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的地毯

雷　娜

連續(xù)工作六年之后，夏洛蒂決定辭職，搬家。她在一條新開通的地鐵線盡頭租了一間公寓。那里是這座繁華都市荒涼開闊的邊緣，晴天的傍晚可以看見很美的落日。租金便宜，道路寬闊。

搬去之后，她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整理家居。清洗房間的角角落落，搭起從舊居搬來的黑色鐵藝床，鋪淺咖啡色的床單。將沾滿灰塵的窗簾拆下來清洗，用消毒水擦拭衣柜，將衣服分門別類放置。擱一小瓶薰衣草精油在衣柜中，用來替代樟腦丸。她去宜家訂購一些家具，方格子書架，CD架，儲物柜，可以放化妝品的琥珀色邊桌，向保安借了一把錘子，自己動手安裝。從清晨至黃昏，木板和螺絲散落在臥室中央的地板上，場面近乎狼藉，她坐在地上皺著眉研究圖紙，內(nèi)心篤定。到底工作了六年，知道堅持和信心的意義，不將所有的可能都試一遍，她不肯輕易示弱。這項浩大的工程耗費了兩天光景，她甚至因此瘦了。

這樣一個窩，在她手中一寸一寸充實起來。房東太太留下了淺橘色的紗幔窗簾，質(zhì)地輕薄，深夜里，窗外的星光燈光會游進來。她害怕黑暗，睡覺時喜歡開一盞燈。這讓她覺得安全，世界像是灑滿陽光的幽深的樹林，她睡在一小片陰影中，但一轉(zhuǎn)身就可以回到光明。

她每天睡到自然蘇醒，打量房間里的一切。書架上整齊地摞著書，沙發(fā)上歪歪倒倒的靠枕和玩偶，是從少女時代至今的玩伴。墨綠色的圍巾覆蓋在可以將整個人窩進去的寬大椅子上。那是件鑲銀絲的美麗織物，流蘇從椅背垂落下來，姿態(tài)像琴弦一樣優(yōu)雅。

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將需要洗的衣服一件件塞進洗衣機，老式的洗衣機在浴室發(fā)出低沉的轟隆聲。她俯身清洗地毯，用牙刷和洗滌劑對付每一處污漬。正午的時候，用盡全力將那塊白地碎花地毯拖到陽臺上，赤足站在上面曬衣服。郊區(qū)視野開闊，對面青灰色的高樓與天空的顏色正相宜。她試著打開所有的窗戶，風呼啦啦地撲進來。各種顏色的衣服相互擊打，像颶風中蝴蝶的翅膀。她心里覺得暢快，連空氣也更新了，漸漸不再有經(jīng)年的曖昧的味道，是來自高空的潔凈干燥的空氣。

就這樣開始新的生活。雖然失業(yè)，失戀，藏有隱疾，卻有種身處谷底的寧靜喜悅。她覺得人的情緒是復(fù)雜的，一個人的經(jīng)歷可能不幸，但這個不幸的人擁有的快樂可能比一個幸運的人更多。日子百無聊賴，她不撲粉，裸露著蒼白面孔上淡淡的雀斑，穿一件灰色的羽絨服，牛仔褲和球鞋，到樓下乘公交車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那些街邊的小店，就像是一格格的蜂巢，外殼黯淡斑駁，里面卻流淌著醇厚的世俗蜜意。飯館、旅社、幽暗的美容店、成人用品商店、五金店、汽車修理鋪。她在窗口一格一格饒有興味地數(shù)過去，覺得自己仿佛變回了一個孩子，溫順地瞪著這個和平孤單的世界。這里沒有西區(qū)的法國梧桐，冬日樹葉落盡，影子寫在灰白的馬路上，也有一份樸素的詩意。有時她看膩了，拉下帽子遮住眼睛靠在車窗上睡覺。她不擔心坐過站，這是一段環(huán)形的路線，終點就是起點。

她的身體中有一個纖維瘤，痛不可當，終于下決心做手術(shù)。她去醫(yī)院預(yù)約了手術(shù)時間，回來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什么，問門衛(wèi)：“這里有介紹鐘點工嗎？”門衛(wèi)是位六十來歲的老人，面孔清瘦飽經(jīng)風霜。夏洛蒂低頭看門口黑板上的通知，字體簡凈有力，像是練習過書法的人寫出來的。老人搖頭，她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離去?！鞍?，”老人在身后喊住她，“十六樓有一家好像做的，我?guī)闳枂?？”“好?！?/p>

