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今日世界多數(shù)國家都已實現(xiàn)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實現(xiàn)民主化的國家也正試圖從“后極權”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許多認可能會認為,當歷史翻過黑暗的一頁。過去那個血腥而愚昧的時代將一去不復返了。當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掠地時,自信如弗蘭西斯·福山者甚至認為人類歷史因為民主制度的到來“已經(jīng)終結”。然而,即便如其所述。誰也不能打保票人類可以坐享民主與自由之所成,從此一勞永逸。
世界離獨裁有多遠?35歲的德國導演丹尼斯。甘賽爾(Dennis Gansel)透過他的杰出電影《浪潮》(Die Welle)從人性的角度進行解讀,給出于一個驚人的答案——世界離獨裁只有五天。
納粹速成班
汽車搖搖擺擺,車外人來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輕松而熱烈的搖滾音樂中開場。這是一所普通的德國中學,主人公賴納,文格爾(Rainer Wenger)是該校教師。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歡的“無政府主義”課被另一老師搶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無回旋余地,文格爾只能硬著頭皮在“國家體制”主題活動周上主講他并不喜歡的“獨裁統(tǒng)治”。故事就這樣圍繞著接下來的一周展開。
星期一。文格爾來到教室時,里面是一片自由散漫的氣氛。顯然,文格爾并不適應他將要講的課?!叭绻沂悄銈?,會去上無政府主義的課,而不是聽這倒霉的獨裁統(tǒng)治?!边@是他的開場白。當文格爾將“Autokratie”(獨裁統(tǒng)治)寫在黑板上時,學生們仍在看閑書,發(fā)短信,東倒西歪,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來希望大家“給點反應”,“好歹這一周要打發(fā)過去”。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經(jīng)心地討論獨裁統(tǒng)治時,文格爾陷入了深思。顯然,他并不相信學生們所說的“納粹已經(jīng)遠離我們了,我們德國人不必總帶著負罪感”或者“獨裁統(tǒng)治不可能發(fā)生在今天,因為沒有民眾基礎”。短暫的課間休息后,文格爾讓學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決定做一個試驗,讓學生們體會獨裁的魅力。文格爾說,獨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紀律性”。通過口頭投票,最后文格爾當選本課堂小組的“元首”、,接下來他要糾正大家的坐姿,而且發(fā)言時必須站立,必須尊稱他“文格爾先生”,不服從者可以退出,因為只是游戲,大家顯得很配合。
星期二。文格爾再次走進教室時,正襟而坐的學生們向他齊呼“早安,文格爾先生”?!凹o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边@節(jié)課,文格爾要求大家站起來像軍人一樣踏步,“感覺所有人都融為一體,這就是集體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個目的是一起將樓下的“無政府主義課”踩在腳下“讓我們的敵人吃天花板上的灰”。通過這種集體行動,文格爾試圖給“獨裁班”的學生們一種優(yōu)越感——“無論表現(xiàn)怎樣,我們這個班也比樓下的‘無政府主義班要好”。游戲與生活的界線由此變得模糊。接下來,文格爾與學生們一起討論是否需要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將一種廉價的白上衣與牛仔褲定為他們的“制服”。
星期三、學生們如約穿上了白襯衫來上課,只有女生卡羅繼續(xù)穿著她的紅上衣。制服使卡羅陷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屬于這個集體,像一座被海水包圍的孤島。上學路上,男友馬爾科嘲諷她“自私”,而現(xiàn)在文格爾幾乎無視她的存在,同學們更不與她討論,視之為異類與不合作者。有人建議給班集體取個名字,最后“浪潮”從“恐怖小組”、“夢想家俱樂部”,“海嘯”、“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脫穎而出。紅衣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變革者”無人響應。這節(jié)課還定下了“浪潮”的標志。當晚,“浪潮”成員開始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張貼他們的“浪潮”標志。
星期四。在“浪潮”中獲得歸屬感的成員們的創(chuàng)造力也被激發(fā)出來。課上有人動議,“浪潮”應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手勢,這是一個右手在胸前劃波浪的手勢。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會做這個手勢與他人劃分界線。甚至連卡羅年輕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進來,甘愿為”浪潮”把門,凡不能做“浪潮”手勢者禁止入校。卡羅越來越覺得情況不妙,她奉勸文格爾立即中止游戲,因為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局勢了”。
