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化成長的愜意書寫

孫桂平

以優(yōu)美流暢的文字和富有情趣的筆調(diào)，林薌書寫了自己多年來不斷培養(yǎng)個體文化的努力，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成熟而富有尊嚴的個性文化精神。散文集《回首云霧間》富含女性文化成長的意義，多維度展現(xiàn)了女性文學的魅力。

一

如果從女性文學發(fā)展的角度考慮，林薌散文集的意義表現(xiàn)為：堅守傳統(tǒng)文學價值觀念進行寫作，展示女性文學柔美特質(zhì)，以溫情回憶和審美想象解析心靈密碼。

一般地說，文學作品主要書寫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現(xiàn)實、回憶與幻想。而女性文學的優(yōu)勢，至少從我國現(xiàn)有的女性文學作品看來，主要在于回憶與幻想。近年來，女性文學出現(xiàn)了“下半身寫作”和“小女人情結(jié)”這兩種潮流，其興趣集中于個人私生活的展露與炫耀，在關(guān)注現(xiàn)實方面，境界惜無拓展，而女性文學回憶與幻想的審美空間卻呈越趨狹窄之勢。林薌的散文則與此異趣，不僅仍然保留有溫情的回憶氛圍，而且以其良好的藝術(shù)素養(yǎng)使想象具有濃郁的審美意味。

作者善于在歷史鏡象中做女性觀照。文集有不少旅游筆記，讀到《似水流年下梅村》、《鯉城朝圣》、《鷹潭三章?驕陽下的天師府》、《景德鎮(zhèn)———徘徊在歷史中的名城?浮梁縣衙》、《感悟北京?王府后花園的景致》、《感悟北京?絢爛多姿雍和宮》、《春城的云彩?鑿出來的世界》、《野性草原?萋萋青?！返淖x者不難發(fā)現(xiàn)，林薌對旅程中遭遇的歷史古跡及相關(guān)人事，顯得非常有興趣并不惜筆墨進行追述。人們說，歷史是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但我們經(jīng)常見到喜歡照鏡子的女人，卻不容易讀到能走進歷史的女性散文。林薌在散文里不僅走進了歷史，而且作了思考。但她的思考，往往無意于深刻，而行文常常止步于憐惜、遺憾和回顧，使字里行間彌散著女性追述歷史所特有的溫情和散淡。文集中還有家族記憶，如《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這一類作品。按照林薌的提示，這些是“我媽媽講的故事，是我媽媽聽她媽媽、她媽媽的媽媽講的故事”。實際上，這些故事多發(fā)生于中國由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走向民主共和國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演繹成內(nèi)容豐富的小說。但林薌偏偏以簡略的筆法處理成娓娓而談的敘事文，目的在于通過講故事的方式，“秉承母系家族傳統(tǒng)，也盡一個當媽媽的人的責任”。這樣一種試圖為家族母系建立文化傳承脈絡的潛意識，為文集鋪墊了深厚的女性文化底蘊。

文集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的純美感受。林薌的某些散文，如《走看云去》、《回首云霧間?聽蟬》、《星星與大海》、《月光流淌》、《待月三清山》等，可以稱之為“美文”?！缎切桥c大?！芬栽娦缘墓P調(diào)將星星與大海擬人化為活潑的精靈，而作者的情思已經(jīng)完全與宇宙巧妙地融為一體，達到了文學理論上所說的“通感”境界?！堵犗s》不僅以敏銳的聽覺描述了蟬聲層次豐富的優(yōu)美樂章，而且也透露了內(nèi)心淡淡的憂傷，是情景交融的佳品?！蹲?看云去》刻畫了春、夏、秋、冬四季云游的場景，其思緒之活潑、筆墨之靈動，最能反映多情善感女性單純而美好的內(nèi)心追求。特別是以“女人的心，天上的云”總結(jié)全文，可謂畫龍點睛。至于《月光流淌》與《待月三清山》兩篇，則刻畫了嘉庚公園和三清山月色的美好，其佳處不僅在于筆觸細膩，更在于傳達出了人與月色同化的快意以及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沉醉之妙。在文集中，單純的背景、可愛的事物、流動的狀態(tài)、細致的聲響、明亮的色調(diào)等，是美文的基本構(gòu)成因素，并形成了“林薌美文”的基本格局：在純凈的自然背景上撒滿女性細膩的生命感受，并蒸騰出一縷縷柔美的氣息。

