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玫
舊校門邊上有一個千年古剎傍山而立,名曰南普陀寺。早年我住在靠校門的一幢舊樓里,晨昏旦暮總有鐘鼓之聲隱隱傳來,而夜里和凌晨的寺鐘尤為清遠,聽去梆梆可數(shù),塵心仿佛也被一洗而過。若逢農歷四月初八、二月十九或九月十九菩薩生日,寺內香火熏天,人頭攢動,在我的住處便能聞到濃烈的香味。拔腿出門徑往寺門而去,香火煙味則是一寸一寸逼來。未及走進寺內,眼睛已被熏得幾要下淚。站在寺門外努力往里探望,哪里見得人影!里面簡直是云山霧海,而人聲宛如藏在云霧中的悶雷。
學府邊有這么一座古寺是再好不過的風景,何況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寺廟,也是一所佛學院。平日里兩處鐘聲彼此呼應,一樣青燈黃卷伴度歲月。不同的或許只是一個在檻內,一個在檻外。原以為內外之隔,一去寥敻!其實不然。作為鄰居,兩邊師生常有交往。年久日深,加上近水樓臺,不知何時起,我也有了幾位世外交。但靜空法師卻是后來才認識的。
有了地勢,便有了因緣。佛學院教務處想在廈大物色一位語文老師教女學生,經人推薦,我被聘用。但南普陀寺內住的是男生,女生另住慧蓮寺。一個在山南,一個在山北。從廈大到慧蓮寺,路途就遠了。所以每次上課,佛學院派車送我去慧蓮寺。同行還有一位法師,即靜空法師。
一襲長衫,兩袖清風,綁腿下一雙芒頭鞋,踽踽然,飄飄然,穿過林木蔽蓋的小徑走來。這是我第一眼中的靜空。走近一看,原是一位高挑清瘦、笑容可掬的法師。他的面容似乎特別白凈,眉眼比較疏淡,但有一股凜凜生氣,頓使他的笑顏顯得神圣莊嚴。不經意間,其衣擺綴著一個補丁,迎風飄動,宛如一只飛舞的蝴蝶,飛進我的視線。
司機到了之后,靜空徑直掀開車門,端坐在駕駛員旁邊的“寶座”上,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模樣。其實他頂多不過三十歲左右。我只好理所當然地坐在后排。以后一直是這樣。后來聽學生們說,靜空法師有架子,非有車接送不可,因為他課上得好。我終于恍然大悟,小車接送,不過是我沾靜空的光。
我們都是星期三的課,他為正科班講“唯識論”,我給預科班上語文課。每回我們都提早十幾分鐘到山上,然后在休息室稍坐片刻,待鐘聲響起再到教室。有天我們去得較早,休息室內有不少人。她們彼此間很熟稔,只聽靜空問其中一位女生:“那件事辦了沒有?要趕緊打長途電話或拍電報去,不宜遲緩”。那女生笑著說她沒錢打長話或電報。靜空說“你怎么不早說。我有錢,要多少?”隨即將手伸進囊中抓出一把紙幣,丟在桌上,說“二十塊夠不夠?”女生一樂,說不夠?!澳敲慈氖?。靜空的袋子已翻了個底朝天。那女生也不含糊,大大方方地全部收下,笑吟吟地離去。我不禁打趣道:“法師錢囊被掏空了”。“不要緊,我有錢”。靜空沒事般地將剩余的幾毛錢塞進口袋,若無其事似的。偶然的一個機會,我和預科班的學生談起此事,她們說,在佛門,這不奇怪,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我卻執(zhí)拗地認定靜空的作為未必尋常,因為從這些女生的話語里不難讀到她們對靜空的敬重,甚至自豪。有錢無錢恐怕另當別論。
