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真
再見麗江
忘不了第一次到麗江的感覺。那是一種混雜著親切、輕松、自在和莫名的激動的心態(tài),當時想到的是這樣的說法,叫“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不同民族、不同習俗、不同文化,甚至不同國度、不同種族不同膚色,都不約而同地涌進了四方街。人們不問來處、不問身份、不分貧富貴賤,湊在一起,或奔放雀躍、或默默旁觀或一拍即合即成好友……”一次驢友式的約定、一次結伴同行;紅燈籠下、曼妙舞曲或憂傷民歌聲中的一次微醺;“萬歲橋”橋頭、石板路上、大水車旁、萬古樓上的一次搭訕,甚至一個眼神、一聲嘆息、一次徘徊,都有可能成為建立關系的機會。什么關系?短暫的、臨時的、實用的、即興的,甚至于尋歡的、獵奇的、謀利的、不懷好意的,都是一種新的刺激和體驗。這就是所謂“相聚麗江”,絕無事先的謀劃,不需準備、不用進行身心調整和預演,連之前所有的想象和預測都可以拋之九霄云外,理由僅僅是:這是麗江。
已經有許多許多的文章,講到了這一點,應該可以稱之為“麗江效應”。
問題在于是什么原因使得這座雪山下的高原小城,成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桃花源?是其獨有的納西族文化、其令人陶醉的巍巍雪峰、滔滔江流、茫茫林海,還是悠悠古城內的小橋流水和戶戶垂柳?的確,無論從地理、形勝還是歷史、文化的角度上來看,麗江都是獨具特色的。她地處滇西北高原,氣候宜人;在“三重世界遺產”的大桂冠下,擁有中國惟一無墻古城、中國最科學古建筑群、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典范等多個頭銜;山水相依、高山深谷激流平湖與四季花木兼?zhèn)洌床顝娏?;茶馬古道重鎮(zhèn)、民風民俗淳樸而純粹,且具有鮮明的歷史文化特征。但,這些要素,能夠構成完滿的答案嗎?
新名詞叫“氣場”。上述理由都成立,綜合起來,就叫氣場,麗江,就是這樣一個全中國獨一無二的氣場。人們可以在這里略作小憩,釋放日常的“塵囂”的壓力;可以使自己疲憊的身心,在映滿玉水河而彌漫街巷的夢幻般的燈籠光影里得到撫慰;游客們的興奮、欣喜的表情,可以驅散你心頭的烏云;各色酒吧里輕松而浪漫的氣氛,對面某個女郎偶然的莞爾一笑,可以把你帶入夢幻般的境界。在小街巷深處,找個客棧住下來吧,花叢掩映的小院、朱紅色的走廊、踩上去吱嘎作響的古老木梯,時間的概念在這方小天地里淡漠了,你不看電視、不上網,或者與左鄰右舍聊聊天、或者上街看人流、看燈、看五光十色的店堂和院落,白天天氣晴朗時,則找一個角度看雪山。忽有出城“遛遛”的萌動,于是,你會連記憶都模糊了,你會漸漸忘了自己是誰、以前在哪里、做什么的,你會有一種生活從這里開始的沖動,會充滿新奇和平和感,直到充滿希望!
太好了!麗江,就這樣以她獨特的氣場,吸引、包容直至融化八方來客、四海賓朋,就這樣成了人們的精神家園。
問題是,那是昨天的麗江,而不是今天的情形。今天的麗江古城,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喧囂的大舞廳、大夜總會、大餐廳、大超市!尤其是玉水河主河道兩旁的酒吧一條街新華街,當年那份并不孤僻的從容和自在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大概除了艷舞之外無所不有的歌舞和喧鬧,與之相配套的是酒客與歌者、舞者的互動、聲光電對感官的刺激,所有這些組合成夜的喧囂和躁動,撕裂了原有的靜謐和朦朧,使得“麗江時光”變得不再柔軟,使得遠方游子對沙漠甘泉的渴望化作失望。當然,還有那許多堅守浪漫、溫馨情調的酒吧和藝術店堂,可惜它們似乎相形見絀,顯然已經無法給慕名而來的人們投射出“一米陽光”。到處聽說人們離去的消息,各色各樣的客棧留言板和門框上,也難見諸如“明天出發(fā),繞過拉市海步行穿越虎跳峽,兩男一女,來自天津,有愿同行者請電139———”、“雄驢,體壯,明天或后天上香格里拉、梅里雪山,尋伴,裝備自備。暫棲‘麗江人家客棧,有意者給服務員留條”之類陌生而親切的信息。而巷子深處那位每晚在院子里點起篝火、彈起吉他,用渾厚而低沉的嗓門唱起憂傷的歌的流浪歌手,也難覓蹤影。夢中的麗江、理想的家園,已然消逝在時隔數(shù)年而并未有所減少的人群之中!