星期五。課程接近尾聲文格爾希望大家將參與“浪潮”的體會寫下來。文格爾激進的教學方式同時受到來自校方,家長及自己的妻子越來越大的壓力。因為情緒失控而掌摑女友卡羅的馬爾科懊悔不已,乞求文格爾能中止這一切,并指責“浪潮”所謂的“紀律性”不過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爾知道,一切該結束了?,F(xiàn)在需要的只是一個如期漂亮的結尾。當晚,所有“浪潮”成員都收到文格爾發(fā)來的短信:事關“浪潮”未來,周六12點務必到學校禮堂。
星期六。文格爾讓學生關閉了禮堂,在選讀了幾篇“浪潮”感言后,文格爾發(fā)表了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講,并煽動學生們將其間提出異議的馬爾科揪上臺來。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聲中,馬爾科被爭先恐后的學生們舉到了臺上,以接受懲罰。事情本來到此為止,接下來文格爾話鋒一轉——“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法西斯當年做的”,并宣布“浪潮”從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沒有按著文格爾的意愿發(fā)展下去??駸岱肿拥倌罚═im)拔出了從網(wǎng)上購得的手槍,乞求文格爾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決不允許背叛,即使文格爾也不成。電影由此進入高潮,爭執(zhí)中蒂姆槍殺了一位同學并在絕望中吞槍自盡,重重地倒在臺上。
這就是“浪潮”的故事,一個“納粹速成班”的故事。這個班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順理成章。
蒂姆是一個隱喻
《浪潮》并非完全虛構。影片根據(jù)美國加州帕洛阿爾托市克柏萊(Cubberoey)高中發(fā)生的一段真實歷史改編。1967年4月的一節(jié)歷史課上,有學生向羅恩·瓊斯(Ron Jones)老師提子一個問題:“為什么德國人聲稱,對于屠殺猶太人不知情?為什么無論農民,銀行雇員,教師還是醫(yī)生都聲稱,他們并不知道集中營里發(fā)生的慘?。俊睂Υ耍偹共恢廊绾位卮?,事后他決定做一次實驗——在教室里重建一個微型的納粹德國瓊斯要讓他的學生們親身體會法西斯主義,不僅體會其恐怖,也體會其魅力不出瓊斯所料,正加《浪潮》所表現(xiàn)的,越來越多的學生參與其中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狂熱,而且“告密成風”。
同樣是在五天以后,瓊斯看到了里芬斯塔爾在《意志的勝利》(1934)中記錄的德國人向希特勒歡呼的場面——幾百條齊刷刷的手臂在禮堂里向他致“浪潮”問候禮不過一切還好瓊斯最后控制了局勢,戛然而止——“我們差一點就成為了優(yōu)秀的納粹”,在最后的聚會上,瓊斯給學生們播放了一部關于第三帝國的影片帝國黨代會,集體、紀律、服從,以及這個集體的所作所為恐怖、暴力,毒氣室。瓊斯看著一張張不知所措的臉。提問的學生在這里找到了答案。
相較瓊斯的教學實驗來說《浪潮》的結局顯然更富于戲劇性,殘酷的陡轉讓你不得不認為導演甘賽爾從《死亡詩社》的結尾中獲得靈感盡管這種劇烈的沖突招致批評,但在我看來,狂熱者蒂姆的出場恰恰是這部影片區(qū)別乃至超越瓊斯獨裁實驗的關鍵。
蒂姆綽號“軟腳蝦”,他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學校更是受氣包也許是這個原因,他一直希望能有幾個“兄弟”,并且經(jīng)常用些小恩小惠討好其他搗蛋鬼:“這是送你們的,我們是兄弟”然而,事實上沒有人瞧得起他。
對于為什么熱愛“浪潮”,每個成員都有自己的理由。對于蒂姆來說,“浪潮”更意味著一種夢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來握在手里的手槍一樣。文格爾的介入與“浪潮”的成立無疑給一直處于“校園底層”的蒂姆帶來轉機為了“效忠”制服,他焚毀了家里所有名牌上衣制服的確給了他一種神奇的力量感、當他被欺負時他開始試著反抗,而與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員也走過來保護他?!袄顺薄钡拇嬖谑沟倌犯杏X自己不再是一條蟲,而是一條龍的一部分以至于他是那樣全心全意,甘于冒險犯難在噴涂“浪潮”標記時他不顧危險爬上市政府大樓他不僅用假手槍嚇退了尋釁斗毆者,甚至自告奮勇要做“元首”文格爾的保鏢,弄得后者一頭霧水蒂姆維護“浪潮”,的堅固,那是他“重生”之后的力量之源“浪潮”就是他夢想中的帝國,而文格爾先生就是引領未來的元首。
了解了蒂姆的這種迷狂,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最后會拔槍。透過這一悲劇,不難發(fā)現(xiàn),在“浪潮”這樣的組織中,人們加入并效忠于組織的過程,也是互相綁架的過程。組織只允許以組織的名義(如團結、集體)消滅異類,卻不允許成員主動退出,因為主動退出對于組織而言是一種不可控的行為。在這里,文格爾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維系“浪潮”繼續(xù)存在的一個符號,一面旗幟。蒂姆們的力量訴求(何嘗不是一種自私)要求文格爾只能像趙匡胤一要被手下皇袍加身,主動退出則意味著背叛。
