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多錦
諸葛亮作為章回小說《三國演義》中的智慧、高大的人物形象已固定于國人心中;今天,又加上一部《三國演義》電視連續(xù)劇,人們心目中的諸葛亮的形象就更光輝起來。諸葛亮。在有關(guān)專家學(xué)者那里。向來都以政治家、軍事家評價的。
實際上。人們心目中的諸葛亮的形象本是一種歷史誤會,對這種歷史誤會早應(yīng)辨正一下了。可是正是歷史又總不給人們以辨正的機會。
東漢末年,世勢傾頹。豪杰并起,然而。當(dāng)時之世不管怎樣紛亂,有一點卻應(yīng)看得分明,那是:到底哪種政治集團才是世之希望所在?誰又注定只為末路之勢?應(yīng)當(dāng)說,誰代表社會新興勢力的利益而順應(yīng)天下大勢,誰便是希望所在,否則,則反之。這樣,就又有一個問題提了出來:天下紛亂之日口,知識分子的社會價值又何在?在政治本位的中國。這常要看讀書人最后依附在代表哪種社會勢力利益的政治集團。是時也,諸葛亮正躬耕于南陽,居于臥龍岡上,待價而沽。“此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每嘗自比管仲、樂毅”,自號“臥龍先生”。果然,他終于有了從政的機會——在劉備“三顧草廬”的誠招之下去為劉備效“犬馬之勞”。劉備原是一販屨織席小兒,可他是漢室血脈上的人——“中山靖王劉勝之后,漢景帝閣下玄孫”。他以漢室皇族的名分為旗幟,以江湖哥們兒義氣為手段。拉起一幫子人,在以漢胄自居的同時,也以“匡扶漢室”之志自詡,略府劫州。這是一股具有極端腐朽的漢皇室意識的政治集團勢力,代表著一種沒落階級的利益。“自比管仲、樂毅”的諸葛亮最后就選擇在劉備這里,從此便為匡扶沒落漢室而鞠躬盡瘁。
諸葛亮之附于劉備,原因何在?是他不明當(dāng)時之世勢?非也,其自詩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是他在劉備花言巧語、故作姿態(tài)之下上了劉備的賊船?非也,諸葛亮既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怎會為劉備所騙!是他驚于劉備“三顧草廬”之恩,而“士為知己者死”?表面上是如此,實際上,諸葛亮之附于劉備,根本原因是:一方面是諸葛亮本來就是一個權(quán)位的想往者,不管其口中是怎么說的,其結(jié)廬南陽的真正目的是以靜觀動,待時而出(后來的“隆中對”就證明了這一點),是欲以自己清高的姿態(tài)而引起世人之注目,其留心學(xué)問是為將來貨于權(quán)勢:另一方面是他作為一個儒家知識分子,其于骨子里又是沒落階級的維護者。于是在劉備“三顧”之下終于耐不住躍躍欲試之心,劉備“三顧草廬”頭兩次“顧”而不“遇”,無非是諸葛亮玩的一種欲往先止的花招而已。諸葛亮知道“好事不過三”。
諸葛亮之附于劉備,其“逆天數(shù)而行”的性質(zhì)及前途,當(dāng)時的一些士人(他們大都是諸葛亮的朋友)都看得很清楚。一位名叫司馬徽的高人就事先警告說:“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其時,博陵崔州平即曰:“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dāng)?shù)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之乎?”他預(yù)言。諸葛亮為劉備“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為。徒費心力耳”;又如穎川石廣元。劉備去草廬請諸葛亮出山之時路遇之,欲邀同往臥龍莊上,人家根本不理劉備的茬兒。一句“明公請自上馬”的話便自走自的路了(見《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
劉備“三顧草廬”,諸葛亮出現(xiàn)后對劉備的一席話(所謂“隆中對”)可謂諸葛亮的一面鏡子,開始對天下大勢的分析尚是客觀的(由此也可見諸葛亮結(jié)廬南陽是怎樣以靜觀動,待時而出),可是接下去的話便已表明欲主觀上想與劉備結(jié)伙“逆天數(shù)而行”——再興漢室,這是明知不應(yīng)為、不可為而為之;再接下來,就是教劉備怎樣行騙天下了:“先取荊州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業(yè),以成鼎足之勢。然后可圖中原也?!贝嗽捯怀?,連劉備也不忍了,日:“……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敢奪之?”(見《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事實上,凡沒落之人,沒落之勢,其政治。無不如此:一是“逆天數(shù)而為之”;二是明知不可為、不能為而為之;三、為,則不擇手段。