她微笑，將手插在羽絨服的寬大口袋中，站在原地等待。她和老人一同乘電梯。狹窄的電梯間，老人身上散發(fā)出濃郁刺鼻的煙草味。電梯停落時發(fā)出清脆的“?！甭暎聊馗?，來到一戶人家門口，敲門，一位五六十歲的阿姨走出來，老人用帶郊區(qū)口音的上海話同阿姨交談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對她說：“她愿意做的，你把要求和她說一下吧。我先走了?！毕穆宓倏粗先说谋秤?，披著軍大衣，腰板挺得筆直，硬是把沉重的衣服穿出了幾分輕盈。她掩不住笑意，阿姨一直等待與她交談，看她笑得燦爛，也同她一起笑起來。這一笑便把兩人距離拉近了，人一旦年紀大了，退到社會的邊緣，有時神情比成人更加天真。夏洛蒂心想，她應(yīng)該是個隨和易處的阿姨。

她站在門口，輕聲交代，她需要做一個小手術(shù)，想找一個人幫忙做家務(wù)，大約一個月的時間?！白鲎钋宓募页２司秃?。報酬一千元，您看可以嗎？”“可以啊?！卑⒁棠樕系陌櫦y隨笑容蕩漾開，夏洛蒂望著她，覺得老成這個樣子真好。后來，她漸漸聽說，阿姨的女兒已經(jīng)出嫁，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丈夫前年中風，退休金不多，因此她在樓中做些家政工作補貼家用。但是兒子寒暑假回家來，她是不做的，雇主也幫她隱瞞。夏洛蒂無意與人過分熟稔，但心里對這位阿姨更多了幾分善意。

手術(shù)的前夜，夏洛蒂費力撲滅了給林恩木發(fā)短信的念頭。她因此而做夢。她夢見一只鳥，被鮮艷的氣球吸引，徒勞地追逐它。距離越接近越恐懼。它們不是同類，不能擁抱和交談，不能一起結(jié)巢一起取暖，鳥覺得累了，于是停落，望著氣球飛走了。夏洛蒂在暗夜中醒來，溫習剛才夢中的畫面。城市淡青色的天空，密密麻麻灰色的水泥森林，因為一只飄揚的氣球而顯得恍如童話。仿佛是看過這樣一幅類似的畫作，在一本藝術(shù)雜志上。想起來黯然神傷，他們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告別，那次分手簡單到只有一來一往兩條短信，“一切都結(jié)束了嗎？”“是的，只能這樣了。”她本來在工作上就已經(jīng)心力交瘁，于是辭職，靜靜地做完了最后一個月的工作，消失。

這個結(jié)局一開始時她就料到的。在他們的圈子里，他是個聲名狼藉的浪子。最初相遇的時候，她是他的獵物。她想要逃開，卻不能夠。有一天想通了，徑直走過去，對他說，我喜歡你。那是在公司頂樓的陽臺上，春末夏初，濃妝艷抹的她在太陽底下像個快要融化的彩色冰淇淋球，他有些詫異，他是想要她的，按照自己設(shè)計好的駕輕就熟的方式。她卻將一切攪亂了，她不在他想象之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擁抱了她。

夏洛蒂以前工作的公司，是那個城區(qū)最壯麗的建筑之一。黑色，連玻璃幕墻也是半透明的黑色，樓體被分割成兩半，中間以優(yōu)雅的線條相連接。像天地間一塊神秘的礦石，靜謐的夜里神靈路過時的歇腳之處。夏洛蒂每天上班，總要向上望一望，樓頂?shù)娜丝瓷先ゾ拖裎浵佉粯用煨?。曾?jīng)有一天，她和她愛的男人在那里擁抱了，于是他們的痛苦歡樂在陽光底下也像螞蟻一樣微小。

再見，青春。她對自己說。她赤裸上身躺在手術(shù)臺上，覺得像是叢林中一只受傷的小獸，恐懼和屈辱像水蛭一樣慢慢地貼緊皮膚。她想起以前工作時上司對她說，人成熟的標志，就是可以弱化痛苦。于是她深深呼吸，想象自己是一滴露水，從樹葉上滑落下來，掉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滲入土壤中。這是個小手術(shù)，局部麻醉，過程冗長難堪，終于結(jié)束。