林薌的散文較好地體現(xiàn)了她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展示了知識女性的審美追求?！秹m緣難舍》、《夢回滕王閣》這兩篇，多用具有駢偶意味的短語，合情合景。《德化———自然風光與現(xiàn)代陶瓷?寂靜桃仙溪》在四言中疊用象聲詞形容水流，深得《詩經(jīng)》賦法?！兑靶圆菰?萋萋青?！方Y(jié)尾處連用崔顥《黃鶴樓》、賀鑄《青玉案》、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中的名句，盡顯古今對話的情趣。特別是《待月三清山》，不僅引用了“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而且點出自己對“唐風宋韻”、“‘西廂待月情愫”的向往，甚至到結(jié)尾處，仍然不忘引用柳永《雨霖鈴》中的“曉風殘月”，足見作者對古典詩境的愛賞。而且，林薌能夠?qū)⒍喾矫娴奈乃囁仞B(yǎng)滲透于創(chuàng)作，從而在散文中別造妙境。如《月光流淌》中說：“月的五線譜默默地流奏著自己的樂。靈光中，這樂聲聽不見，卻清晰地響在你心里?！薄痘厥自旗F間?聽蟬》中說：蟬聲“力度的變化也很有特色：由弱漸強再由強漸弱，形成一個菱形?！薄对鹿饬魈省分姓f：月光“是一首樂，一首詩情畫意的樂?！敝劣诟戒浀陌耸赘柙~，雖然文意不深，卻也兼具聞一多所提出的建筑美、圖畫美、音樂美。由于林薌在《致謝》中已經(jīng)說到，音樂與美術(shù)是父母賜予她的稟賦，因此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知識女性豐富而全面的審美趣味。合言之，林薌散文流露出了優(yōu)雅的古典氣質(zhì)和追求神韻的美學傾向，展現(xiàn)了我國知識女性在散文寫作方面的優(yōu)勢。

近些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出現(xiàn)了認同危機。而林薌的散文實踐則無疑可以證明一點，時至今日，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是葆養(yǎng)女性心靈健康和提升女性文化質(zhì)量的重要途徑。

二

如果從女性素質(zhì)發(fā)展的角度審視，林薌散文集有獨特的現(xiàn)實價值。在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如何繼承與發(fā)展由傳統(tǒng)文化涵養(yǎng)出的性別素質(zhì)，是女性面臨的共性問題。從文集對母愛的理解看，林薌基本上以一種符合文化生態(tài)要求的方式完成了對傳統(tǒng)性別素質(zhì)的認同、揚棄與升華。而這，可以說是女性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可供借鑒的典型經(jīng)驗。

根據(jù)《致謝》對祖母、母親的感謝以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系列，看出林薌是一個享受到了充分母愛的女性作家。在《代跋》中，林薌又特別提到，自己追求以母親般的寬容襟懷與讀者分享自己的感悟。可見，這本散文集深受母愛的影響。母愛是文學的傳統(tǒng)主題，文集雖然沒有以母愛為主題的作品，但林薌在不同篇幅中分散地表述了自己對于母愛的理解，其新鮮之處彌足珍貴。

林薌對母愛的表述方式有其特別之處。在《小巷》中，母愛不僅被定義為出自女性生命本能的強大力量，而且是喚醒性侵犯者良知和拯救其靈魂的圣潔光輝，一個普通女性則因為具有這種母愛而呈現(xiàn)出美的心靈和美的容顏。在《落葉》中，林薌非常平淡地寫出了老祖母的善良與慈愛，她細心地加重了“你們”一詞的語氣以迎合兩個孫女小小的成就感與虛榮心。在《姨婆家的三代婦女》中，聾子因為有生理缺陷，不能充分地表達她對兒子的母愛，并最終因為犯了找孫子的病而黯然辭世。我相信，這三個故事都是真實的。但通常情況下，文學作品中的母愛是通過日常生活細節(jié)來傳達的，而林薌則選擇反抗暴力侵犯這樣一個典型情節(jié)來展現(xiàn)母愛，其寫作路線較為新穎。至于后兩篇作品，母愛顯然已經(jīng)擴展為祖母之愛，而這可能與林薌自小由祖母帶大有關(guān)。特殊的生活聞見使林薌對母愛的內(nèi)涵有了獨特的理解。

