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
筆者保留的《紐約時報》剪報中有一份是2004年12月29日關于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訃告,從頭版左下角移至第18版整版,大標題是《熱忱的社會評論家蘇珊-桑塔格逝世,享年71歲》。文中插有她不同時期的幾幅照片,其中有一幅攝于1989年她作為國際筆會美國中心主席朗讀講稿之際。
訃告這樣形容她的容貌:“臉型端正,寬嘴,眼神專注,黑發(fā)長而厚密,中年之后頭頂上添了一片白發(fā)?!边@樣描繪她的性格和神態(tài):“她可能是嚴厲而尖刻的……但也可以是熱情的和少女似的,嗓音低沉、隨聲附和地說幾句話,偶然會把腳擱在離之最近的咖啡桌上。她很容易笑,而當談到一些觸動她感情的事兒(這種事兒有很多),她的黑眼睛里往往充滿了淚水?!?/p>
訃告羅列20對褒,貶義形容詞,以此說明人們對她個性的不同了解,也說明她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不同的人對她有絕然相反的看法,如“真誠的”、“故作姿態(tài)的”,“老練的”、“幼稚的”,“隨和的”、“清高的”,“熱情的”、“冷酷的”,“左翼的”,“右翼的”,“深刻的”、“淺薄的”,“幽默的”、“缺乏幽默感的”,等等,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她是“缺乏生氣的”。
是的,蘇珊·桑塔格這一輩子過得生氣勃勃,充滿活力。
對一切都感興趣的人
桑塔格從小愛讀書,是書使她愛上了文學,也使她熱愛生活,因而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她在八九歲時躺在床上眼望墻壁前的書架,“就像看著我的50個朋友”,覺得“每本書都是一扇通向一個完整王國的門”。14歲時,她讀德國小說家托馬斯·曼的《魔山》,讀得愛不釋手。讀了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她決心要當作家,要像杰克·倫敦和馬丁·伊登一樣,靠自己艱苦奮斗,寫出膾炙人口的小說。她晚年居住的紐約曼哈頓寓所里只有圖書,沒有電視機,她說:“我就像人們愛看電視那樣愛讀書?!庇蓵w現(xiàn)的文化,對她而言,是瑞典人所說的“斯莫伽思波德”——有魚、肉、色拉和冷菜等大量精美食物的斯堪的納維亞式自助餐,是“可移動的盛宴”。
桑塔格年輕時先后上過伯克萊、芝加哥、哈佛和牛津等名牌大學,修讀了哲學、文學和神學。她不在乎學位,無意拿到博士,而更在乎學習過程中的愉悅。她一生興趣廣泛,愛好甚多,而且一旦對某事物有了興味。便很投入,很專注,所以她自稱為“沉溺的審美家”、“著迷的道德家”和“嚴肅的狂熱者”。她說:“作家應該成為對一切都感興趣的人”,“我們應該看得更多,聽得更多感覺得更多”。從攝影到政治,從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到芭蕾舞,從歐洲作家到好萊塢電影,從俄羅斯文學到搖滾樂,從美學到艾滋病,從倫理道德到同性戀。她都興趣盎然,有心去探討研究,并有累累寫作成果。她所寫的大量社會,文藝評論,往往都有獨特的視角、獨到的見解、哲學的深度和美學的趣味,故能給人以啟迪,甚或刺激?!缎鹿埠汀冯s志一名編輯說:“桑塔格的寫作生動非凡,具有非凡的刺激作用,讓你見到先前未曾見過的東西,所以你即使不同意她的觀點也會樂意閱讀?!鄙K褡约焊粗匦≌f,將自己定位為“小說家”,其實她的評論文章具有更大的社會影響,更多美國讀者是首先通過閱讀她的散文隨筆才知道和贊賞她。