顯而易見,在影片中蒂姆更像是一個隱喻,被革命喚醒的怪獸,科學家創(chuàng)造的弗蘭克斯坦,抑或其他?!袄顺薄笔沟倌帆@得了“新生”,他的成長超出了文格爾所能控制的范圍。文格爾和蒂姆們創(chuàng)造了“浪潮”,同樣都被“浪潮”吞噬。就像法國大革命,悲劇的誕生不在于人帶動了革命,而在于革命帶動了人。
通向奴役之路
伏爾泰說:“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滿面紅光地走向罪惡?!焙蔂柕铝终f:“使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人們總是試圖將其變成天堂?!币粋€人信仰烏托邦并非罪惡,真正的罪惡是讓烏托邦具有進攻性。
“納粹速成班”不僅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微縮的納粹德國,也清晰地呈現(xiàn)了這些學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第一節(jié)課被問及”獨裁統(tǒng)治的基礎是什么?”時,學生們的回答包括意識形態(tài)、控制、監(jiān)視、一位元首等。同樣,高失業(yè)率與社會不公,通貨膨脹、政治信用破產民族主義等也都有利于獨裁的誕生。不過,這都是一些從書本上學來的知識,當這一切以日常和風細雨的面目出現(xiàn)時,“浪潮”成員們毫無警覺,而是一味沉醉于他們的同志友愛和共同理想。
《浪潮》為觀眾展現(xiàn)了許多有關獨裁的典型元素;沒有底線的集體主義,泯滅個性、消除差異的制服,對異己的隔離與對言論自由的剝奪光天化日之下黑話般的手勢,煽動性的反政府演講,利他名義下的強迫,對未來利益的許諾,標榜團結的儀式,一個元首替罪羊,歸屬感等。而且,“浪潮”不僅是一個平等的集體,更是一個健康的集體(站起來回答問題首先是“為了促進血液循環(huán)”)。星期六會場上,當文格爾指責馬爾科是個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時,立即有女生指責馬爾科“已經(jīng)被傳染了”。在那些堅定的“浪潮”成員看來,誰反對“浪潮”誰就是瘟疫。而“浪潮”不僅身體“健康”,更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大夫、拯救者。
“浪潮”的故事是一個“納粹速成班”的故事。這個班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順理成章。
但正如文格爾在星期六打開謎底時聽說的:“你們還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的問題嗎,獨裁統(tǒng)治是否會實現(xiàn),而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義。我們自以為高人一等,比別人優(yōu)秀,我們將所有反對我們的人排擠在這個集體之外,我們傷害了他們,我們不知道還將會發(fā)生多么嚴重的事情。”“浪潮”本是個中性詞。為承載。它便是推動社會進步的潮流;為暴力它便是吞噬一切的惡。
人性中的獨裁
納粹黨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審判時,一個問題困擾著同時代的許多人?!鞍B约捌渌О偃f名參與了猶太人大屠殺的納粹追隨者,有沒有可能只是單純地服了上級的命令呢?我們能稱呼他們?yōu)榇笸罋⒌膬词謫??”關于這一點,著名極權主義研究專家漢娜·阿倫特發(fā)現(xiàn)了一種基于日常服從的惡。也就是說,艾希曼之所以惡行累累,不是因為他本性惡,而在于他在一種惡的體制中“盡職”。而這種“盡職”,不只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有時甚至還是一種“美德”。
帶著這個問題,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在1974年做過一個實驗:請一批實驗志愿者在一群實驗組織者——心理學家們的監(jiān)督下,對背錯單詞者進行電擊,錯一次電擊一次,而且電壓強度逐次提高15伏,盡管電擊者目睹被實驗對象的種種掙扎與嚎叫,但是很少有志愿者會停下來,他們大多都完成了電擊任務。實驗表咀權威在場時,人們多會選擇服從權威,即使作惡,也會心安理得。
面對這個試驗,也許每個人都應該自問:在人性與惡政的互動鏈條上,我們究竟參透多少秘密?人性比制度古老,這世界與天氣一樣變幻莫測者非人性莫屬。無論是獨裁,還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的呼應。獨處是一個人,群居又是一個人。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暴君,每個人身上都有獨裁的種子也都有灌溉獨裁的潛力。只要條件成熟,這一切難免會與一種惡的集體主義里應外合長出獨裁的惡之花。
世界離獨裁只有五天,“覺醒”后的人總是避談自己曾經(jīng)有多愚蠢。在本文結尾,還是讓我們一起回到40年前克柏萊中學的那場試驗吧。就在試驗結束后,羅恩·瓊斯曾對他的學生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和德國人一樣,你們也很難想到自己竟然做得如此過分,你們不愿承認被人操縱,不愿承認參與了這場鬧劇?!?/p>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