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總統(tǒng)之死

趙博淵

拿阿扁比盧武鉉，簡直就是侮辱盧武鉉。從錢全都用到盧建昊和盧靜妍身上看，子女應該是盧家受賄的主要動機所在，而權良淑收錢可能只是母性作祟。推究起來，道德優(yōu)勢是盧武鉉政治生涯最有力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崩塌，對盧來說比坐牢更難受，尋死也不難想見。

5月23日，從韓國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身陷樸淵次丑聞的前總統(tǒng)盧武鉉清晨在住所附近登山時墜崖而死。起初疑為失足，坊間隨后有傳聞說是政治陰謀。但隨著盧死前一刻所寫的遺書在私人電腦中被發(fā)現(xiàn)，盧武鉉之死最終定性為自殺。

盧武鉉的慘然離世猶如投入湖面的一塊巨石，激起驚濤一片。先是挺盧人士的質疑，繼而轉為憤怒，認為是李明博政府的過度追查導致盧的自殺。這股憤怒甚至驅使挺盧派搗毀李送來的花圈，抵制執(zhí)政黨人士的吊唁，還有人提議彈劾李明博。一時間李被抬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處。巨石激起的浪花甚至跳過黃海，濺到了中國，引發(fā)官員應知義曉恥的全民大討論，一時間頗有咸與維新的氣象。

25日，金正日也發(fā)來唁電，隨后又奉上一份特別的奠儀——場地下核試驗和5枚短程導彈。

出淤泥而難不染

從檢察廳目前的調(diào)查來看，因為盧氏家族所收款項并非用于政治活動，完全做生活用途，所以基本定性為受賄。許多人都下意識地將他與臺灣的陳水扁相提并論，還把權良淑和吳淑珍進行比較?？墒?，無論是性質之復雜還是涉案金額之多寡，兩者顯然不在一個層次。臺灣的那家人除了大宗賄賂和洗錢，平日私人支出也用公費報銷；此外，就連總統(tǒng)的親家也卷入其中，玩的是資源共享。反觀盧氏，只有那幾筆款項。盧任內(nèi)自己在錢方面還算干凈。從涉案款項的具體用途看，分別用于子女輩購房和投資，盧氏夫婦除了接受過高價名牌手表，余者都未使用。按盧的說法，收人錢財?shù)氖菣嗔际?，而通過盧的影響力從樸淵次處拿到錢的還有侄女婿延哲浩和被媒體戲稱為“峰河大君”的胞兄盧建平。但錢最終都流向了在美國創(chuàng)業(yè)的盧武鉉之子盧建昊，其他人只是經(jīng)手。換句話說，盧案的波及面僅限于小親屬圈，而不是臺灣陳家那樣有組織成規(guī)模的常態(tài)行為。拿阿扁比盧武鉉，簡直就是侮辱盧武鉉。

家屬利用裙帶關系牟利，在講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東方社會可謂司空見慣。在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東亞，人情的威力無處不在。在中國，一個只會吹牛講黃段子的酒囊飯袋都有可能進入國字號單位，只因他是某領導七大姑八大姨中的一個。而在韓國，講人情更是金科玉律。

說到裙帶關系，西方同樣存在。以總統(tǒng)制的美國為例，好幾位總統(tǒng)身邊總有個打著總統(tǒng)旗號撈油水的第一兄弟。約翰遜的弟弟山姆靠出賣家族隱私出版獲利，尼克松的弟弟唐納德涉嫌詐騙，克林頓的弟弟羅杰接受囚犯賄賂幫其爭取赦免，最離譜的還數(shù)卡特的弟弟小比利，酗酒磕藥也就算了，還收受利比亞“公關費”，充當說客。雖說胡作非為的“皇親”不乏其人，卻掀不起大浪。究其原因，無外乎制度和文化。

制度上，美國人遵循制衡的政治哲學，總統(tǒng)一言九鼎，上下通吃的情況不大可能發(fā)生。即使總統(tǒng)真有犯渾的時候，下屬也會本著職業(yè)判斷利用制度工具進行規(guī)正，而不是盲目執(zhí)行。這樣不一定能絕對制止假公濟私的發(fā)生，但可以大大降低其成功幾率。事實上，上述那幾位第一兄弟通過總統(tǒng)影響所獲利益也不多。西方文化雖然強調(diào)人際關系的重要性，但經(jīng)過長期商業(yè)社會積淀，形成了一套以獨立、競爭為特征的成熟價值觀。西方人在遇到公私?jīng)_突或混淆的時候，最常說的就是“Busniss is business”(公事公辦)。在這種全民共識面前，即使真有不肖親屬打著總統(tǒng)旗號兜售私貨，除了吸引記者和無聊的三流商人，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中國屢屢上演的農(nóng)民冒充高干子弟騙財騙色，橫行無忌的愚蠢場景。

