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七首

柏　葉

故鄉(xiāng)的小石橋

故鄉(xiāng)的小石橋，真沒想到

二十多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還記得我嗎

我就是那個曾經(jīng)

光著腚在你身上撒尿

用小刀在你臉上刻畫

做錯了事就躲在你的背影里

一夜不敢回家的頑童呀

我想你是應該記得我的

你是不會輕易忘記我的

那一年山洪暴發(fā)

你被滾滾洪水淹沒了

我坐在岸上哭

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

最后哭黑了天

有人問我為啥哭得這么傷心

我卻堅持著不回答

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吧

當時我哭的就是你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沒有人知道的

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密的伙伴

我不知道失去你以后的童年

我將如何度過

后來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天

我把你裝進了心里

煩惱的白天想你

寂寞的夜里夢你

是的，你是不會忘記我的

我一直都相信

當我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

你一定會很樂意

還給我一個完整的童年

我從來不敢在母親面前哭

我從來不敢在母親面前哭

就是在很小的時候

受了多大的委屈

或者別人的故意欺負

我也只會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貓

躲到一處無人的地方

狠狠地擠出幾滴眼淚了事

我不敢在母親面前哭是因為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在別人面前哭

就是在她像孤立無援的一棵樹

一樣被幾百人圍困著

批斗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過

四十余年來，母親拉扯

我和二弟三弟長大成人

很多人都說這很不容易

可是她卻說，走夜路要點火把

過日子要心平氣和地過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不僅僅是一個

孕育我的生命，喂了我奶汁的母親

她還是我一生一世學習的榜樣

母親是個耕田種地的能手

也是操持家庭的普通女人

她曾經(jīng)用二十五斤大米

和一堆大小不一的土豆

把全家?guī)С隽碎L達三個月的饑荒

因為母親不哭

所以我沒有理由哭

母親經(jīng)常對我說

只有那些沒有骨氣的人

才會把眼淚流給別人看

人活著，就要像一棵樹一樣

站立著活著，就是走到了

倒在死亡的那一天

也要保持站立的形象

因為母親不哭

所以我沒有理由哭

這輩子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

無論面對任何鮮花或者苦難

我都不會哭

父親

我用我的禿筆，多次描寫過父親

可是都失敗了，父親的身影

像一塊飄浮在時空里的巨石

總是跟蹤著我的思想

父親的一生，其實沒有發(fā)生過

一次驚天動地的壯舉

平凡得像一條任勞任怨的老牛

在建設成昆鐵路的工地上

他負過傷，但一張小小的獎狀

他自豪了一輩子

在家鄉(xiāng)的田地里，他周而復始地

流進了無數(shù)汗水和心血

父親的夢想只有一個

那就是孩子們每天吃得飽

父親也很固執(zhí)、狹隘、膽大包天

為了一點眼屎大的矛盾

他會把生產(chǎn)隊長捆起來丟進牛圈里

然后跑到森林里獰獵十幾天

父親一生服軟不服硬

兩百多斤的大木一個人扛回家

不小心踩壞了別人的莊稼

他會主動上門賠禮道歉

父親有時候也像孩子一樣天真地

傻笑著給我們講民間傳說故事

是的，我愛我的父親

因為我不愛父親以外的任何男人

我佩服我的父親

因為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

父親的身影里

我不知道別人父親

與我的父親有啥不同

我父親光著腳板走路

也自豪地走了六十多年

我父親吃著粗茶淡飯過日子

