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茶（艸縻）

鄧茜文

1

末初秋的時光總是易遺忘的。

莫桑桑眼神無光地踏上標寫著陌生數(shù)字的公車。又是轉(zhuǎn)學，初中以來的第二次。她不喜歡新鮮，只愿永遠停在過去就很好，熟悉的事物都沾染著她喜歡的味道。但是轉(zhuǎn)學，也可以不用寫密密麻麻的暑假作業(yè)。

還不錯。莫桑桑這樣想。

懷舊的人都不喜歡做自我介紹，那種在眾人面前好像沒穿衣服一樣的感覺。

同桌是個穿白色棉布裙子的女生，長發(fā)，清純，好看。你好，我是伊恩。女生抬起頭，淺淺微笑。靠窗位置，晴朗的下午，陽光被窗欞剪得齊整，伊恩眼里全是細碎的暖。莫桑桑心里顫了一下，笨拙地搬起一大堆新課本放在桌上。伊恩安靜地整理筆記，字跡秀氣。

莫桑桑依然像以前一樣，起得很早去坐第一班公車上學，在氤氳的早晨光線里看著她家所在的那棟紅色老式居民樓在視線里逐漸遠去，墻上掛滿了斑駁磚墻的青藤，異常茂密，綠到極致的行道樹投下還不算長的影子。

初三并沒有想象中的恐懼。多數(shù)的空閑時間，莫桑桑都是在靠著窗臺曬太陽，看空曠的藍色天空，伊恩端正坐著看英文小說。在這個班里，莫桑桑只認識伊恩一個人。她們之間話也不多。莫桑桑的成績一直游走在二十名左右，伊恩會在拿到寫著第一名的成績單時認真收好。

莫桑桑指著書頁上的陌生單詞問伊恩它們的中文意思。伊恩含笑給出簡潔正確的答案。那笑容溫暖隱秘，藏在她干凈的臉上。

有時候伊恩會問莫桑桑最近在聽的歌。莫桑桑不假思索說出長長的一串搖滾歌名。她喜歡搖滾，英國風格的搖滾，重金屬味道混合著狂躁節(jié)拍，很適合撫慰莫桑桑的時光里大段大段的無聊。

伊恩平靜地回答，我只喜歡Keren Ann的歌呢。

這個陌生的英文名字給莫桑桑的感覺，是像伊恩的棉布裙子一樣的蒼蕪的白色。

莫桑桑和其他的初中女生一樣，膚淺，喜歡被過分夸張的溫暖以及可愛，略微的內(nèi)向。

而伊恩，是一大片冰冷純藍的海水，延伸到無邊無際。

2

學生會改選，伊恩很順利地成為副主席。主席是三班的一個男生——衛(wèi)斯安。他和伊恩的照片被復制到宣傳海報顯眼的一角，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大頭照。照片中的男生像伊恩那樣淺淺微笑，潔凈的格子襯衫，純色柔軟的頭發(fā)別在耳后，面孔溫和，眼瞳里有深邃的褐色。照片下一排小字，是電子郵箱地址。

莫桑桑在那張海報前黯然地站了好久，感到周遭的空氣質(zhì)感都變得細膩濕潤，直到上課鈴響起才走開。

那天的風又大又暖，莫桑桑有種快要飛起來的感覺。

當?shù)谝幻斗狐S的楊樹葉子落在莫桑桑的腳邊時，北半球就已經(jīng)墜入秋天了。

課間，莫桑桑問伊恩學生會是否需要干事，伊恩搖頭說，不知道。

衛(wèi)斯安：

學生會需要干事嗎？我想當干事。

謝謝。

麥子

莫桑桑在發(fā)送地址欄里輸入了那個她記憶多遍的地址，略微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按下了“發(fā)送”。想起她給自己起的名字——麥子，真的很土，比莫桑桑這個名字還土。

