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樹

魏　煒

這天，康熙皇帝退了朝，來到南書房，卻發(fā)現(xiàn)侍候他的不是老太監(jiān)阿桂，而是一個小太監(jiān)，隨口問：“阿桂怎么沒來呀？”小太監(jiān)忙說，阿桂今天請假出宮去了?？滴趸实垡蚕肼犅爩m外的新鮮事，就吩咐下去，讓阿桂回來馬上見他。

直到黃昏，阿桂才急急忙忙地趕回宮來，先跟康熙皇帝請安。康熙皇帝看到他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就問他為什么非要出宮去。阿桂就笑嘻嘻地說自己聽說京南的良鄉(xiāng)長出了一棵菱角樹，覺得稀奇，就去看看熱鬧。

康熙皇帝一聽，哈哈大笑：“菱角樹？這也太稀奇了?？煺f說，你見到的菱角樹是什么樣子的。”康熙皇帝知道菱角是長在水里的。他記得梁朝的簡文帝蕭綱作過一首《采蓮曲》，其中就提到了菱角。“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風(fēng)起湖難度，蓮多摘未稀。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荷絲傍繞腕，菱角遠(yuǎn)牽衣?！蹦橇饨且情L在樹上，又怎么能跑到水里牽住了采蓮姑娘的衣服？

阿桂卻沒笑，一本正經(jīng)地講了起來。他也是聽到這個傳聞后覺得匪夷所思，就趕過去看熱鬧。他到了良鄉(xiāng)，還真見到了那棵菱角樹。只見樹上長滿了菱角，實(shí)屬奇怪。

康熙皇帝取過紙筆，讓阿桂形容樹的模樣，他就畫下來。待得把這棵樹畫好了，他又臨摹了一張，只是把樹上的菱角都去掉了。他仔細(xì)端詳畫上的樹，轉(zhuǎn)臉問阿桂：“你可曾見過這樣的樹？”阿桂想了想說，好像在皇陵里見過這樣的樹。

康熙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也在皇陵里看到過這種樹，別的地方?jīng)]有，心生好奇，特意問過園丁。園丁說這種樹名叫苦梨，乃是做果木嫁接用的，如果不嫁接，結(jié)出的果子又酸又澀，根本不能入口，所以沒人種養(yǎng)，自然就難以見到。

阿桂忽然有點(diǎn)明白了，那棵大苦梨樹長在良鄉(xiāng)鎮(zhèn)子外面的荒灘上，沒人理會，它才得以活下來。康熙皇帝暗自思忖：這樣一棵沒人待見的苦梨，怎么一轉(zhuǎn)眼變成了奇異的菱角樹呢？他不覺興趣大增，悄悄讓阿桂做好準(zhǔn)備，明天一早就出宮。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康熙皇帝就帶著阿桂悄悄地出了皇宮。

他們來到良鄉(xiāng)，找到那棵菱角樹，但那棵菱角樹已經(jīng)被衙役們看管起來了，不準(zhǔn)任何人靠近?？滴趸实埘谄鹉_尖兒，遠(yuǎn)遠(yuǎn)眺望，但見一棵苦梨樹上長滿了菱角。畢竟離得遠(yuǎn)，看不清那些菱角是怎么長到樹上的。他悄悄塞給衙役二兩銀子，請他尋個方便。那衙役收起銀子，卻笑嘻嘻地擺擺手，說：“今天有位大人要來拜祭菱角樹，知縣太爺下令了，誰都不能近前。等那位大人走了，一定放你過去看?！?/p>

正在這時，官道上響起了兩通爆竹聲，接著就是鼓樂齊鳴。康熙皇帝扭頭看去，但見幾頂大轎不緊不慢地到了菱角樹下，從轎中下來幾位官員，其中官兒最大的就是河道督察秦甫銘?？滴趸实叟卤磺馗︺懻J(rèn)出來，忙躲進(jìn)人群。只見一群官員簇?fù)碇馗︺憗淼搅饨菢湎?，秦甫銘恭恭敬敬地上香、叩頭，口中念念有詞，康熙皇帝這才聽得明白。原來，當(dāng)年秦甫銘進(jìn)京趕考，半路上被強(qiáng)盜劫去了盤纏，一路討飯來到良鄉(xiāng)，餓倒在此，幸虧菱角成熟，有幾顆掉到地上，他撿起來吃了，這才勉強(qiáng)有力氣趕路，一舉考上榜眼，才有了今天。

康熙皇帝聽了，不覺暗暗好笑。這個書呆子，當(dāng)時不知是哪個農(nóng)人趕集去賣菱角，在樹下歇息時遺落了幾顆，被他撿起吃了，他竟以為菱角就是這樹上長的，實(shí)在迂腐。更可氣的是他當(dāng)了好幾年的河道督察，竟還不知道這菱角是長在水里的，真不知他這督察是怎么當(dāng)?shù)?，還有人說他政績卓著，還要保他高升。康熙皇帝強(qiáng)忍著怒氣，接著看秦甫銘拙劣的表演。

秦甫銘感慨之后，又作詩兩首。兩旁的官員們一個勁兒地拍手叫好，知縣于錦滿更是不肯放過這個討好秦大人的機(jī)會，忙喚來師爺，讓他把這兩首詩記下來，刻在碑上，立在菱角樹旁邊。還要圈起圍墻，把這棵菱角樹好好保護(hù)起來。于錦滿諂媚地笑著說：“這棵樹上結(jié)出的菱角，味道原也一般，可自打大人從此經(jīng)過，它沾上了大人的才氣，竟也卓爾不凡，味道極是鮮美，非它樹可比?！?/p>

