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在微笑

胡 伶

杰克結婚那天，發(fā)現(xiàn)妻子瑪麗懷孕了。這怎么可能呢?因為在走進教堂之前，他們一直嚴守教規(guī)，從未越雷池一步。杰克痛苦極了——妻子懷孕了，孩子卻不是自己的。

杰克決定跟瑪麗離婚，一了百了。誰知瑪麗跪在他的腳下，哭著哀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離開她，至少也要等她把孩子生下來。

杰克心一軟，就同意了。但每當他回到家，看見妻子微微隆起的肚皮，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似的。于是，每天下班后，他就到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等到深夜才回家。

可無論杰克回來得多晚，家里總是還亮著燈光，瑪麗總是在等著他。杰克一只腳剛邁進家門，瑪麗已經(jīng)準備了一條熱乎平的毛巾遞上來。杰克看到她一天比一天鼓的肚皮，又是憤怒又是委屈，仗著酒氣，雙手一把揪住瑪麗的衣領，像拽一只小羊羔一樣把妻子拖到鼻子跟前，向她臉上噴著濃濃的酒氣和口水，惡狠狠地吼道：“知道嗎?你是個賤女人!”

“是的?！爆旣惡芷届o地回答說，“你說得對!”

這時，杰克就會感到一陣解恨的快意。有時候，他還感到不過癮，于是就拽著妻子在屋里飛旋起來，最后突然一松手，把妻子甩到一邊的沙發(fā)上。做完了這一切后，他才會走進浴室，然后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日子一天一天這樣過去。杰克越來越喜歡拽著妻子的衣領飛旋，轉的圈數(shù)也越來越多，力氣也越來越大。他漸漸地萌發(fā)了一種復雜的念頭，想把妻子直接甩到墻上去。這樣，妻子也許就會流產(chǎn)了?？墒且淮危牧α克坪蹩偸遣钜恍?，妻子總是能穩(wěn)穩(wěn)地落到沙發(fā)上，而且從來沒有感到不舒服。這讓杰克沮喪透了。

有一天夜里，杰克照舊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到租住的地方時，他想起應該交房租了。于是，他向房東太太家走去。

房東太太正坐在走廊上。她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沒有兒女，獨自有一棟三層的樓房。她的腿腳有些不方便，所以哪兒也去不了。杰克每天晚上回來，總是看見她坐在輪椅上，靜靜地呆在走廊里，眼睛望著前面。然而前面也沒有什么可看的，一堵高大的墻把視線擋住了。

杰克掏出三百美元遞給她，房東太太卻只接過了一百。她微笑著對杰克說：“親愛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需要錢，你、你的妻子，以及你們未來的孩子都需要錢，以后我只收你一百塊。”

杰克感到很意外，因為在他們搬進來之前，房東太太一個子兒也不愿意少收。同時，她的話也深深地刺痛了杰克的心，他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要走。

“哦，等等?！狈繓|太太叫住他，“親愛的杰克，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只收你一百嗎?”

“為什么?”杰克問。

房東太太微笑著說：“因為你是個很好的男人，你那么愛你的家，愛你的妻子。”

杰克聳聳肩，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房東太太接著說：“我都看見了，你每天晚上回到家，總是會親熱地擁抱妻子，深情地吻她，抱著她在屋里轉上兩圈?！彼穆曇麸@得十分溫柔，臉上甚至蕩漾著年輕女人一樣甜蜜的笑容，“知道嗎?我的丈夫在世時，每天回到家，第一個動作總是喊道‘嘿，親愛的。把我拉到他的懷里，吻我，抱起我輕輕地轉圈，從結婚的第一天起，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抱得動我。”

杰克怔了怔，接著他明白了，房東太太是在善意地批評他。杰克也沒有分辯，他想，如果你知道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我的，也許你就會認為我做的是對的。

“親愛的，”房東太太仍在喋喋不休，“你們讓我回憶了我們曾經(jīng)的幸福時光，現(xiàn)在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坐在這里，等著你回來，然后看著你們擁抱……”