在回來的出租車上，傷口開始慢慢蘇醒。她對司機說，放些音樂吧。年輕的司機先生打開CD，流淌出的音樂是小田和正的《再見》。夏洛蒂想起他唱的《東京愛情故事》。那時她正在讀大學(xué)，這中間橫亙著十年時光。她看著自己投在車窗上的影，輪廓細致，略顯憔悴，不能說不好看了。生命是加法，也是減法，來來往往，不得圓滿，也不會在一夕之間崩盤。她開始體會到命運的殘忍了，當她弓著背，讓傷口懸在衣服底下溫暖的空氣中的時候。她就這樣玩完了。她在疼痛中微笑了。

她回到居室，在浴室的鏡子前脫下衣服。切口比她想象的可怕。雖然醫(yī)生說，會慢慢愈合，到最后會一點也看不出，但卻沒有告訴她到底要等多久。她對著洗臉池干嘔，打開水龍頭，幽深的下水道發(fā)出咕咚的聲音。飽吃蒙睡、忍耐等待，一切都會好的。她對自己說。

她打開電腦，在網(wǎng)上銀行查了一下存款數(shù)額。數(shù)目尚足夠她優(yōu)哉游哉地過上一年半載，可是想到每三個月一付的房租，立刻覺得岌岌可危起來。她打開郵箱，寫信給朋友，請他們給她介紹一些兼職來做。每個月做四五次口譯，不會很累，又足夠支付房租和生活費。剩下的空余時間，她可以去翻譯一本小說，這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夢想。她是英文系畢業(yè)，除了一口流利外語別無所長。有一天，她看見MSN上艾米莉的簽名是：“英語能力于我，猶如性能力之于男人?！彼笮Γ瑯凡豢芍?，她們是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同一類人。

只是那個隱秘的傷口，還藏在她身體顯要的位置，猶如一個烙印。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次手術(shù)，有種莫可名狀的自卑。又過了一個月，艾米莉?qū)懶沤o她，說要來上海找工作。她回信說，過來吧，過來做飯給我吃。

艾米莉是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們一同參加英文話劇團，她演《簡愛》中的簡愛，艾米莉演《呼嘯山莊》中的凱瑟琳。她還記得艾米莉在臺上演出凱瑟琳和?？藚柹x死別的片段，舞臺明亮的燈光之下，艾米莉穿月白色的長袍，被男主角捧在雙臂上，漆黑蔓長的頭發(fā)垂落下來。她的美是這出蹩腳劇目唯一的救贖?！澳切﹤ξ业娜耍铱梢栽徦麄?，可那些傷害你的人呢？讓我怎么原諒?！睖I水落下，帷幕合上，臺上臺下的故事依然繼續(xù)。她和那時的男友在臺下觀看。那個理工科的男孩子，英文不好，她一句一句翻譯給他聽。她偷看他的側(cè)影，舞臺的亮光勾勒出一條清晰的輪廓，非常優(yōu)美。夏洛蒂每次想起艾米莉，思緒最后總是落在了曾經(jīng)戀人那里。少時玩伴不懂得隱藏和自我保護，常常把什么都攪和在一起。

夏洛蒂翻箱倒柜，從一堆舊物中找出新的拖鞋、睡衣、牙刷、毛巾。她以前是有戀物癖的，最近在搬家的煩瑣中才漸漸體會出簡潔生活的好處。她將搜羅出來的物件擱在地毯上，心想應(yīng)該齊備了，只是家里沒有酒。她站起來，換了身衣服，去超市買酒。天色暗了，門衛(wèi)老人和阿姨正在小區(qū)門口站著聊天，看見她愉快地打招呼。兩個小女孩在安撫一只懷孕的白色流浪貓。夏洛蒂在貨架上選了一種法國葡萄酒，回到家中，用開瓶器緩慢地將木塞旋轉(zhuǎn)而出。她站在陽臺上喝酒，對面樓上有一家的窗戶閃著微弱的彩色的光芒。她仔細分辨，是一個小孩子在玩悠悠球。小球上下翻飛，技術(shù)純熟。仿佛那個發(fā)光的小球是個具體而微的地球，這世界全在他的手掌之中。夏洛蒂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愛玩這種游戲，將那個發(fā)光的小球推出去，又安妥地回到手心，她那時想起的是灰姑娘的南瓜馬車。

