前,和顏悅色道:“吃吧,這就是為你準備的!”小伙子咬了咬嘴唇,詫異地看了老頭一眼,一把接過烤鴨大口啃起來,另一手卻一直縮在袖筒里。
見他吃上了,老頭拿起了面前的酒瓶。沒想到他這一動作竟驚嚇到了小伙子,小伙子突然警覺地停了下來,垂著的那只胳膊一動,袖筒里竟露出半截刀把。老頭的眼睛快速地掃了一下,裝作沒看到,慢慢擰開酒瓶,對著瓶口“咕咚”喝了一大口,很隨意地說:“你吃你的,不要管我,我就好這一口!”
小伙子趕緊將刀把又縮進了袖筒里,一邊吃一邊看老頭喝酒??伤娇丛襟@訝,那瓶一斤裝的老白干不一會兒居然被老頭喝了個底朝天。老頭見小伙子驚訝,打了個酒嗝,感慨道:“現在不行嘍,要是在20年前,嘿嘿,像這樣的白酒,我喝它三五斤不在話下!”
小伙子吃驚得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老頭有這么好的酒量,于是開口問道:“你是誰?你為什么給我送吃的?”
老頭說:“因為我曾和你有過相同的經歷。小伙子,你聽說過一個叫王虎的人嗎?”
小伙子一個激靈,手中的烤鴨掉在地上,哆嗦著嘴唇道:“你,你是王虎?”
老頭沒有承認,也不否認,呵呵一笑,說:“聽說王虎當年就是鉆進了這片林子,后來再也沒人見過他,你知道他以后的故事嗎?”
小伙子眼神很復雜,茫然地搖了搖頭,眼睛卻緊緊盯著老人的臉。
“咱們算是有緣!”老頭慢條斯理道,“今天我就給你說說王虎的故事吧……”
老頭說,當年王虎進了林子后很狼狽,像個沒頭的蒼蠅到處亂竄,又不敢走出林子,只能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才出來找吃的,樹皮草根之類的他都吃過,就這樣,他在林子里足足待了一年時間……
小伙子聽了哼了一聲,說:“那,那他為什么不出來?”
老頭自嘲似的一笑,說;“出來?出來他能躲到哪里去?天網恢恢,哪里有他藏身的地方啊?”
“那后來呢?”小伙子眼中滿是怒火,咬著牙問道。
老頭沒發(fā)現小伙子的變化,剛才那瓶白酒喝得太猛,老頭的胃好像有點不舒服,他用手按著腹部吭了一聲,微微皺了下眉頭,直起身子說:“后來他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就冒險出來,躲到了一個私人小煤礦。黑心的礦主認出了他是逃犯,就一直將他安排在井下挖煤,完了還不給他工錢……”老頭一邊說著話,一邊頭上直冒汗,身子也有點搖晃。
小伙子看著老頭難受的樣子,卻無動于衷,冷漠地看著老頭,又問道:“后來呢?”
“后來……”老頭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后來他自首了,但是他明白得太晚。他逃走后他老婆帶著兒子改嫁了,在他坐牢的十幾年里,竟連個探視他的人都沒有。他這一生最對不住的就是他兒子啊,他逃走的時候兒子才五歲,他沒有盡到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如果能讓他再見到兒子,他真想說一聲,兒子,爸爸對不起你啊……”
聽了這話,小伙子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低頭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眼眶有點濕潤,說:“你,你真的是王虎?”
老頭醉眼朦朧,端詳著小伙子的神色,說:“以前的王虎早已死了。我就是一個守林的老頭子,早就不記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啦!”
小伙子聽老頭這么說,知道他不愿意承認,也不再追問,咬著嘴唇,猶豫了一下,說:“你怎么不問我是誰,為什么躲在林子里?”
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展開,鋪在小伙子面前,語重心長道:“小伙子,我想等你自己說出來。聽我說了這么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逃亡是一條不歸路啊!我不想你成為第二個王虎!”