莫桑桑對于衛(wèi)斯安的回信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還是會每天打開郵箱檢查，每天面對空蕩蕩的頁面，一次次刷新，一遍遍看到顯示“無新郵件”。她只得對著屏幕無奈微笑，耳邊的重金屬聲音一下下敲擊著鼓膜。音量被調(diào)到最大，男歌手質(zhì)感粗糙的聲音，狂躁下隱藏寂寞。兩個世界，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莫桑桑這樣想，心里也就安然。

她走過三班的教室時，依舊會任目光延伸去找尋他。看著他在形形色色的表彰會上講話，嘴角上揚，干凈利落的微笑，側(cè)臉英俊瘦削，輪廓清晰。看著他在接過那些喜歡他的女孩子的信箋時紳士地說“謝謝”。在月考后的全年級成績榜上從前幾名的格子里輕易找到他的名字。

完全的優(yōu)等生，衛(wèi)斯安。名字讀音都那么好聽。

莫桑桑淪隱在他的澤國里。

伊恩身體似乎很不好，屢次在體育課的長跑后暈倒，被莫桑桑攙扶回班。清醒后一遍遍對莫桑桑說，謝謝。她臉色蒼白，表情堅強，趴在那本極厚的《懺悔錄》上睡著，樣子沉靜美好，睫毛很長。

窗外的銀杏樹葉開始肆意飄落。

兩周以后，莫桑桑的郵箱里出現(xiàn)了一封新郵件。

麥子：

歡迎加入學生會?？梢缘匠跞?）班找我要報名表，填寫好就可以了。

衛(wèi)斯安

純白色背景，三行稀疏的楷體字。莫桑桑盯著屏幕看了好長時間，直到眼睛感到微微疼痛。她很快地回信：

衛(wèi)斯安：

謝謝。我有時間會去找你報名的。聽人說你人很溫和，的確。

謝謝你，再說一次。

麥子

屋外的風帶來些寒冷的味道，吹得枯葉嘩啦啦地下落。

莫桑桑又一次按下“發(fā)送”，然后感到手指冰涼僵直，竟有隱隱約約的痛感。

只是一場華美盛大的夢境，只在這金黃色的死亡季節(jié)里才會出現(xiàn)。

公主穿著藍色的晚禮服走進這空曠熱鬧的廳堂，行禮，然后與王子起舞，旋轉(zhuǎn)的足尖，水晶吊燈巨大眩目的明亮，隨時要墜下的美麗與夢幻。

3

伊恩身體很糟。不再見她在操場上奔跑，白色裙角被風微微吹起，爬上4層樓后大口喘息。每個月至少有五天請病假，伊恩從未對別人說起過自己的病。莫桑桑也不問，害怕得到一個背道而馳的答案。

某個下午，在回家的公車上伊恩對莫桑桑說，我想我也許活不到25歲，她聲音空洞。莫桑桑很想問她為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口。一路上就不再講話，只是看著車窗外的法國梧桐葉子一如既往以瘋狂的速度下落，柏油馬路上一地的溫暖明媚。莫桑桑握緊伊恩的右手，她的掌心冰涼。

麥子：

你是否愿意和我做朋友？不知為何，對你的名字有一種好感。雖然我不知道你在真實的世界里扮演誰。我并非溫和，只是想以溫和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心里的事情總是很多，甚至在夢中也會被關于成績的噩夢驚醒，無人訴說。他們認為我天生就是注定永遠成功與完美。

衛(wèi)斯安

第二封。衛(wèi)斯安給莫桑桑的第二封信。讀罷，莫桑桑眼前出現(xiàn)衛(wèi)斯安俊秀的側(cè)臉。她讀不懂他的意思。那個各方面都一派優(yōu)異的男生，內(nèi)心會是如此。莫桑桑難以相信。衛(wèi)斯安只是莫桑桑記憶里的影像片段，以及白色頁面上的楷體字。