艾米莉的航班夜里才到。夏洛蒂將手機開著，留心聽樓道的聲音，但終究撐不住睡著了。將她吵醒的是門鈴聲。她跳起來沖過去開門。一個長發(fā)纖瘦的女子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逆光站在門口。“親愛的?！彼∷氖郑f過去那雙錦緞繡花的拖鞋，“換上吧?！卑桌蛴悬c發(fā)愣，她原以為她們是要擁抱的。但那雙精致無匹的拖鞋立刻吹散了她的疑云，她站在門墊上，脫下鞋子，卸下沉重的外衣?！敖衲晟虾５亩煲残U冷的?！薄翱刹皇?？”夏洛蒂靠著玄關(guān)的墻上，端詳著她的女友。一頭褐色卷發(fā)微微干燥，吊兒郎當?shù)膶挻竺?，在昏黃的燈光之下，整個人都有些毛茸茸的感覺。像個娃娃，擱在櫥窗里太久有一點點舊的那種。

她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大學(xué)開學(xué)第一天。她在上鋪整理床鋪，一對父女走進來，他們長得很像，一個文雅的中年男人和他白皙清秀的女兒。他們站在一起時，就像是一枚銀幣妥帖到極致的正面和反面的圖案，顯示著造物主的幽深莫測。女孩束著馬尾辮，米色的背帶裙，里面襯白色的襯衣，乖巧地站在窗邊，她的父親幫她整理床鋪，夏洛蒂忍不住盯著他看，她自幼父母離異，沒有見過一個這么有耐心做著瑣碎事務(wù)的男人。她很好奇。

夏洛蒂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艾米莉。美貌女子大抵分為兩種：一種驕傲張揚，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公主；一種低調(diào)世故，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城府。艾米莉是前者，年輕的女孩子哪里懂得忍耐，室友都不太喜歡她，只有夏洛蒂對她好。一些年之后，她自省，發(fā)覺這并不是因為自己比別人更寬容大度，而是因為她喜歡她父親的緣故。大二那年，她們一同戀愛，夏洛蒂的初戀很快無疾而終。艾米莉的戀情卻一直持續(xù)到大學(xué)畢業(yè)，那是外語系當年最青年才俊的男生，她一畢業(yè)就嫁給了他。當時夏洛蒂在上海上班，她特意去蘇州買了一件婚紗送給他們。她把它裝在白色的漆皮的盒子里，寄了過去。艾米莉沒有告訴她收到?jīng)]有。一年之后，他們離婚了。夏洛蒂沒有問艾米莉離婚的原因，因為她的心里有些陰暗的猜測。青春年少的艾米莉其實是個美貌妄為的女子，在大學(xué)時代，就曾經(jīng)有幾次秘密的劈腿事件。她想，多半是她沒有玩夠，又闖出了禍，何況她的緘默也暗合著夏洛蒂的猜想。

艾米莉利落地脫下衣服，對夏洛蒂說：“用一下你的浴室。”“好。”過了一會兒，她探出濕漉漉的腦袋，“過來，一起聊天?！毕穆宓僮隽藗€無奈的表情跟過去。誰讓她們是可以裸裎相見的朋友。艾米莉在霧氣氤氳的浴簾后滔滔不絕地討伐前任老板的惡行，夏洛蒂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偶爾做出憤怒狀。她忍不住觀察浴簾之后艾米莉的身體。她很瘦，但窈窕細致。至少在女人眼里，這樣的身體是美的。她移過目光，對面的鏡子上霧氣彌漫，投在里面的影子只剩下淡淡的色塊。那個這些天被她觀察無數(shù)遍的清晰傷口仿佛還藏在里面，只要喚一句咒語，就會浮現(xiàn)出來?！斑@里太熱了?！毕穆宓俅蜷_門，走了出去。