秦甫銘也大為驚喜：“果有此事？”

于錦滿忙摘下一顆菱角，剝開遞給秦甫銘。秦甫銘嘗了一口，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稱妙。于錦滿即刻命衙役把菱角采摘下來，讓秦大人帶走品嘗。秦甫銘拜祭完了菱角樹，一行人就坐回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了。

康熙皇帝湊到菱角樹下，舉頭張望，卻見那棵菱角樹上的菱角已經(jīng)被摘了個干凈，有些失望。那個收了二兩銀子的衙役笑嘻嘻地湊過來說：“我看你這位先生跟那些當(dāng)官兒的一樣，也是讀書讀傻了。那菱角本是長在水里的，怎會長在樹上呢？”康熙皇帝指了指菱角樹說：“剛才我就看到這棵樹上長滿了菱角，難道有假？”

衙役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不瞞先生，這樹上的菱角，都是我們掛上去的?！笨滴趸实奂?xì)問根由，衙役才告訴他，于錦滿為了討好秦大人，這才在這棵樹上做起了文章。前些日子，他就命心腹跑到安新縣，高價購買了幾十斤上好的白洋淀菱角，事先偷偷粘到了這棵樹上。

康熙微微搖搖頭說：“秦大人也不是傻子，你們往樹上粘菱角，他能看不出來？”那衙役就笑了，說那秦大人既然相信菱角是長在樹上的，又怎會看出這些菱角是粘上的？說著，衙役還從衣袋里掏出幾個菱角，遞給了康熙皇帝，說這幾個就是他懶得再往樹上粘，悄悄留下的?？滴趸实垡屏艘粋€菱角，不覺更是咋舌，那菱角竟還是煮熟了的。他氣得把菱角摔到地上，轉(zhuǎn)身就走。

康熙皇帝回到宮里，怎么想怎么覺得這事兒太別扭。不懲治一下這兩個人，心中的怒氣難消。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很快想出了一個主意。他馬上擬了一道密旨，說自己最近心火上旺，太醫(yī)說需食用水里生長的菱角來消火，這個任務(wù)就交給正在吏部候任的秦甫銘。他特意讓阿桂去宣旨，還有一句話讓阿桂當(dāng)面交代。

秦甫銘接到皇帝的密旨，當(dāng)即就呆住了。他喃喃地說：“我只知道菱角是長在樹上的，哪還有長在水里的？陰陽不可互生，樹上長的東西就絕對不能長到水里。這可為難死我了?！卑⒐鹁桶芽滴趸实劢淮o他的那句話當(dāng)面告訴了秦甫銘：“于錦滿既能找到長在樹上的菱角，就一定能找到長在水里的菱角，你找他就是?！?/p>

秦甫銘看皇上早已給他指點(diǎn)好了，那是要給他個機(jī)會，讓他建立一點(diǎn)功勛，這樣才好抬舉他呀。這么一想，他就興奮異常了。他原是河道督察，使了些銀子，買通了朝中大員，保舉他當(dāng)吏部侍郎，只等朱筆御批了。現(xiàn)在看來，自己的銀子使對了地方，連皇上都偏向著他了。他不敢怠慢，馬上趕到了良鄉(xiāng)，把皇帝的密旨展給于錦滿看了，還說了康熙皇帝給他指點(diǎn)迷津的那段話，然后問他到哪里才能找到水里生長的菱角。

于錦滿一看到皇帝的密旨，再聽到秦甫銘轉(zhuǎn)述的那段話，當(dāng)即給嚇得兩腿發(fā)抖，“咕咚”一聲癱倒在地。秦甫銘忙著把他扶起來，驚詫地問他這是怎么啦。于錦滿不敢說出實(shí)情，只得假托自己犯了頭暈的老毛病，要靜臥片刻。他辭別了秦大人，慌慌張張地溜到后堂，一屁股就癱坐在太師椅里，嘴里嘟囔：“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皇上讓秦甫銘來找生長在水里的菱角，還特意讓他來找自己，那明擺著是皇上知道了他假造菱角樹逢迎秦大人的事呀?；噬蠜]有點(diǎn)破，不把他抓進(jìn)大牢去法辦，就算給他留足面子了，自己還等什么呀？于錦滿趕緊脫下官服，拿出大印，收拾了金銀細(xì)軟，帶著夫人從后門溜出了府衙，逃之夭夭了。

秦甫銘等了半天，還不見于錦滿出來，到后堂一看，于錦滿已經(jīng)掛印而逃了。這個于錦滿，在搞什么鬼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皇帝的密旨還得執(zhí)行啊。他只好一路往南走。走出不遠(yuǎn)，就到了文安縣。他給知縣展示了皇上的密旨，然后問知縣到哪里能找到水里生長的菱角。知縣好生奇怪，帶著他來到集市上，只見集市上擺著許多賣菱角的攤子。知縣說，那些菱角都是水里生的，要找樹上生的，那才難死個人呢。

秦甫銘聽了，腦袋不覺一大。他忽然明白了，于錦滿為了巴結(jié)自己，才弄出了一棵子虛烏有的菱角樹。康熙皇帝為了懲罰他們，這才密令他們?nèi)フ宜锷牧饨茄?。他羞愧難當(dāng)，再也沒臉回京去見皇上了，直接回了自己的老家。

康熙皇帝再也沒接到過秦甫銘的奏折。

從那以后，康熙皇帝也就不那么信任官員們的奏折了。他經(jīng)常喬裝打扮，溜出皇宮，微服私訪，甚至多次下到江南，了解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和百姓的疾苦，免得再發(fā)生菱角樹那樣的滑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