但是能與衛(wèi)斯安聊天，僅是這樣對著一臺冰冷無情的電腦敲入一個個楷體字，莫桑桑已很滿足。每當想起，就像熱可可流過心上，氣息溫軟甜膩。

衛(wèi)斯安：

順其自然就好。相信自己優(yōu)秀的實力吧。

愿你忘記往日的憂傷，讓以后的每天都晴朗起來。

麥子

愿你忘記往日的憂傷，讓以后的每天都晴朗起來。這是莫桑桑從某個網(wǎng)站上無意中瞥見的一句話，就記了下來。

伊恩說它很美好，并露出久違的晴朗微笑說，謝謝你，桑桑。那是莫桑桑很久很久沒見過的微笑，空氣里彌漫著好聞的植物味道。

莫桑桑依然如舊。在走廊里注視著衛(wèi)斯安擦肩而過的身影感到心里有微小顫動，他手指修長，抱起籃球時的樣子很好看，襯衫領子永遠干凈如新。

衛(wèi)斯安，知道嗎？我是麥子啊。莫桑桑望著那背影，有種要說出來的沖動。但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4

很快很快，冬天伴著一場大雪到來，灰色天空里滿是傷痕。

這個冬天，莫桑桑和衛(wèi)斯安發(fā)了許多的信，每一封都很長很長。關于夢想，關于音樂，關于友情，文字零散。每一次按下“發(fā)送”后莫桑桑都會撫摸自己冰涼的手背。

衛(wèi)斯安說他喜歡Babyface，Babyface歌聲里蔓延開來的曖昧讓他感到異常憂傷。莫桑桑告訴他自己喜歡的英倫搖滾，告訴他她喜歡的Sting。

衛(wèi)斯安在某一封回信中說，麥子，你很寂寞。是不是？

莫桑桑的心里像被德軍攻擊下的馬其諾防線一樣坍塌，潰不成軍。自己的感受，竟被一個男生猜透。衛(wèi)斯安，你多么細心。

下雪的日子綿長而濕潤。莫桑桑拉著伊恩去操場上散步，繞著跑道一直走下去，一圈一圈。蒼茫的白色，沒有盡頭。

這樣的雪景，希望不是最后一次看到。伊恩握緊莫桑桑的袖子，輕聲說。

你要永遠好好的。莫桑桑說。

嗯。伊恩若有若無地應著。聲音隨著濕冷的風飄走。

這個冬天，莫桑桑一共收到了16封來自衛(wèi)斯安的信。每一封都是同樣簡潔的白色背影。

5

春天的綠色開始軟化城市上空的棱角。殘剩的白色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校門口豎起了一塊中考倒計時牌。莫桑桑開始注意到它的那天，上面清楚地用紅色寫著150，碩大夸張的150。正視它的時候，有種很虛幻的感覺。那天，莫桑桑狠心按下了“刪除”鍵，刪掉所有關于搖滾、關于Sting的記憶，轉(zhuǎn)而填滿了英語聽力練習。從此上學下學的路上，耳邊充盈的全部是那個說著純正美式英語的男人的聲音。

衛(wèi)斯安的信依然會按時抵達莫桑桑的信箱里，只是簡短了許多，且絕不提及中考。

學校里，衛(wèi)斯安開始穿著好看的格子襯衫，背影單薄。莫桑桑想象他收到自己的信時的表情，也許是像她一樣對著屏幕微笑，美少年的清湛笑容。

在伊恩的語文筆記本里，莫桑桑意外發(fā)現(xiàn)“開到荼”四個字，用黑色的水筆寫在某一頁的右上角。

荼是什么？

一種花朵。

什么顏色？

白色，很小，有淡淡香氣。

你喜歡？

嗯，很喜歡。八月末的時候，我要帶你去看它們。

伊恩會在課間的時候，一邊哼歌一邊收拾東西，每次都是同樣的安靜旋律。莫桑桑問是什么歌，她笑著回答：Not Going Ahywhere.

This is why I always whisper

I'm a river with a spell

I like to hear but not to listen

I like to say but not to tell.

