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生
頑童時代,由于好奇和好動,我被牛頭搓揉了一下,若不是大人發(fā)現(xiàn)得早就沒命了。從此,一看見那睜著一雙圓眼、架著一對利劍一樣犄角的牛,就避之唯恐不及。
及至中學時代,聽老師說,世界上最受愛戴的動物是牛,我心里很不服氣。書中提及郭沫若主張把牛稱為“國獸”,魯迅以牛自喻,號召大家“俯首甘為孺子?!?,我也直搖頭,不以為然。
當命運把我投向農(nóng)村,逼著我和牛打交道的時候,我著實愁苦了多時,以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叭f事開頭難。什么事不是人干的?”媽媽說。是啊,上世紀80年代,在農(nóng)村,支撐門戶的男子漢怎能不會用牛?
正值夏季,是用牛打麥的大忙時節(jié)。我拾掇好牛筋、鎖頭,就去牽牛。輕輕地解了牛繩,離它遠遠地牽著。它哪里肯走?我費了很大的勁,如逆水行舟拉纖一樣把它拖到場邊。那牛一見石磙,一見我舉起鎖頭,如臨大敵,直往后退?!芭吕拮?,別做牛??!”我罵著,拼死玩命地拉。它齜著牙,忍受著鼻子的疼痛,固執(zhí)地立在原地,與我進行拔河比賽。忽然,那穿在牛鼻子中的竹棒斷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兩眼直冒金花,屁股的疼痛難以言狀。我發(fā)了火,順手摸過身邊的柳棍,猛地擂了過去。
那牛擺脫了韁繩的束縛,再吃我這一打,驚恐萬分,蹬開四蹄,扛起尾巴,一路叫著,如龍入海,奔騰而去。我追得緊,它跑得急,我追得慢,它跑得緩,還抽空吃幾口草。氣得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惹得鄰家嬸子大娘、叔叔兄弟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圍追堵截,個個累得氣喘吁吁,也無濟于事。最后是我媽端著一盆食料迎上去,那牛溫順地去她盆里吃料,媽媽乘機一把扣住了牛鼻子,才迫使它就范。
“狗東西,餓你三天,看你還神氣不?”我氣急敗壞,惡狠狠地把它拴到橛子上,不給水,不給草,想壓服它。它也充滿敵意地望著我。
可怕的事發(fā)生了。
吃過晚飯,我想看看牛屈服了沒有,哎呀,不好,牛沒了。一條牛,幾百塊錢,一家人十幾畝地的耕種全靠它哩。驚惶失措的全家人立即出動,莊前村后地找,后來驚動了左鄰右舍,漫山遍野地找。
夜是那么黑,路是那么坎坷。大家生怕錯過一個目標,眼睛睜得發(fā)酸了;耳朵只想聽到牛的咀嚼聲,好像到處都有牛吃草的聲音。這是一個多么難熬的夜晚啊,每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我真后悔那樣待它,甚至暗暗地向它保證,以后不再打它餓它,假如它能自己回來的話。
折騰了一夜之后,曙光公開了它的秘密:它逃到我們忽略了的南河邊的洋槐樹林子里去了。那倒伏的小樹告訴我們,它左沖右撞一段時間以后,韁繩繞在樹樁子上不得脫身。
對牛,我更不知所措了。
“當農(nóng)民,就得和牛打交道,誰叫你生在農(nóng)村?”媽媽責備我沒出息,“其實呢,它不是不拉磙子,是不替你拉磙子;它不是不服用,是不服你用?!眿尩倪@句話說到了點子上。
我看到,三叔用它的時候,從不在前面拉,而是在后面趕著,他左手將韁繩一理,右手輕輕一揚,牛就昂起頭走了,溫順得像個孩子——動物也有自己的性格和習慣。
我發(fā)現(xiàn),媽媽去給它添草料的時候,它親熱地搖著尾巴迎上來,還放肆地舔她的手。草料吃完了,它抬起頭,眼望著家門,哞哞地叫喊,好像說:“我還要吃。”我給它添草料的時候,它圓睜雙眼,威風凜凜,擺出和我決斗的架勢——動物也有自己的親疏。
一年之后,我和牛也逐漸融洽起來。柳蔭下,我親昵地拍拍老牛的身子,它就骨碌一下站起來,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我的前面。到了場上,我嘴里“嘖嘖”地喚著,用手輕輕地撫著它的肚子。它就低下了頭,讓我把軛鎖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抬起前腿,鉆進牛筋里。我一聲吆喝,它就高高興興地讓石磙子在身后隆隆地響著。
手扶一張犁,也是一件趣事。套好牛,大鞭一甩,“啪”,韁繩是指揮它的按紐:一頓,左轉(zhuǎn)彎;一拉一松,右轉(zhuǎn)彎。犁鏵掀起泥土的波浪,空氣中散發(fā)出泥土的清香。藍天下,喜鵲喳喳,云雀嘰嘰,在牛前犁后飛舞,有時竟敢跟在大鞭梢頭覓食犁鏵翻上來的蟲子。
我愛上了老牛,我們成了相依為命的朋友!后來,我有幸從教、從政,卻從來不說“蠢笨如?!薄ⅰ皩ε椙佟边@樣的話!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