反觀韓國，單論政治制度已經(jīng)比較完備，所以更多地還要從歷史沿革和文化傳統(tǒng)上尋找原因。說到歷史，在農(nóng)業(yè)占主導的古代韓國，工商業(yè)一直是權力的附庸，自三國時代至朝鮮時代中期，手工業(yè)和商業(yè)多隸屬官府。宋代使臣徐兢有記載：“高麗工技至巧，但絕藝悉歸于公?！比沙劫羴y之后，因為戰(zhàn)爭破壞甚巨，政府財政困難，只好放任工匠流落民間獨立經(jīng)營，但商業(yè)仍由官方掌握。在上世紀50～70年代的工業(yè)化建設中，韓國政府采取的是扶植企業(yè)的做法，新興的財閥由此養(yǎng)成了依賴政府的惰性。往往不是想辦法提高生產(chǎn)經(jīng)營水平，而是熱衷于走政府路線?！半x開政府優(yōu)惠可怎么活?”這不僅僅是大財閥的想法，也是許多韓國中小企業(yè)的真實心聲。另外，韓國早在“統(tǒng)一新羅時代”(公元668年～901年)引入科舉制，為廣大農(nóng)村知識分子提供了進入城市的流通渠道。城市對農(nóng)民的吸引是物質條件，而對知識分子而言，向往城市其實質是對權力的向往。朝鮮王朝時流行書院制，是個人或小族依附在朝大族的政治模式。這些依附者常以門第和親屬關系標榜，入仕后相互援引，擴張勢力?？梢哉f，無論哪個行業(yè)，對于權力的依附感歷經(jīng)千年的反復強化，已經(jīng)如蛆跗骨般植入韓民族的文化意識深處。正由于有著畸形的社會土壤，常以“出淤泥而不染”自況的盧武鉉身上竟綻放出貪腐之花，才有其必然性。

每當親屬惹麻煩時。盧似乎總是不知情，2004年如此，2009年仍如此。盧的家庭關系良好，他常以夫妻感情和睦自豪。有青瓦臺親信指出，盧從政后無暇家務，家事皆由權良淑打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墒?，此等大事，還涉及子女，枕邊人居然能守口如瓶兩年之久?這也許是實話，以盧的個性。權未必敢開口?？墒?，拿什么來證明呢?即使盧真不知情，親屬犯罪總統(tǒng)同樣脫不了干系。盧常用自己的草根出身來貼近公眾，但歷史證明權貴者未必都卑鄙，清貧者未必至清如水。出身貧苦者向上爬，獲取金錢和權力的欲望往往來得更強烈。盧即使能管好自己，卻不代表他的家屬都能嚴于律己。在盧當上總統(tǒng)之前，盧家的生活條件很一般，經(jīng)濟狀況好轉也是任總統(tǒng)后的事。身份變，心態(tài)也會跟著改變，尤其是這種改變來得是那樣突然。

權良淑具體怎么想筆者不知道，或許經(jīng)歷了多年磨難的中年人心態(tài)也不容易改變，從錢全都用到盧建昊和盧靜妍身上看，子女應該是盧家受賄的主要動機所在，而權收錢可能只是母性作祟。當2006年盧建昊從LG辭職，雄心勃勃地遠赴美國留學發(fā)展時，手頭并沒有太多資金。彼時盧任期過半，權或許是抱著為日后計的想法為兒子收了那兩筆錢，至于可能導致的后果她應該清楚，只是心存僥幸。半個月前，潘基文因低調(diào)處理兒子婚事而深受好評，可就在7年前的圣誕節(jié)，盧建昊也舉行了同樣簡樸的婚禮，剛剛當選總統(tǒng)的盧只邀請了對方父母和一些親朋，未收受賀禮。盧建昊夫妻的新房是由雙方父母出資加銀行貸款購買，僅70平方米，除了雙人床和洗衣機新購，余者都是單身時的東西。可以說，盧建昊在父親這里想多得到點什么可能