也活得有滋有味

我愛我的父親

因為我不愛父親以外的任何男人

自殺是一種游戲

在一個陽光像白銀一樣蒼白的黃昏

我得到了表妹在家鄉(xiāng)的一間黑屋子里

自殺身亡的噩耗，那時候

我和一個隱居在深山老林里的朋友

正在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里喝酒

當我的淚水瞬間從眼眶里噴涌而出

朋友坦然地說，老弟

你是不是又聽見了死人的消息

我說，是的，先生你說對了

我有個年僅三十歲的表妹

就在剛才我們喝第一口酒的時候

自殺身亡了，而且沒有留下半句話

朋友沉默了，然后一口喝干碗里的酒

望著窗外那輪瑰麗的夕陽，說

老弟，你不用告訴我

你的表妹因何而自殺

我告訴你吧，在這個世界上

自殺的人多如牛毛

但在我看來，自殺未必是一件壞事

我認為自殺比任何一種死亡都要理智

可我不知道如何理解隱居者的話

我只知道，所有自殺的人

都有自殺的理由，他們都是因為

不得不自殺才自殺的

比如我的表妹就是因為

有理由不得不自殺才自殺的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

自殺也只是一種游戲

玩到頭便是解脫

正如喝酒，醉了便是自由

可憐的表妹，安息吧

我雖然不情愿面對你的自殺

但我現(xiàn)在只能用這樣一種方式

理解你的自殺行為

雪天里的母親

雪在固執(zhí)地下著，半個多月了

還沒有一點停止的意思

地里的莊稼埋掉了

村里的房屋埋掉了

山上的森林埋掉了

通向城里的公路埋掉了

躬腰駝背的母親

每天用雙手吃力地扒開雪堆

尋找一兩片堅硬的白菜葉子

土豆已經(jīng)埋得很深

沒有一把鋤頭挖得出來

行走在雪地里的母親

變成了一團移動的雪

母親想不明白

往年那么潔白可愛的雪

今年為何帶給人間這么深重的災難

坐在家里的火塘邊

母親感覺到身上很溫暖

而心里卻很寒冷

母親說，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該知道生火取暖吧

那些生活在大山里的動物

不會全都凍死吧

有時候，母親坐不住了

就會站在門口，仰望著天空

喃喃自語，然而

雪還在下，雪根本不理會

母親的任何祈禱

后來母親終于明白了

老天爺是不會聽從人意的

于是她說，大家都行動起來

清除自家門前的雪

深夜里想起父親

父親，我又一次想起了你

在這寒冷的深夜里

我像一只蟲兒一樣呼喚你

呼喚你蒼老的面容

呼喚你粗糙的雙手

呼喚你佝僂的身影

我不想在你背后說你什么

看不見你的時候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可是一旦和你面對面坐在一起

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

這么多年來，在你眼里

我一直都還是那個

點著一盞煤油燈

躲在破屋子里苦讀的孩子

父親，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挑著重擔行走在

崎嶇山路上的姿勢

讓我思索了一輩子

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很深

我只想在心里對你說一聲

父親，別太固執(zhí)了

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時候

該歇息就歇息吧

我會站在你影子里

傾聽你越來越虛弱的喘息

直到永遠

半夜里降臨一場冰雹

一場冰雹，半夜里降臨

屋瓦上乒乒乓乓的響聲

猶如鬼敲門似的急

可是沒有人作出任何反應

那些整天滿街亂跑的狗們

也悄無聲息，只有一只偷食的鼠

被驚嚇后碰翻了一件什么東西

我聽見了東西落地時破碎的聲音

我想那應該是一件瓷器

冰雹落在屋瓦上的響聲

瞬間淹沒了瓷器的破碎聲

我躺在床上，屋瓦擋住了冰雹

可是擋不住那些急切的響聲

正如眼淚擋不住傷悲

是的，冰雹和瓷器

都一樣晶瑩剔透

可是它們都一樣容易破碎

而破碎又不是一樣的歸宿

冰雹的破碎已完成使命

瓷器的破碎僅僅結束生命

那只逃竄時碰翻瓷器的鼠

也不可能理會瓷器的破碎

于是我終于明白，人類有時候

為什么面對災難保持沉默

是的，沉默是一種許可

同時也是一種抗議

正如冰雹從液體變成固體

瓷器從泥土變成硬物

然后破碎

然后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