她們倆坐在地上，喝酒聊天。分開的時光是六年，中間唯一的一次相聚，是在夏洛蒂到北京出差的時候。她們聊起畢業(yè)后各自交往的男友，語氣平淡得就像討論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夏洛蒂猶豫了一下，沒有提林恩木，艾米莉也沒有提起她的前夫。能夠說出口的，都是愿意掙脫，舍得忘記的。夜深了，她們扯下被子在地板上繼續(xù)聊，累了各自睡著。半夜，夏洛蒂從一團灰蒙蒙的夢境中醒來，懵懵懂懂地抱著被子回到床上。艾米莉在地毯上睡得沉酣，將被子裹得像個蠶繭，面孔也埋進去。夏洛蒂靠在枕頭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覺得她纖美外表下其實藏著一個吉普賽女郎的靈魂，帶著一小包衣服和一塊無印良品的肥皂就沖到她這兒來。仿佛游戲人間，又似乎懂得在萬丈紅塵中保護自己。夏洛蒂覺得自己在妒忌她，又那么喜歡她，她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有時候，人與人的感情一直推敲下去，都是說不清楚的。

她們的同居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相親相愛，歲月靜好。艾米莉喜歡外出，夏洛蒂樂得將買菜逛超市等工作都交給她，至于逛街，夏洛蒂因為不喜歡所以絕不奉陪。艾米莉形容自己墜入陜西路附近小店猶如蝴蝶飛進花叢中。夏洛蒂笑著說：“蝴蝶采花只是填填肚子，你是整天換翅膀。”艾米莉一袋一袋地往家運衣服，在鏡子面前試穿?！斑@件你穿不錯啊，送給你了?！彼龑⒆约盒纳谝獾囊路谙穆宓偈种?，直至夏洛蒂打開衣柜，對艾米莉說：“以后我們的衣服放在一起，大家隨便穿吧。”“好啊?！鄙磉呌袀€熱鬧的人，夏洛蒂覺得自己漸漸健康起來，她決心先著手翻譯小說。艾米莉也開始找工作了，投出了一堆簡歷之后，并沒有下文，情緒低落。一天，夏洛蒂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艾米莉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我以前的公司，我辭職之后那個職位需要招人，你愿意去嗎？我?guī)湍銌枂?。”“當然愿意。親愛的?！卑桌蜣D(zhuǎn)過身，朝她做了個鼻子眼睛皺成一團的鬼臉。

夏洛蒂有些后悔，她應(yīng)該想到，艾米莉是那種強悍的植物，一旦扎根在某種環(huán)境中，就會不斷地向四周汲取養(yǎng)分。讀書的時候她們倆共生共榮，而這次，她不幸成了她的環(huán)境?！盁o論如何，讓她工作再說?！毕穆宓傩睦锇迪?，撥通了電話，那個職位真的一直空著，她為艾米莉預(yù)約了面試時間。

面試之后，艾米莉變得沉默?！安豁樌麊幔俊毕穆宓賳??！皼]有，他們錄取我了?！薄澳悄氵€愁眉不展的樣子。”“怕做不來，”艾米莉靠著夏洛蒂坐下，把頭擱在夏洛蒂的肩膀上，“你以前上班都穿什么衣服？”夏洛蒂放下手中的小說，坐直身體，“都穿職業(yè)裝，你沒有，就穿我的吧，反正我也不穿了。”夏洛蒂有些送佛送到西的心態(tài)，因為她的家離公司很遠，她想艾米莉一定工作沒多久就該想著搬走了。多年的友誼，在短短一個月的相聚之后就變質(zhì)了，就像是興沖沖地從柜子里取出一張珍藏的絲絨桌布，卻發(fā)現(xiàn)上面有了被蟲子蛀出的小黑洞，只好把它繼續(xù)藏起來，但藏起來的結(jié)果就是永不再用了。人在社會上待久了，就會心中有傷，發(fā)現(xiàn)人人都只能愛自己。夏洛蒂想，她會感傷，因為她當真珍惜過她們的友情。