性不大，而在美國創(chuàng)業(yè)又需要錢，能幫得上的只有母親了，再到后來就連舅舅權基文也卷了進來。

再來說說樸淵次。此君大盧1歲，與盧建平相識30年，與盧相識20余年，似乎是故交知己，還是盧唯一的政商。論實力，泰光實業(yè)只是個小角色，卻在盧任內(nèi)獲得了飛速發(fā)展。韓國總統(tǒng)任期5年，且不能連任。樸在盧上臺之前似乎也沒機會認識別的政界人物。也就是說，樸企業(yè)發(fā)展的黃金期只有5年。此君首次在公眾面前亮相是在2004年，涉嫌賄賂盧親信安熙正，與盧氏兄弟的親密關系也在那時被媒體注意。迄今有不利于盧的指證都是出自他之口。按理說，2004年盧建平事發(fā)后盧就該與樸多少保持點距離，卻仍往來如故。今年4月中旬網(wǎng)上發(fā)文時，盧對外宣稱樸說了謊。如果樸說了謊，就說明盧識人無方；如果樸沒說謊，那么就是盧在說謊。

凡事皆有理由，盧陷入腐敗泥沼恐怕還是其自身的性格因素使然。

草根出身尚在其次，長時間的公益律師生涯養(yǎng)成了盧剛而易折的性格和道德潔癖。與金泳三和金大中比，盧是個比較單純，卻又異常執(zhí)著的人。他在私德方面口碑甚好，并引以為豪，在那些政客面前，他也一直保持著強烈的道德優(yōu)越感，并依靠著這看上去很美的道德形象上臺。當執(zhí)政遭遇挫折，他勉勵下屬：“至少我們還是清廉的?！毖韵轮馑坪踉谡f你可以罵我無能，但不可以罵我腐敗。道德優(yōu)勢是盧政治生涯最有力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崩塌，對盧來說比坐牢更難受。然而，盧親信涉腐者甚多，至少“我們”并不都清廉，但盧至少清者自清地將君子形象維持到卸任?，F(xiàn)在，東窗事發(fā)，盧極力維護自己的形象，甚至不惜撒謊，譬如在被問及60大壽時接受樸饋贈的名表時，聲稱丟到了稻田里。姑且不說丟沒丟，既然是從盧的手里丟進稻田，事實上承認了自己先從樸手中接收了手表。必須承認，律師出身的盧骨子里是個老實人，老實到連撒謊都撒不好。

盧并不是一個堅毅的人，從他的執(zhí)政總體情況來看比較優(yōu)柔，既缺乏能力，又太理想主義，一旦犯擰，不撞得鼻青臉腫絕不回頭。從2006年起盧就有些心神懈怠，不在狀態(tài)；2007年脫離開放國民黨以后基本就變成了混日子，這種懈怠狀態(tài)的產(chǎn)生和涉腐案件的發(fā)生在時間上基本吻合。

民粹主義永放光芒?

“盧武鉉真的是自殺嗎?”這一帶有強烈陰謀論色彩的反問在噩耗剛傳出時到處可見，也包括筆者。畢竟，盧因左傾政策得罪的人太多。起初，筆者懷疑遺書的真實性。盧不是選擇手寫，而是清晨起床后用電腦寫好儲存，隨即出門自殺。死前，他在博客中曾流露出極度悲觀的情緒。如果盧平時喜歡用電腦，也不是說不通。只是時間上似乎太倉促，更像是臨時起意。另外，據(jù)警衛(wèi)說當時附近還有第三人，但尚未核實。鑒于盧的電腦放在人來人往的一樓大廳。外人想潛入偽造很難不被發(fā)現(xiàn)，警方的技術鑒定也顯示遺書真實可信，所以自殺的說法很快為公眾所接受。盡管5月26日和27日負責警護盧武鉉的李炳春就事發(fā)時現(xiàn)場情況兩易其口，為盧自殺案罩上了迷霧，也不能改變盧因涉腐而自責的事實。

對于盧的死，最難受的是其家人，最震撼的是普通民眾，最激動的莫過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街頭左翼分子。從抵制政官人士吊唁到提議彈劾李明博，盧的離世似乎成了造勢生事的好機會。這些人常常不是就事論事，有理說理，而是借題發(fā)揮，以暴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說起來，盧任內(nèi)也有縱容之責，事實上到后來他也管不住這幫被寵壞的孩子了。

關于盧的死，不同勢力各有解讀。政客自有其特定目的，不多贅述，反倒是普通國民在此事上表現(xiàn)的對國家公權部門的不信任感和敵視更值得關注。民眾和部分學者開始將盧的死歸咎于政府的過度追查，認為負責追查的檢察廳權限過大，更有人將矛頭直指青瓦臺，認為李明博對盧家族太過苛刻是出于政治目的，提議彈劾總統(tǒng)。有學者憂慮檢察廳權限過大是從國家權力制衡的角度出發(fā)，但民間“過度追查”和“李明博陰謀”的說法就甚為可笑了。