為了上佛學院這門課,我不能像平時那樣睡懶覺,每次從被窩起來,便匆匆趕到南普陀寺門口等車,生怕讓司機久候??墒峭俏覀兊人緳C等得百無聊賴。有一次,司機仍然遲遲不來,眼看上課時間快到了,我不免焦躁起來。在一旁靜候的靜空法師卻面掛笑意,不慌不忙地說我“急什么?不是我們不按時到,而是司機不來”?!澳敲凑n要上不了的”,我仍是急得很?!吧系昧?,上不了,順其自然”。靜空一副超然之態(tài)。司機終于懶洋洋地來了。等到我們趕到慧蓮寺,上課鐘聲正好敲響,我急匆匆地奔往教室,靜空卻一如既往地徑趨休息室,看來仍然打算休息一下再去上課。
上課之前在休息室與靜空聊天,實是一樁樂事。有陣子不見靜空來授課,再見他時說到復旦大學講學去了。問他講什么來著,他便興味盎然地介紹了講學的內容,諸如現(xiàn)代人生活中存在的四種矛盾:以假當真,以名當實,以苦為樂,以丑為美。比如明明功名利祿虛假無憑,世人卻刻意追求,樂此不疲??ɡ璒K音響噪音震耳欲聾,許多人卻喜歡在那里自我折磨。本來一個好端端的人,偏偏抹著厚厚一層脂粉,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些都是世人的惑。靜空說這些話時始終面帶微笑,但其音泠泠然。
其實靜空并非苦行僧,他的知識結構頗為龐大,現(xiàn)代理論修養(yǎng)甚高。他還經常為廈大師生開設講座,深入淺出地將佛學道理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思維清晰活躍,尤受學生歡迎。在他影響下,廈大學生自發(fā)地組織了青年禪學社,而靜空是他們的導師。我在廈大教過的學生中有許多就是靜空的崇拜者。通過這些學生,我與靜空有了更多接觸。他們帶我到靜空棲身的“精舍”拜訪他。在此之前靜空曾也邀請過我,說他所住之處是半山腰的茅屋,我竟信以為真。到了那里才知道“半山腰”倒不假,“茅屋”卻不然。這是一幢別致的小平房,巧妙地隱藏在幾塊大巖石之中。從外面看只有一個石砌的小門,進了小門,經過一段花木掩映的石板路才到靜空居處。房前有一塊頗為開闊的空地,邊上圍著一排石欄,憑欄遠眺,天風云海盡納胸懷,令人不覺氣為之暢,而神為之曠。聯(lián)想及廈大和南普陀門前人聲鼎沸、紅塵滾滾的世界,我情不自禁地發(fā)嘆:為了這么一個去處,也值得出家!邁進屋內,我這一想法更得到了確證。里面哪里是我所想象的泥墻土壁式的“茅屋”、“精舍”!實際上這是三房一廳的套間。廳內地上鋪著地毯,墻上貼著壁紙,一張矮柜上錯落地擺著兩盞青花磁瓶胎的大臺燈,還有一部電話。一幅筆墨酣暢的行草長軸劈空而下,頓使這寧靜清雅的屋內生氣流貫,而簡潔明凈的風格仿佛又可見主人了脫通達的個性。書房三面墻壁都是高聳的書架,另一面則放著一臺電腦,別無長物。靜空笑吟吟地任由我們參觀和評頭論足,兀自裹著一襲深灰毛呢披風,坐在榻榻米上為我們沏茶。
轉眼一學期的課快要結束了,與靜空已是相當熟悉,但是實在說不上了解?;蛟S一個在檻內,一個在檻外,畢竟有別。況且一是男,一是女,似乎注定不宜深交。由于交往不可謂深,我自是不便問靜空何故要出家,即使隨著與靜空接觸次數(shù)增多,對他的身世由來漸有興趣。至于人生的諸多困惑,本是可以向靜空討教的,但世事空虛,又有什么可問之處?但由自己悟去,何況我自覺尚有悟性,平生為人處世,與出家人幾為差近,所異者無非頭上頂著三千煩惱絲,身上少卻一襲僧袍。因此與靜空相對日久,倒沒有太多的話可談,佛理之深奧,自是我的淺薄所難以究竟的。于是同車之時,常是相對枯坐,或來幾句家常語,揣著盡是“平常心”。但是俯仰天地、隨意自得之中,仿佛倒有所悟似的。