大自然的天造地設、納西祖先的機緣巧合、茶馬古道的風云際會、東巴文化的韻遠悠長,造就了這一方山水、這一方人,造就了北半球緯度最低的雪山和華夏大地上惟一開門見雪山的古城,造就了這充滿人文色彩的圣地和絕勝佳景。麗江,我夢繞魂牽的精神伊甸園,她,并沒有“陷落”!
當清逸俊秀、婀娜多姿的玉龍十三峰與近在咫尺的一派馬幫首領模樣的哈巴雪山,似乎同時做深呼吸而驅散籠罩在它們頭上的彤云濃霧時;當滿山遍野的云南松和已是秋熟的玉米、苞谷等田園連成了一片金黃時;當金沙江河谷那飄渺的面紗被輕輕撩開、當高原湖泊拉市海如同一面淡藍色的綢緞在原野上鋪開時;當原本平緩的江水忽然跌落,以洶涌澎湃的巨流,沖撲向那塊曾經為猛虎墊腳的巨石時,你走出大研鎮(zhèn),騎上一匹馬,循馬幫的蹄痕踏上茶馬古道,翻山坡、越叢林、過村落,從身著扎染藍布衫、背著背簍的納西婦女或歪戴著狐皮帽、磕巴著煙斗、瞇起眼瞅著你的并不胖的“胖金哥”身旁得得而過,似乎時光倒流而風景依舊,于是你會感到心中豁然開朗。尤其是,當“印象麗江”的馬隊從你的頭頂飛過,當數(shù)百名剽悍的納西漢子齊聲吼起“朋友,喝酒!”聲震雪山草原;當玉龍雪峰慷慨地嶄露她冰清玉潔的嬌顏和挺拔玲瓏的身姿,她圣女般的美麗和高貴令你屏住了呼吸……
這時你才重新感到,麗江敞開慈母般的懷抱,擁抱遠道而來的你,她仍然以其獨有的出眾的風貌和人文風情,屹立在歷史與現(xiàn)實、農耕并游牧文明與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交叉點上,堅守著一個亙古不變的傳奇,依舊是你心目中永久的純凈、高潔的伊甸園。
一個謎,
藏在湖光山色之中
瀘沽湖本身并不是謎。一個高原湖泊,在地質結構分類上屬于“陷落湖”、四顧莽莽蒼蒼、孤懸于滇、川兩省的崇山峻嶺之中,因地理、氣候條件不太適宜農作物的生長且交通閉塞而長期遭到世人冷落、幾至遺忘,若不是因為世代傍湖而居的摩梭人、若沒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洛克博士,這顆高原明珠,勢必一直遺落在深山里,默默地獨品春花秋月、聽空山鳥鳴和摩梭情歌,從而一直保持著她純凈高遠的品格。瀘沽湖最美、最富個性的時光,在她的早晨。喏,灰藍色的晨光映照在似乎還未蘇醒的淡藍色湖面上,朦朧地顯出湖中島嶼和半島的輪廓,連凝固般停留在對岸格姆女神山半山腰的一條“玉帶云”,也呈現(xiàn)淡淡的藍。清澈見底的湖水波瀾不興,湖面上幽幽的波光輕漾,似有喋岸的微浪,如細語,如襁褓中嬰兒在睡夢中咂嘴,靜謐、甜蜜、如詩、如幻。耳際忽聞女聲,像“媽咪媽咪訇”,傾耳細聽,又不太像,循聲望去,只見湖畔野花叢中、一座細高的冒著淡淡白煙的土爐子旁,站著一位“老祖母”(其實并不老),手持一支樹枝,像道士常持的那種“拂”,面朝湖對岸神山方向,邊揮動邊口中念念有詞,應是在用摩梭語作晨禱呢。她偶一轉頭,那張刻寫著滄桑紋路的表情堅毅的臉從我的視線中晃過,結合她頭頂帶著的自家編織的紅色頭箍、身著的淡藍鑲藍邊和紅邊衣裙、黑色背心,以及背景中近湖、岸柳、遠山和飄渺的云霧,在我的鏡頭中留下了一個肩負大家庭重任;堅忍、包容、勤勞、善良;維護傳統(tǒng)、追求和諧、期盼美好未來的中年女家長的倩影,日后回憶起來,也許竟會當成女神的化身?