但細心的讀者也容易發(fā)現(xiàn)，對于自己親身所領(lǐng)受的母愛，包括來自母親的愛和祖母的愛，林薌在文集中并未直接敘述，顯然是采取了一種回避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林薌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兒子，從文集對兒子零散介紹的情況看，我們隱約能體會到，林薌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付出了巨大的母愛。關(guān)于這種付出，林薌似乎也不愿寫入散文，倒是在《老的感覺》等文章中，一再表示自己和兒子發(fā)展出了平等的友誼關(guān)系。林薌為什么會這樣處理呢？我想她一定有特別的考慮，我們無法窺知真情。作為評論者，我運用讀者闡釋文本的權(quán)利對此做出以下理解：一則，在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母愛由男性作家來敘述和頌揚，已成為寫作慣性，林薌作為一個女性作家，似仍受到這一慣例的束縛。二則，林鄉(xiāng)這一輩人是在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成長起來的，他們所領(lǐng)受的，多半是傳統(tǒng)的母愛。這種母愛是誠摯而溫暖的，基本上以母輩全身心的付出為代價而使人永久感念。但這種母愛也是沉重的，往往成為承受者終其一生的心理負擔。那么，林薌在散文寫作時回避親身經(jīng)歷的母愛體驗，是否說明了她愿意將自己所領(lǐng)受的母愛當作一生的心理壓力承擔下來而不作釋放，同時又不想自己付出的母愛成為兒子的心理負擔？如果是，這就體現(xiàn)出林薌作為現(xiàn)代女性非常厚道的一面。林薌散文對自身母愛體驗的淡化，也許正說明了她對母愛的真諦有了更為深入而精粹的理解。

當然，林薌的母愛體驗在散文中還是有表達的，不過是一種間接地表達。如《陽光下迸珠濺玉的水和魚》說錦鯉“有嬰兒的純真，兒童的憨厚，少年的活力”。又如在《與鳥為伴》中給小鳥分別取上小小、確確、廁廁、咕咕、纖纖、燕燕等呢稱。表達得最典型的，莫過于《懷念一條躺著睡的魚》：“見他又可愛又可憐，就取名叫丑丑，像鄉(xiāng)下老太太為小孫子取的乳名一樣，越是珍貴，就越是叫個低賤的名字，希望好飼養(yǎng)，易長大?！倍诮Y(jié)尾時，其類似于母愛的情感流露得更為明確：“懷念一條躺著睡的魚，猶如懷念一個我曾經(jīng)照顧過的頑皮的小孩，一個夭折的活生生的小生命……”這些憐惜小動物的情感在林薌的散文里是母愛體驗升華到和諧境界的標志，借用《放生》中的論述來概括就是：母愛的真諦在于不求回報地付出，而收獲是女性自我良心與善心的成長，以及女性對生命認知不斷加深。

三

從女性文化發(fā)展的角度看，林薌散文集中對傳統(tǒng)的揚棄尤為明顯。無論是在東方社會還是在西方社會，女性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一直被定義為女人，即男性的附屬品。在上個世紀，西方興起的女權(quán)主義在理論界曾一度流行，并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造成性別對抗的緊張氣氛。近些年來，學術(shù)界逐漸認識到，發(fā)展不以男人為性別敵的女性文化，才是提升女性社會地位的有效手段。林薌通過散文寫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正是一種健康的女性文化素養(yǎng)，而獨立自主的精神追求則是其文集的核心文化價值。

林薌在散文中對其他女性的不幸命運寄予了同情，其中有一些來自歷史記憶，如魏家四嬸、西太太、宋大醫(yī)師的前任太太、姨婆和她的聾子媳婦；而另一些則來自現(xiàn)實遭遇，如《夜玫瑰》中出賣色相的女孩們以及因為沒有生男孩而不得走進丈夫家門的土家妹子謝導等。另一方面，林薌對那些依靠勤勞、聰明和智慧改變命運的女性投去欣賞的目光，如《宋大醫(yī)師和他的姐妹太太》中的細妹子、《姨婆家的三代婦女》中的阿昌娘、《德化———自然風光與現(xiàn)代陶瓷?創(chuàng)意與飛天》中的老板娘。而在《鷹潭三章?驕陽下的天師府》一文中，可能是出于對女性獨立自主精神的敬仰，林薌更是直接著筆褒揚了女教主身穿黑袍的風采。我注意到，正因為對其他女性具有慈愛、欣賞的寬容襟懷，林薌散文顯得很大氣，而沒有“同性相斥”的心理障礙。這種深切的性別關(guān)懷，是女性文化的稀缺資源，而林薌的散文則有所拓展。難能可貴的是，林薌在散文中既沒有將女性的不幸命運歸罪于男性，也沒有將某些女性的進步簡單地理解成是針對邪惡男性的勝利。如《小巷》一文中的性侵犯者成了可以被感化的對象，而傲慢固執(zhí)的宋大醫(yī)師竟也可以放棄守舊的立場?？赡茉诹炙G看來，女性應該自立自主，有弱點的男性是能夠被教育與改造的，而男性與女性最終可以相互妥協(xié)而共同發(fā)展。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切合實際的女性發(fā)展思路。