柳絮飄飛的時候，學校里開始有人懷舊。莫桑桑屢次收到別人遞來的同學錄，要她填寫。莫桑桑知道，她和這些人并不熟識，就不多寫。精美的紙頁上很空曠。

周六下午，莫桑桑透過上島咖啡的巨大玻璃窗看到伊恩和衛(wèi)斯安相對而坐。伊恩笑得恬美。白色的裙子在莫桑?？磥?，異常刺眼。

莫桑桑告訴過衛(wèi)斯安，自己很孤單，所以很堅強。但是那天，她竟然很想哭。

陽光明媚，天是清朗澄澈的藍色。

6

4月14日。

倒計時板上由三位數(shù)變成了兩位數(shù)。莫桑桑身邊的座位連續(xù)空寂了很長時間。

伊恩抽屜里的《懺悔錄》，還放在原來的位置。學校展覽牌上還貼著伊恩受表彰的照片。班里不斷有關于伊恩的流言傳出，有的說她已經(jīng)退學，還有的說她已突發(fā)疾病死去。

莫桑桑聽到后，只是低頭微笑。她不相信。因為伊恩說過，要在8月末和她一起去看荼 ?？撮_到夏日最后的白色花朵。

衛(wèi)斯安的信沒有如期到達莫桑桑的郵箱。每次打開，都是一樣的空白。莫桑桑形單影只地靠在走廊的欄桿上，看衛(wèi)斯安熟悉的背影。莫桑桑走路時會一直低著頭，盯著地上規(guī)則而單調(diào)的灰色花崗巖地磚。

直到有一天，莫桑桑走路時撞到衛(wèi)斯安身上。她抬起頭，看到熟悉的格子襯衫和美少年笑容。

畫面迅速定格，然后被鑲上精美邊線，永久儲存起來。

對不起。衛(wèi)斯安很紳士地說。

莫桑桑迅速跑開，只留下一聲“哦”。

剩下的日子里，莫桑桑都在發(fā)奮學習。不再對著天空發(fā)呆，不再在草稿紙上用鉛筆涂鴉，喝苦丁荼熬過許許多多個有著清涼微風的夜晚。在拿到月考成績單時，老師對她微笑。

年級第四名。在成績榜上看到衛(wèi)斯安的名字就在自己的后面。第一名被另一個陌生的名字取代，不再是伊恩的名字。

莫桑桑做過很多同樣場景的夢。漫山遍野的白色荼 ，散發(fā)著淡淡幽香。莫桑桑和伊恩在其中奔跑。笑得肆意美好。醒來后手心里有潮濕味道。

莫桑桑身邊的位子上開始坐著另一個女孩子，琪琪。琪琪曾經(jīng)當過學生會干事，很有幽默天賦，會整節(jié)整節(jié)課地給莫桑桑講笑話。

“莫桑桑，你知道嗎？學生會這個學期第一期的海報上有一個很搞笑的錯誤哦。衛(wèi)斯安照片下面的郵箱地址，其實是伊恩的郵箱地址。他們排版的時候排錯了。據(jù)說有好多女生給伊恩的郵箱里發(fā)情書，太好玩了，是不是？”

琪琪在某節(jié)政治課上對莫桑桑講。

莫桑桑感到她的世界，迅速凍結(jié)了15秒。然后感到臉上……淚珠滾落。

7

中考結(jié)束那天，莫桑桑知道了伊恩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她是在4月底走的，先天性心臟病突發(fā)。

那個夏天，莫桑桑所有的Sting的專輯在收拾東西時被不小心摔碎。她開始聽Keren Ann的歌，聽她好似囈語般地憂傷地唱著Not Going Anywhere，有著和伊恩一樣的沉靜恬淡。

附近山坡上開始有白色的小花漸次開放，細細密密，漫山遍野。

伊恩，你還記得嗎？你說過，要和我去看開放在8月尾巴上的荼 。莫桑桑對著那片山坡喊。

安靈公墓89號，主人伊恩。

莫桑桑在那個8月末去看伊恩，手持荼 ，面對樸素的大理石墓碑微笑著流淚。墓碑旁有稀稀落落的花束，全部是同樣的純白色。

有一束微微泛黃的荼 上綁著一張紙片，用黑色水筆寫著：

開到荼 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墻。

署名是，衛(wèi)斯安。很清楚的字跡。

發(fā)稿/金晶shuiyouyou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