所幸慧蓮寺周圍山巒秀美,有許多可看的風景令人留連。我們時常自顧自看著窗外,聽鵓鴣聲響,觀云起云落,山嵐霧氣變幻莫窮。林下蒔花瞬息綻放,草木黃而復綠。這些景致于我并不陌生,但坐在車中,都成了匆匆而過的幻景。身旁又是冷眼看世界,宛如通身無一掛礙的出家人,我的俗念塵心也在剝蝕一般。而慧蓮寺內,青燈古佛,香煙如縷,鐘磬聲聲,經誦瑯瑯,了脫了世情俗務,別是一個洞天福地,令人悠然神往。我何嘗不是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亟盼回歸?一日清晨,到達慧蓮寺時,離上課時間尚早。我便在寺內徜徉,憑欄遠望嵐氣霧靄,煞是動人。忽然隱隱有木魚之聲在身后擊響,一聲一聲,清澈明晰,卻又似欲言思止?;厣硪豢?,但見青煙一縷,油燈一點,一人身著褐色僧衣,手敲木魚,面佛而立。由于光線黯淡,看不清何人,但覺背影端莊,氣氛整肅。此情此景,那堪這眼前身后!于此一刻,我已頹然,視線早是模糊不清了。
那日上課罷,司機如常來接我們。一路無話。當猛然剎車,截斷我野鶴行云般的思緒,山色空蒙中,幾個身著長衫的僧人拋進車內,其中一位年紀最輕的則穿著袈裟。上車后,穿袈裟的年輕僧人吩咐司機到某處停車,爾后車內鴉雀無聲。車子在山路上轉了幾下便停了下來,那幾個半途上車的,又一股腦地下了車。我們也只得下來,因為司機說要等他們。可以想見,南普陀寺來了外地客人,寺院領導陪他們到幾處風景佳勝處看看。穿袈裟的那位就是寺院年輕有為的頭目。自這班人上車起,靜空不置一詞,只是淡淡地笑,無動于衷似地坐在他的“寶座”上。現(xiàn)在年輕領導率領他的客人到另一座廟去觀光,他們在廟周圍拍照,進廟燒香,不知會逗留多久。靜空也就下車透透氣了。我說你們的頭兒挺年輕的,他說是。我說你為什么不也陪陪他們,他說他跟那些“官”沒干系,也沒這興趣??赡苡X得我的問題索然無味,而我原本也無心交談。他竟獨自踱到高處,望著遠方遐思不語,長衫上那只翩翩若飛的蝴蝶,隨風鼓蕩,生氣凜然。
課程結束后,見到靜空的機會自然少了。近年南普陀的香火愈來愈盛,寺廟的外觀經過幾番裝修,也越加堂皇。廈大一條街上所見的僧人,有持“大哥大”的,有騎摩托呼嘯而過的,出沒于酒樓、錄像廳的和尚更是常見。要遇見靜空卻極難。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有人說他常出去講學,也有的說他在著書立說。我想無論如何,吃齋奉佛固然是他每日的生活,于晨鐘暮鼓中了悟人生,參透世事,或是他今生今世所應靜修的功課。但是他絕非與世隔絕的僧人,他的抱負遠不尋常。果不其然,一部部講學后整理出來的著作相繼問世。將佛學與現(xiàn)實人生相結合,解決當今人們所有的迷惘困惑,甚至想改變物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狀,在這些書中,都不難讀到。靜空的拳拳深衷和洞察世情的睿智,充溢于字里行間。讀罷掩卷,令我頓悟靜空在行云流水般的逍遙自得中,卻隱藏著熾烈如焚的古道熱腸。這或許才是佛學的真精神!
佛教有一種說法,每一個人到此人世,必是有所為而來,或是來贖債,或是來報恩,或是來償愿,或是來還淚。靜空當知他來到這一人世的使命吧?
【責任編輯 黃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