林薌的散文經(jīng)常出現(xiàn)對于人生與社會的理性思考。有些是即興感悟，如《武夷印象?半途而廢一線天》中說：“人生亦如此。與其滯留，不如另辟蹊徑?！庇行┦菍ι鼉r值的思考，如《景德鎮(zhèn)———徘徊在歷史中的名城?洪巖》中說：“不在乎什么是信念，不追究有怎樣的動機，關(guān)鍵是做了！這是一種旁人無法擁有的經(jīng)歷，是自己獨一無二的財富。何況后人還用他的姓命名呢？”又如《輕霧濃煙話安溪?清水巖》中說：“看來，人需要切切實實做些好事，才能贏得今生來世的好名聲。佛也是。難怪香火那么旺。”有些是針對現(xiàn)實的社會批判，如《莆田三記?怪洞奇瀑九鯉湖》中說：“城里人天天與自己制造的廢氣打交道，一年半載才呼吸一次新鮮空氣，何等可悲可笑?！弊顬榫实氖且恍┖喍痰奈幕u論，如《感悟北京?絢爛多姿雍和宮》中說：“當一種古老的文化注入新鮮血液時，她的文明是不是就有了生機？”而《春城的云彩?摩梭女孩的尊嚴》中對婚俗、愛情、婚姻本質(zhì)問題的一連串質(zhì)疑，具有顛覆性的文化思考。至于《鷹潭三章?懸棺猜想》一文，更是著眼于儀式與人情的關(guān)系，以較大篇幅探討了隱藏在懸棺這種特殊殯葬方式背后某些人群的生命觀念。此外，在《塵緣難舍》、《同樣在這里》、《感悟北京?絢爛多姿雍和宮》、《憶杭州?喧鬧的靈隱》、《悲喜魚生?放生》等多篇文章中，林薌也都試圖對佛教理論進行批判地吸收，并使之成為豐富自己散文內(nèi)涵的思想資源。一般地說，理性精神是男性文化的特長，也恰是女性文化最需要充實的一種內(nèi)涵。文集所蘊涵的理性精神說明了，林薌已經(jīng)走在女性文化發(fā)展最需要的方向上。

特別應該提到的是，林薌在文集中較為充分地展示了她的幽默感。有些是自嘲，如《老的感覺》中說自己“是一件需要特別護送的包裹，上面帖滿了防曬防潮易碎易爆勿倒置勿傾斜等除了劇毒記號以外的標簽?！庇行┦钦{(diào)侃，如《武夷印象?怪洞奇瀑九鯉湖》在說到唐伯虎用完一萬條墨錠終成人器時評論：“可惜累人。想必這小子來晚了，早些來，隨便哪個窟窿里拿個仙丹直接賞他，少了多少折騰！”有些是戲謔，如《武夷印象?農(nóng)莊夜飯》中用“淳樸”一詞形容武夷山的客家蚊子?！鄂幊浅?立此存照老君巖》用“扯帽子、揪衣服、拍臉蛋、踩肚子，上上下下，輪番進攻”這樣的語句描述游客的不雅行為。特別是《悲喜魚生》、《與鳥為伴》中的一些俏皮段子，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如《陽光下迸珠濺玉的水和魚》中將劍眉比作攪水女人，“蹭蹭這個碰碰那個，非擦出點火星不可。”《紅褲衩》評價白頭翁與紅褲衩“都是睡覺一族，不過分豪放派與婉約派而已?！倍稙踬\》中說：“八哥是聰明的鳥兒，語言方面很有天賦，但也有玩過火的地方，比如吸煙、好色和嘴貧”，又說：“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家伙高高地盤踞在屋頂，拿捏著小嗓門學樹叢里那個淑女的叫聲?？蓯?！”中國正統(tǒng)文化一直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精神捆綁，而女性幽默是不被提倡的。原因很簡單：男權(quán)文化的維護者不希望女性走向成熟。從這個角度看，幽默標志著林薌已經(jīng)走出了男權(quán)文化的陰影，并發(fā)展出了作為現(xiàn)代女性作家獨立而成熟的個性文化。

【責任編輯 黃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