這就是摩梭“女兒國”之謎。對每天十幾部、幾十部慕名前來探訪的旅游車上的游客,導游喜歡用“女人的天下、男人的天堂”這么一句既夸張又不算失真的口號式的導游詞,來吊人們的胃口,細細琢磨之下,這句話挺能概括這多少年來吸引著全世界無數(shù)學者的走婚習俗、“母系社會形態(tài)”的基本內容的,而且十分形象。有趣的是,盡管是母氏社會、“老祖母”為大,但在外拋頭露面的依舊是男人,就像村長、部落族長還是由男人擔當一樣。能不能這樣說,即男子漢雖然在家中“做小”,但由于沒有家庭負擔和拖累,況且“男耕女織”的生產方式并未改變,因此在外仍然可以頂天立地,不失男兒本色。喏,摩梭男基本上個個偉岸挺拔,架勢很足,而且,由于高原日照足而臉色黝黑,不僅沒有影響他們的形象,反而因此而多了幾分陽剛之氣和“酷”勁兒。接觸之下,感到他們性格直率,顯得單純而樂觀,既對自己無法在家中做大毫無怨嘆,又對能夠因此獲得終生自由倍感愜意。而且,正是由于負擔特別是心理負擔少,生活方式十分單純,他們體魄健壯、身手矯捷、反應靈敏,頗討人喜歡,從某種程度上說,有著“大孩子”的味道。許多人擔心,隨著旅游大潮的興起、經濟開發(fā)無孔不入,瀘沽湖這個桃花源潔質不保,這些摩梭男還能夠獨守這一方山水、仍然匍匐于老祖母的膝下、仍然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式的日子、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白日放歌、夜間爬窗、遨游于女兒國中而逍遙自在嗎?
回答是:能。事實上在筆者看來,盡管現(xiàn)代經濟發(fā)展帶來的拜金和物欲橫流鋪天蓋地,摩梭人早已無法與世隔絕、超然物外,但總的來看,金錢、利益,以至外面世界的五光十色、紙醉金迷,對他們的誘惑力并不大。對此,人們往往冠以心靈淳樸、信仰堅定等堂皇的理由,來予以贊譽,究其真實原因,恐怕還是要歸結于那一個既不掌握財富又不承擔責任的走婚制度,以及由此產生和傳承的文化體系和生活方式。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名車豪宅、擁紅倚翠和競富斗闊等“人間風流”,似乎與他們的人生信條和追求格格不入,許多人走出大山、走向東南西北、走過大都市,見過了“大場面”,自然也免不了接觸各種美女、閱過姹紫嫣紅,卻還是覺得家鄉(xiāng)好,“花房”里的、夜里在窗前迎接自己的那位阿夏更好!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四季繁花、朝云暮雨、春華秋實,還有滿山牛羊、遍野金黃,興起便引吭高歌或橫吹羌笛,招來艷裝的姑娘,翩翩起舞,如彩蝶翻飛、似風卷云舒……這一切,豈是金錢能夠買到的!
那位曾經在瀘沽湖里劃船比賽中獲得“三連冠”的十八歲摩梭小伙,語氣堅定地告訴我:我們這兒好。
可是,當浴著清冷的晨霧和湖上煙靄,漫步湖岸,深吸著清冽而感覺還帶著一絲甜味的空氣的時候,望著岸柳延伸、煙波迷蒙的遠處,正感到瀘沾湖之晨果然如妻所言,好一幅遺世孓立美景圖、好一派童話風情!忽想起昨夜那個自稱當?shù)?落水村)72戶人家之一員、事實上家卻在另外一個鎮(zhèn)上,且為彝家子,冒充摩梭人的導游的種種表現(xiàn),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似給美好的情境罩上一些烏云,并且,原本似乎已然破解的摩梭之謎重新涌了起來。
于是,謎,還是謎。
【責任編輯 朱鷺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