艾米莉開始上班，夏洛蒂覺得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單人生活。每天早上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水從水龍頭流出的聲音，刷牙吱吱的聲音和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接著她聞到熟悉的香水味道，她們用同一款古琦香水。她在香水的氤氳中睜開蒙眬睡眼，艾米莉已經(jīng)梳好光潔的馬尾，換上高跟鞋，輕輕地打開門，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夏洛蒂過去的背影，常常讓她生出恍惚的感覺，然后是一聲無論怎么小心都會清脆響亮的關(guān)門聲。夏洛蒂賴一會兒床，她一般會在這段時間里胡思亂想一陣。比如，林恩木會不會遇見穿著她的衣服的艾米莉，他會不會覺得似曾相識，會不會因此而懷念起她。然后又想，事實永遠在想象之外，既然想到就不會發(fā)生，世間事沒有那么巧。她沒有料到，事實也可能比想象跑得更快。同在一幢大樓上班，林恩木確實遇見了艾米莉，只是，他沒有在她那兒追憶前任女友，而是徑直與她相戀了。

如何告訴夏洛蒂自己與林恩木相戀的事，艾米莉的內(nèi)心頗受了一些折磨。最后她選擇用最為直白的方式?！坝幸惶欤以诠緲窍碌目Х瑞^喝咖啡，有個男人忽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看他，一張很干凈舒服的男人面孔，他微笑地看著我，仿佛很自信，然后慢慢地變成了驚訝和尷尬的神情。他的表情變化緩慢而流暢，就像是一種魔術(shù)，那種過程溫吞卻沒有絲毫破綻的魔術(shù)。他說，對不起，認錯人了。我說沒關(guān)系。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看資料，但是根本看不進去。我將那杯咖啡喝得很慢很慢，直到咖啡館只剩下幾個人，我的位子對著落地的玻璃窗，他的影子投在里面，我知道他一直還在。我們透過那扇潔凈清澈的玻璃窗中的影子打量彼此。然后，他走過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的很像我以前的女朋友?！?/p>

夏洛蒂站起身來，動手整理這些日子里她們喝完的紅酒瓶，它們都堆在墻角。她一會兒將它們整齊地并排放置，一會兒以一個中心擺成一個圓，一會兒又把它們躺倒壘在一起?？諝饫镏皇Ｏ虏Ａ肯嗷プ矒舻穆曇?，像雜亂慌張的音樂。她終于排出了理想的形狀，轉(zhuǎn)身問道：“后來呢？”艾米莉盤膝而坐的身體向窗口挪了挪，說：“后來，互通姓名，自報家門，聊天，約會，就——成了戀人。”夏洛蒂扭過頭去，她覺得自己只是驚訝，不曾難過，但她渴望痛哭一場，因為這次她終于確認自己是不幸的。但是不能在此時，不能在艾米莉面前?！俺闪藨偃酥螅也胖?，你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卑桌蚶^續(xù)說，她的語速加快了，聲音卻異常清晰，好像是一場電影畫面流淌中的獨白，讓人不得不專注傾聽，夏洛蒂的淚水也慢慢地滲回身體的深處。“我聽說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流言，甚至他自己也承認，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浪子。許多同事對我說，和他戀愛是浪費時間，因為他根本不想結(jié)婚。他從來不缺漂亮的女朋友，大概每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都會認為自己是不一樣的那個。不過，我不這樣認為?！?/p>

“是嗎，為什么？”夏洛蒂略帶嘲諷地問?！拔蚁?，你做不到的，我也一定做不到，而且，我又——離過婚?！卑桌蛘酒鹕韥恚跋穆宓?，如果你不開心，我可以……”“不用，”夏洛蒂轉(zhuǎn)過身，神色平靜，流露出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寬慰的微笑，“沒有必要。我和他已經(jīng)分手了，我和他只是朋友罷了?！彼龥]有打算和他做朋友，只是這一刻。她的話語卻分外輕松，就像是忽然被扔上臺的戲子，一剎那天地全無的惶恐之后，仿佛是靈魂脫殼似的入了戲。她甚至覺得艾米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那雙光潔的緞面拖鞋下，顯示出一種足背弓起的奇怪姿態(tài)，就像是兩只受驚嚇的小貓?！坝锌?，你帶他過來玩?！毕穆宓傥⑿χ桌?。