首先，“過度追查”的說法聽起來就有些無厘頭。一向視貪腐如殺父仇人的韓國人這回何以收起正義感，對受賄變得寬容起來了?莫非受賄百億就當殺，受賄600萬美元就可赦?還是韓國人民有錢了，這點錢壓根不算錢?對于檢察廳而言，只要有問題就會如獵犬般追查到底，無所謂什么過度不過度。至少，金泳三和金大中的兒子被逮捕時，似乎沒有誰認為檢方“過度追查”了?？磥恚瑔栴}不在于人家查得有多緊，而在于你自己究竟有沒有問題?！斑^度追查”這個說法不過是在看人下菜。

說李明博玩陰謀既有失邏輯，更不合政治常識。韓國總統(tǒng)不能連任，競選時李與盧都未打過照面，連政敵都恐怕談不上?；蛟S，如一些人所言李是在模仿前人靠清算前任來為自己立威，以反腐來挽回人氣。先不說是否屬實，只要在程序上合法李就不應當受到指責。金泳三當年在審判全斗煥和盧泰愚一事上受到質疑，主要是因為上任前承諾“不糾纏歷史舊賬”，以此防止軍部反撲，結果他食言了。事實上，李在

盧案上并未做過什么明確表態(tài)，更何況，調(diào)查樸淵次最早是因為逃稅和行賄他人，只是隨著行賄名單的披露，盧氏家族才浮出水面。盧案只是拔出蘿卜帶出的泥，盡管這團泥可能比蘿卜還要大。

如學界所憂慮的，韓國的公檢機關檢察廳權限很大，業(yè)務范圍廣，相當于中國的檢察院加半個公安部。這是一個非常獨立，遵循政治中立的特權部門，它既不直屬于總統(tǒng)，與法務部也僅存在行政隸屬關系，但在業(yè)務上法務部無權干涉，絕非總統(tǒng)指哪就打哪的應聲蟲。自文明時代以來，檢察廳雖存在腐敗，但說到濫用權力倒鮮有耳聞。挺盧派若非選擇性失憶，應該還記得以前的4位太子爺被檢察廳揪下馬，都是發(fā)生在總統(tǒng)在任時，而非卸任后。包括2004年盧建平若不是認罪態(tài)度好爭取到寬大處理，也難免要在弟弟任內(nèi)坐牢。檢察廳不怕二金一盧，又有什么理由看李的臉色行事呢?在任總統(tǒng)都可以不賣面子'為什么偏要對一個卸任總統(tǒng)手軟呢?

民眾褒盧貶李，完全是愛屋及烏和恨屋及烏的兩個極端表現(xiàn)，往深層次說是出于一種民粹主義情緒。這事說起來李明博也有責任。他上臺后常以CEO總統(tǒng)自居，其本意是要告訴大家他以經(jīng)濟為先，以此幫助企業(yè)界樹立重振經(jīng)濟的信心。但這個稱號比起盧武鉉的“庶民總統(tǒng)”明顯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盡管李一再強調(diào)自己擺過小攤，也草根過，了解民間疾苦，但長期的CEO經(jīng)歷養(yǎng)成了李根深蒂固的效率第一的價值觀和獨裁作風。這一套拿來經(jīng)營企業(yè)尚可，拿來治國不僅行不通，還容易使民眾感到疏離和歷史在倒退，繼而認為：“韓國民主在倒退，還是盧總統(tǒng)把老百姓當回事?！?/p>

李明博若深諳民族心理，應該知道韓民族的思維模式存在嚴重的二元對立邏輯傾向：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放在社會領域，人只能分為兩類——“我們”和“他們”；放在經(jīng)濟領域，人可以分為窮人和富人；放在政治領域，則大致分為左派和右派。前兩者造成了今日韓國社會的割裂化，后者則一次次點燃街頭政治的烽火。這種思維在街頭左翼分子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極端。顯然，在占人口多數(shù)的草根看來，盧武鉉是“我們”的，是窮人的代言人；李明博則是“他們”的，是富人的代理人。現(xiàn)在，盧這個左派死了，就一定是右派的錯。

危機當頭，韓人猶自內(nèi)耗。遙想10年前亞洲金融危機時無論貧富官民，紛紛獻金共濟國難的團結場景，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