鋪在小伙子面前的是一張通緝令,上面通緝的人正是他。
這小伙子的確是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叫張小虎,家就在附近鎮(zhèn)上,他越獄沒別的目的,就是想老婆孩子??墒?,他還沒到家,通緝令就貼得到處都是。知道家是回不去了,張小虎
其他地方也不敢去,就躲在了這片林子里,已在這里藏了兩個多星期。
老頭說:“不為別的,就為了你的兒子以后能活得坦坦蕩蕩,我想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張小虎低下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看著照片,“叭嗒叭嗒”地流起了眼淚。照片上面有一個漂亮的女人,懷中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孩。許久,張小虎才小心地收起照片,從一直縮著的袖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放在地上,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站起身說:“你的苦心我全明白了,我現在就去自首!”說完,毅然地轉身向林子外面走去??墒莿傋吡藥撞?,他又回過頭,深情地看著老頭,嘴唇動了兩下,好像有話要說,但最后又將要說的話咽了下去,說了一句:“你老了,以后別再這樣喝酒了!”
老頭想站起身,可此時腿卻抖個不停,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張小虎幾步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了老頭。老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吐出的胃液里夾著血絲。
張小虎輕輕地給老人捶著背,眼中又滿是淚花。現在這情形,他怎么能把老頭一個人丟下?沒辦法,張小虎只好扶著老頭一起出了林子。
到了派出所門口,老頭渾身發(fā)軟,實在是走不動了,說:“你進去吧,我在這里歇會……”說到這里,突然一陣痙攣,哇地嘔出一口血后,兩眼翻白,身子也頓時像散了架。張小虎驚惶失措,拖住老頭大叫:“來人啊,快來救人啊!快來救救我爹……”
原來張小虎正是王虎的兒子,本來叫王小虎,王虎逃走后,他母親改了嫁,他就隨了繼父的姓,叫張小虎。張小虎從小生性叛逆,再加上繼父從不關心他,長大后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自小就恨王虎,恨王虎沒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墒?0年過去了,對于這個生父,他的印象實在是太模糊了,老頭雖沒有親口承認是王虎,但憑他能一口氣喝下一瓶白酒,還有他繪聲繪色講的關于王虎的故事,張小虎斷定,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王虎。在林子里,張小虎本來怒火中燒,可是當他聽了老頭那番話之后,他幡然悔悟了,知道父親這是在救自己啊!在走出林子的時候,他真想叫一聲“爹”,可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派出所的人聽到張小虎的叫聲,急忙將老頭送進了醫(yī)院……
張小虎自首后要被送往監(jiān)獄,臨行前,他要求去醫(yī)院看看他爹。派出所的李所長欲言又止,想了想說:“你是應該去看看他!”
兩人到了病房,老頭還沒醒來。李所長猶豫了一陣子,終于忍不住,說:“張小虎,其實,其實他不是你爹,他是我們縣公安局退休的老局長?!?/p>
“什么?”張小虎吃驚得瞪大雙限,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說,“李所長,你怎么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李所長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這對你有點殘酷,可這是老局長的意思。我想他的苦心你不會不明白吧?這跟一個父親做的有什么兩樣?”接下來,李所長告訴了張小虎事情的真相……
其實老頭說的都是實情,王虎的確是逃到了小煤礦。不過,王虎自首的事是老頭編的,王虎是想去自首,可是還沒有付諸行動就在一次礦難中死在了井下。當時礦主花錢封鎖了消息,這事最近才被人揭發(fā)出來。揭發(fā)礦主的人當年和王虎一起挖過煤,關于王虎的事情,都是他講的。
李所長告訴張小虎說:“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你躲在林子里,之所以一直沒有展開大搜查,就是因為老局長想讓你自首,不想再讓你走你爹的那條路……”
張小虎聽完,心中百感交集,禁不住流下了兩行熱淚。但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淚到底為誰而流,是他那不負責任的親爹,還是眼前這個用心良苦的“假爹”?
這時,老頭突然醒了,李所長趕緊上前,關切地說:“老局長,您這又是何苦呢?您的胃潰瘍那么嚴重,一瓶老白干啊,您以為您還像以前那么能喝啊?”
老頭說:“做戲就要做足嘛,要不他怎么相信我是他爹?”說著轉向張小虎,欣慰地笑道,“小伙子,我騙了你,你不會怪我吧?”
“不,我不怪您!”張小虎閃著淚花,撲通跪在地上,哽咽道,“爹是假的,情卻是真的,您對我的再造之恩,就像那瓶老白干,貨真價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