在她們的友誼規(guī)則中，喜歡上同一個男人，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從一開始，她們就喜歡對彼此的男友玩一些曖昧伎倆，作為自身魅力的試金石，以滿足如無底深淵般的虛榮心。青春期的女孩子是殘忍的。她們對彼此的作為無動于衷，從來不曾因此爭吵過。仿佛她們的友誼更像是男人之間的友誼，看似大度，其實虛偽，目光高遠，從不任性。又或者，她們之間根本沒有友情。但無論如何，這只是青春時代的游戲，夏洛蒂以為一切早已結(jié)束，但命運的手又將她推過來，夏洛蒂知道自己輸定了。因為她沒有力氣再爭。她難過只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輸定了。在她心里，林恩木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是個天真得難以捉摸的男人。她愛慕他。因為失去他，她才會自暴自棄去做那個手術(shù)。她讓他在心里變成神情安順的雕像，然而，現(xiàn)在他又從雕像變成了一個血肉之軀，恢復(fù)了輕薄姿態(tài)，拍拍塵土，離她遠去。

夏洛蒂給林恩木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搬新家了，有空過來玩。和艾米莉。”“好。”林恩木的回復(fù)簡單迅速。夏洛蒂想，他一點猶豫沒有，大約是早已忘情。一個人倘若真的能夠做到喜新忘舊倒是好的，至少一直對新人認真，最怕心里閃閃爍爍，每個過客都不肯放下，反而心的空間越來越小，漸漸失去愛的能力。總之，從一開始，夏洛蒂就有無數(shù)種方法向自己證明，林恩木不對，他是錯的。這些日子艾米莉回來得都很晚，有時夏洛蒂睡了，她才輕手輕腳地進門。她是不敢面對她吧，夏洛蒂想，如果是自己也會和她一樣的。一想到她在外面消磨的這些時間都是和林恩木在一起，她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她開始熱切地盼望著周末的來臨，因為這樣就可以見到林恩木了。他們整整有六個月沒有見面了。

房間是新的，陳設(shè)卻是舊的，就像是一幅換了畫框的畫。林恩木一走進屋子，迎接他的是夏洛蒂無懈可擊的微笑，無懈可擊的招待。她怎么變成另一個人了，他心里暗想。他走進來，沒有忘記緊緊握著艾米莉的手，最開始的時候，他知道她是她的好朋友，只是和她可以攀談，想打聽她的狀況，可是這樣的美貌女子，他很難不打主意。難道這怪我嗎？他無辜地望著夏洛蒂，極其自然地坐在柔軟的地毯上，他的眼睛說，我不過是被你扔來的雪球擊中了而已。

其實，他們都沒有可以做的。因為在優(yōu)雅的成熟的感情中，人是無法左右他人的。因此他們都非常自在。令艾米莉驚訝的是，夏洛蒂居然沒有刻意裝扮。她穿一件淺紫色的寬大毛衣，珠灰色的絲綢長褲，頭發(fā)隨意地綰在腦后，甚至連口紅也沒有涂。當她將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時，皮膚上明顯沾了一些油煙的痕跡，她隨意拿一張餐巾紙吸了吸，望著林恩木，有些靦腆地笑起來。

“她憑什么這么自信?！卑桌蛟谛睦飸崙嵉叵耄谒壑羞@樣的裝扮是一種極大的傲慢。一個女人只有在最親密的男人面前才會穿家常衣服，脂粉不施。她望著林恩木，心里忽然酸澀，她是看了他和夏洛蒂的合影，有意去勾引他的。她整個青春時代都在玩這種游戲，她的前夫是夏洛蒂暗戀的學(xué)長。女孩子常常覺得自己要比好朋友優(yōu)越一點，方才安心，可是她做事用力過頭，因此早早地結(jié)了婚，又因為懊悔而匆匆離婚。她把自己的所有青春和所有資本都揮霍在與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的游戲上了。她不應(yīng)該恨她，搶奪她的一點什么嗎？