誠如諸葛亮所言,諸葛亮附于劉備之后,當(dāng)“取西川建基業(yè),以成鼎足之勢”后便開始了以蜀攻魏為主要內(nèi)容的“可圖中原”的征戰(zhàn),此便有了《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的“六出祁山”。是時也,在蜀國,劉備已死,是諸葛亮以丞相之資輔后主在位,不用說這時已是“諸葛亮即為蜀國”,“蜀國即諸葛亮”。具體說來,諸葛亮北伐是在他平“南蠻”回師不久(見《三國演義》第九十一回)。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諸葛亮力伐中原到底是一場什么戰(zhàn)爭?是不是量力而行?這先要看他伐的是誰?他伐的是北方的曹魏,此時魏國方面曹丕剛逝,曹睿繼位,原來的軍務(wù)這時由司馬懿父子當(dāng)領(lǐng)。不管怎樣,當(dāng)漢室已成為歷史前進的障礙,力主政治上推陳出新的北方曹魏政治集團即已代表當(dāng)時新興政治勢力的利益,諸葛亮力主北伐始終都是反映著腐朽沒落的皇室意識而與先進新興的政治集團的對抗。這就是諸葛亮北伐的歷史本質(zhì)。同時,由于曹魏方面從曹操開始的政治軍事路線基本正確,集團內(nèi)部“官風(fēng)”基本端正,這時的這個政治集團還是滿有生機的。諸葛亮北伐所面對的是代表著一種世勢希望的不可戰(zhàn)勝的強手,實為“不可為、不能為而為之”,這是一個沒落垂死階級的掙扎,是以錯誤目的開始,在錯誤路線指導(dǎo)下的一場錯誤的戰(zhàn)爭,其最后失敗是早就注定了的。
更重要的是諸葛亮這個人平時到底是怎樣履行軍政的。諸葛亮附于劉備之后,很快便為劉備以“軍師”相視。這就終于形成了對諸葛亮軍事權(quán)威的崇拜。諸葛亮指揮戰(zhàn)爭,既不開軍事會議,也不設(shè)立前線指揮部,干什么,從不交底。連主公有時也不屑于理會,從來就只是“吾自有妙計”;每臨戰(zhàn),只將將士逐個喚入帳中?!案蕉脱浴J谝悦苡嫛?。雖個個領(lǐng)計而去??烧l也不明白戰(zhàn)略全局。初出草廬,從“博望坡軍師初用兵”(見《三國演義》第三十九回)就把全軍都裝進“悶葫蘆”;后來,有時,竟連口授都不屑了,而是徑將“妙計”裝入“錦囊”,只讓人依時拆封照行而已,像劉備東吳招親。其全過程就全都封在諸葛給趙云的“三個錦囊”里(見《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對諸葛亮,全軍除了照行其計外就只有高呼“丞相真神人也”的份兒。在全軍。包括對高層領(lǐng)導(dǎo)。他搞的是智慧壟斷,是神秘主義。是神道。蜀軍上下沒有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交流。只搞諸葛亮一言堂。諸葛亮既對領(lǐng)導(dǎo)層的一些人物只當(dāng)作牌位供著,年輕一代就更難脫穎了,能靠上邊的只是諸葛亮看上眼的幾個關(guān)門弟子,即其親信,像姜維者流,“丞相視其如子,其視丞相為父”——只有依如此私人關(guān)系,才被內(nèi)定為他的“接班人”。這樣定下的“接班人”沒有能長久的。其間。誰若獨立思考。有點兒個性,提點兒看法,便被認(rèn)為“有反相”,像魏延,即使諸葛亮生前來不及除之。也要囑人于他死后斬掉(見《三國演義》第一百四回)。
除了軍事,諸葛亮也常用計于政治,但一旦如此便為騙局,戰(zhàn)事可以兵不厭
詐,但政治上就不能不講“游戲規(guī)則”,否則。便不是政治了。可諸葛亮在政治上不講什么“規(guī)則”,是一路詐去,像“借荊州”和“吞西川”。就都是一種政治騙局。在政治面前沒有了信用,便也沒有了人格、國格,實際上也就沒了政治。諸葛及劉備都是滿口仁義而行事不擇手段的人。由此觀之,諸葛亮之所以選擇了劉備,劉備之所以選擇諸葛亮,實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樣在歷史的真實性上,歷史之所以選擇讓劉備與諸葛亮合作以“逆天數(shù)而行”,也實為必然。
一部《三國演義》,實為一部肯定沒落,歌頌倒退,鼓勵政治行騙的小說。在東漢末年豪杰并起之際,在三國鼎立相互攻伐之時,諸葛亮這樣的人物(還有劉備等人),一是在政治上代表反動和沒落,二是在軍事上掙扎之后注定失敗,三是在人格上充分表現(xiàn)為骯臟小人。然而《三國演義》卻竟將其塑造為“光輝形象”推給世人,而且應(yīng)當(dāng)說這種“塑造”是成功的。這里有其人物塑造的絕招。其絕招有三:~是將諸葛亮先放在“正統(tǒng)”的位置上來塑造,這里的“正統(tǒng)”是劉氏皇族。