杰克聽不下去了，冷冷地說了聲：“不客氣?！钡纛^走上三樓。

家里仍舊亮著燈光，杰克敲門、進屋，瑪麗一如既往遞上一塊熱毛巾?？山裉欤芸瞬]有像往常那樣揪住妻子的衣領?；蛟S是剛才聽了房東太太的一番話，或許是酒氣已經(jīng)過了，杰克只是對妻子哼了一聲，便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進了浴室。

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杰克從外面回來，看見房東太太依舊靜靜地呆在走廊里。他打了個招呼，正想邁步上樓，房東太太把他叫住了：“等等，杰克，我有些事要跟你說?！?/p>

杰克只好走過去。房東太太很認真地說：“杰克，我發(fā)現(xiàn)你有些變了，我算過，你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親吻你的妻子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有些男人就是這樣變壞的?！?/p>

杰克不知道怎么回答，房東太太繼續(xù)說：“如果你這樣下去，我會重新考慮收你三百塊的租金的。”

從莫名其妙的房東太太那里回來后，杰克變得異常憤怒，他一腳踹開門，雙手使勁揪住妻子的衣領，把她的臉拉到自己跟前，兇狠地吼道：“你是天下最不要臉的女人!”

“是的，親愛的，你說得對?！爆旣惖哪樕暇孤冻鲆环N十分甜蜜的笑容，仿佛很幸福似的。

杰克一愣，他記得以前妻子臉上總是很平靜，而現(xiàn)在，這個女人竟然笑了!杰克嘲笑道：“你覺得很快樂嗎?”

瑪麗說：“是的，杰克，無論你對我做什么，我都會感到快樂的?！?/p>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嗎?”“是的?！爆旣惾匀灰荒樞θ?。

杰克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和樓下那個老女人都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而不可理喻。接著他又覺得很失敗，妻子竟然把他的辱罵當成—件很幸福的事，實在讓他難以忍受。他發(fā)了一會兒愣，惱羞成怒地把妻子重重推到沙發(fā)上，就去洗澡了。

這之后，杰克每天回來沖妻子發(fā)泄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妻子都是微笑著享受他的辱罵。杰克因此變得更加自卑和憤怒，可他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羞辱妻子。

一天深夜，杰克喝醉之后回來了。他看見瑪麗笑吟吟地向他走過來，于是一把揪住她，把嘴巴湊到她的臉上：“告訴我，瑪麗，誰是天下最

不要臉的女人?”

“是我?！爆旣惸樕闲χ?，別過臉看著門外，忽然眼里含滿了眼淚，眨了兩下，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怎么回事?這個女人竟然流淚了。杰克的心不禁一顫，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瑪麗流淚了。他隱隱覺得，自己這么對待妻子是不是有點過分?是不是就這么徹底饒恕她?

可是，杰克立刻就命令自己硬起心腸，絕不能再當?shù)诙紊倒狭?。他憤怒地喝道：“把臉轉過來，看著我，你這個臭女人!”

可瑪麗卻依然靜靜地看著外面，臉上仍然默默地流著眼淚。她輕柔地說道：“不，我想看著外面，那樣我會感到很快樂。”

杰克疑惑地扭頭往外面看，可外面什么也沒有。瑪麗說：“看哪，杰克，往墻上看?！?/p>

可杰克還是什么也沒看到?，旣惏l(fā)出夢囈一樣的聲音：“哦，杰克，你看哪，墻上的影子，我們的影子……”

杰克這才注意到，那面墻上映著他們的影子。兩個人的影子挨在一起，身體、腦袋和臉挨得是那么近。

“知道嗎?杰克?！爆旣愓f道，“當我們轉過臉面對面的時候，樓下的房東太太就仿佛在墻上看見她年輕時候的影子，丈夫在親吻他的妻子……”

杰克什么都明白了。他呆呆地凝視著墻上的影子，他們的影子多么像一對戀人依偎在一起看月亮啊!

杰克忽然轉過臉來，輕輕地把妻子摟進懷里，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