餐桌上，艾米莉承擔起了解決冷場的職責?！跋穆宓?，記得嗎？大三的時候，到我家去玩，待了一個暑假?！薄坝浀冒　！毕穆宓俚难劬Πl(fā)亮，轉(zhuǎn)向林恩木，“她家四周的風景美得不行，在一所小學(xué)校里，屋前是小溪，屋后是竹林。市鎮(zhèn)上全是舊式建筑，路是石板鋪的，一下雨，絕佳的意境。”“我家是個小鎮(zhèn)，那里唯一的娛樂場所就是鎮(zhèn)上的電影院?！卑桌?qū)α侄髂菊f。夏洛蒂的目光飛快地掠過艾米莉，有一絲詫異。原來她知道。十九歲的夏洛蒂喜歡上好友的父親。有一天，這個自恃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環(huán)抱住那個男人，額頭靠在他瘦瘦的脖頸上，輕聲說，我只想和你去鎮(zhèn)上看一場電影。他們?nèi)チ?，在一個下雨的清晨，父親說要去幫一個學(xué)生補課，夏洛蒂說要去看一個好朋友。他們一前一后地離開，又一前一后地回到家里。夏洛蒂收起雨傘望見靜靜站在面前的好朋友?！巴饷嬗暾娲?。”“你去車站了？”“嗯?！薄澳_上都沒有沾泥？”“我回來路上洗過?！薄笆菃幔肯吹谜娓蓛?。”

“什么時候我也過去玩。”林恩木將手掌蓋在艾米莉的手上?！昂冒?，不過你要小心我爸爸。我爸爸年輕時是個帥哥，不信你問夏洛蒂?！绷侄髂咀匀粵]有問，他只是望著艾米莉。這一天，夏洛蒂的冷淡平靜令他幻滅，在他的私心里，他并非是不希望兩個女人因為他劍拔弩張的。男人是比女人更虛榮的。

聊天一直持續(xù)到深夜，角落的酒瓶又多了幾個。最后，林恩木看了看表，對夏洛蒂說：“回不去了?！薄澳悄憔妥≡谶@里吧，”夏洛蒂打開衣柜，抱出一床棉被，“你睡地上，我們睡床上?！薄昂谩！绷侄髂竟怨缘卣驹谝慌裕聪穆宓僮屑毜卦诘靥荷险沓鲆粋€床鋪來。她的動作非常緩慢，那緩慢的動作仿佛是將流逝的每一秒鐘都拉長了。浴室里響著水流的聲音，艾米莉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溜進去洗澡了。“好了。”夏洛蒂站起身來。她望著林恩木，眼中忽然少了掩飾，周圍靜得可怕，他走過來，他們擁抱在一起。仿佛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們相對了。他不過是個浪子，她已經(jīng)沒有豐厚的青春去玩這場游戲。他們分不清是憐惜彼此還是憐惜自己。

浴室水流的聲音終止了，他們分開。艾米莉頂著濕濕的頭發(fā)走出來，并沒有觀察這對孤男寡女的神態(tài)，而是徑直取出吹風機吹頭發(fā)，低低的轟鳴聲吹散了沉默的尷尬。從見面開始就不停地說話，他們都累了，此時仿佛是卸去了盔甲。他們陸續(xù)清潔干凈，各自沉沉睡去。林恩木躺在夏洛蒂悉心折好的被窩中，空氣中有一種靜靜的熟悉的香味。這是一個女人獨一無二的氣味，她用的香水，面霜，精油，肥皂，女人生活中無聊的瑣碎的不可或缺的點點滴滴，混合成這樣特殊的空氣。他睡在這樣的空氣中，覺得撫慰異常，就像是睡在深幽的花草生長的谷底。夜半，有人過來擁抱他，他原以為是夏洛蒂，身體迎過去，又覺得是艾米莉。他吻了吻她的臉頰，發(fā)覺她淚流滿面。他有些感動，他的心其實是很柔軟的，只是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堅強獨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沒有人在他面前流淚，才會令他顯得無情起來。如果有個女人用盡力氣綁住他，他未必會成了個浪子。

第二天，林恩木很早就起床離開了。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他看見很美的清晨的太陽。天空是深藍色，然后漸漸變成灰藍，淺藍，近乎透明的藍。朝陽在車窗外追著他奔跑，仿佛依依不舍，這新生的太陽并不刺目，并不高遠，像個紅彤彤的橙子，飽滿可愛。他想起生命中那些對他萬般眷戀的女人們?；钤谶@珍貴的塵世上，揮霍是可恥的。他嘆了口氣，第一次，他的心里有了結(jié)婚的念頭。

【作者簡介】雷娜，1980年生。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畢業(yè)，比較文學(xué)碩士。曾任文藝出版社編輯，文學(xué)雜志編輯。在《萌芽》等雜志上發(fā)表過散文，外國文學(xué)評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