中國人在世間最敬畏的是皇帝,由此最相信的也是皇帝(不管這個皇帝是多么不可信),最可原諒的也是皇帝(不管這個皇帝是多么壞),同時又都慣于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為皇帝著想(這樣仿佛自己也是皇帝的人了),而對凡為皇帝鞠躬盡瘁的人(不管這個皇帝是多么不可救藥)是都要報以尊敬和尊重的,其中烘托“正統(tǒng)”的是中國儒家的“學(xué)統(tǒng)”,問題一到這里,像諸葛亮這樣的人物已簡直只能是敬仰了:二是從“正統(tǒng)”出發(fā)進而將諸葛亮寫成神?!度龂萘x》除了寫諸葛亮怎樣料事如神之外,還讓諸葛亮動不動就“夜觀天象”,讓諸葛亮直接去和“天”對話,將諸葛亮寫成一個可以通“天”的神人,中國人除了在世間敬畏皇帝外,再就是在神界更要敬畏“天”了。而人們之所以敬畏世間的皇帝,主要也是因為皇帝是上天的“天子”的緣故,同時由于諸葛亮既已是神人,也就自然無所不能。這就又有了諸葛亮的大智大慧,這樣在中國人的眼里,像諸葛亮這樣的人就時刻罩著一種神秘的光圈;也就只有更加敬畏敬服了。事實上,《三國演義》推出的諸葛亮這個神是近于妖的,然而中國人也畏怕妖,因為妖也很厲害,這樣諸葛亮是無論被寫成神,還是被寫成妖,是只有中國人畏怕和敬仰的份兒的:三是寫諸葛亮指揮戰(zhàn)爭。每次具體的勝利都是實寫。對其中如神的部署和預(yù)見都是詳寫,而對其之失敗,都是虛寫,略寫,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樣就讓一個正統(tǒng)的神人諸葛亮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方面“為義而戰(zhàn)”,一方面“戰(zhàn)無不勝”。事實上,諸葛亮一生的軍事行動是無義戰(zhàn),而且是越到后來越見常敗,因為在歷史的真實性上,諸葛亮畢竟不是神,而在那樣一個時代,在他那樣荒謬的政治路線、軍事路線及干部路線指導(dǎo)下的戰(zhàn)爭,其結(jié)果只能是失敗。事實上也真是如此。諸葛亮除了在其北伐之前有“棄新野,走樊城,敗當(dāng)陽,奔夏口”敗績外。而到“六出祁山”北伐中原,已是每次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一出祁山。因錯用馬謖失街亭而??;二出祁山,因司馬懿堅守不戰(zhàn)。諸葛亮速戰(zhàn)不成。兵無糧草,不得不撤兵:三出祁山。諸葛亮因病而力不支。終于溜之:四出祁山,司馬懿用反間計,使劉后主下令。讓諸葛亮班師:五出祁山,因后方有人假報東吳攻蜀,諸葛亮信以為真,回師救蜀。伐魏成空:六出祁山,先因中司馬懿埋伏,大敗,后因諸葛亮心力用盡,星落五丈原——《三國演義》第九十一回至一百四回)。當(dāng)然,諸葛亮不管失敗得多慘,不管失敗多少次。也總有勝利的具體戰(zhàn)局或戰(zhàn)局中的具體勝利環(huán)節(jié),比如一出祁山,初師就曾“節(jié)節(jié)勝利”,三出祁山時,諸葛亮也曾乘魏方陳倉守將病重,襲陳倉,取建城,兵屯祁山。《三國演義》只在諸葛這些具體勝利的戰(zhàn)局或環(huán)節(jié)上大作文章,極力渲染,淋漓盡致,竟寫得有聲有色,驚天地而泣鬼神。即使是失敗也寫得神乎其神,盡可讓讀者把味無窮。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諸葛亮“一出祁山”時的“空城計”了(見《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那本是由于諸葛亮用人不當(dāng)而致使失街亭的一場大敗仗,結(jié)果使諸葛亮困于西城?!斑@時司馬懿引大軍十五萬,望西城蜂擁而來”,“時孔明身邊別無大將”,“只剩二千五百軍在城中”,這時的諸葛亮也只好演出一場“空城計”,《三國演義》對這場“空城計”,寫得是細(xì)致入微,扣人心弦,引人入勝。其實,這失街亭正是諸葛失敗得最慘的一次,也正反映出諸葛亮路線的誤國誤軍,然而也正是在這里卻把諸葛亮寫得“神鬼莫測”,“眾皆驚服”。此外,對二出祁山時最后之“撤兵”,三出祁山時最后之“偷溜”,四出祁山時最后之“班師”,《三國演義》所渲染的都是每次大失敗中的小伎倆,以小伎倆而掩飾其大失敗。中國歷史上慣出的史例是“勝者王侯,敗者賊”,然而一部《三國演義》卻反慣例而用之,推出的卻是“敗者王侯,勝者賊”的角色,以此成功地歪曲、顛倒了歷史。中國人一代代讀《三國演義》,大都是一邊為皇帝著想,一邊讓神人給迷蒙著,同時大都又是走馬觀花,只圖熱鬧,所以對其中的諸葛亮總也沒有讀透。
諸葛亮——一個歷史的誤會。
魯迅常言中國人的“劣根性”問題。要論中國人的“劣根性”,諸葛亮可謂中間的一段根緣。我們一些人的為人,實從儒家那里撿些“仁義道德”的裝點,又從諸葛亮那里明里暗里地學(xué)些行事的“技巧”,然而也就如諸葛亮一樣,終也希望茫然。我想,我們應(yīng)從“諸葛亮那里”對我們自己有所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