桑塔格既是小說家,也是散文家、評論家,還編、導、演過電影,是一個文藝復興時期式的大才女。美國三個主要文學大獎——全國圖書評論圈獎、全國圖書獎和麥克阿瑟基金會天才獎,她都得過。一名采訪過她的墨西哥作家曾將她與文藝復興運動重要人物、荷蘭人文主義學者伊拉斯謨相比較,說伊拉斯謨旅行時要帶上包括所有有用知識的32卷書,可桑塔格只帶她的腦子。他寫道:“我不知道有別的知識分子會像她那樣頭腦清晰,具有如此強的承前啟后、連接貫通能力。”
桑塔格對德國和法國文化甚有好感,下功夫?qū)懥说聡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利亞斯·卡內(nèi)蒂,法國劇作家、詩人安托寧·阿陶德,德國文學評論家沃爾特·本杰明,法國哲學家、文學評論家羅蘭·巴特等。對俄國文學,她也贊賞備至,曾說若要她在俄羅斯文學與搖滾樂之間作一選擇,她會選擇前者,盡管兩者都有價值。不過,其實她也是美國通俗文化的贊賞者,甚至是鼓吹者。她說,她喜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等于不喜愛搖滾樂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汀。
另有一個國家,她并不十分了解其文化,卻與之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那就是中國。當1933年她出生在紐約一個猶太家庭時,她父親就已在中國經(jīng)營皮毛生意。父親因染肺病死于中國時,她只有5歲。中國“文革”期間,她訪問過這個正處于動亂中的國家,留下了奧威爾在《1984年》中所描述的印象。但在晚年,她仍有一個“中國之旅計劃”,她決心在死前做三件事,其中包括“學習中文”??上г谄浒┌Y已治愈多年之后,竟因白血病而過早離世,其訪華計劃也就未能實現(xiàn)。她關心中國的改革開放。欣喜地知悉在中國發(fā)生的變化。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看來,中國的發(fā)展勢頭銳不可當,作為一個國家,其不斷的重建再造使其人民和文化處于不停的趕超狀態(tài),不停地往前行進?!?/p>
可以告慰桑塔格亡靈的是,近幾年來,她的很多作品都已在中國翻譯出版,其中包括長篇小說《恩主》和《火山情人》,劇本《床上的愛麗斯》,文集《論攝影》、《反對闡釋》、《疾病的隱喻》、《激進意志的樣式》、《關于他人的痛苦》、《在土星的標志下》和《同時》等。在世界各國,她一生留下的17種著作已被譯為32種語言。
2003年10月24日,西班牙奧維多、蘇珊·桑塔格(右一)獲得阿斯圖里亞斯王子藝術獎。
反戰(zhàn)的“知識女英雄”
對世界上發(fā)生的戰(zhàn)爭一般知識分子都比較敏感,往往是非正義戰(zhàn)爭的天然反對者。桑塔格也不例外,甚至比他人更為敏銳。不論對越南戰(zhàn)爭、中東戰(zhàn)爭,還是對波斯尼亞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她都以自己的言行及時表明其立場,因而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知”、“知識女英雄”。
桑塔格是最早參加反對越戰(zhàn)運動的美國文人之一。越戰(zhàn)一開始,她就和一批前“綠色貝雷帽”(即美國陸軍特種部隊)士兵在加利福尼亞作巡回反戰(zhàn)演講,在街頭挨過有人扔來的石頭。她還在《黨派評論》發(fā)表文章,將越戰(zhàn)與美國歷史聯(lián)系起來。她寫道:“美國建于一場種族滅絕的大屠殺,建于歐洲白種人的被認可的篡權,為接管北美大陸而要消滅一個科技上落后的有色土著種族?!背鲇诩嵑褪?,她寫道:“事實是:莫扎特、帕斯卡、布爾代數(shù)、莎士比亞、議會政體、巴洛克風格教堂、牛頓、婦女解放、康德、馬克思、巴蘭欽、芭蕾舞,等等,都不能拯救這個對世界產(chǎn)生影響的特殊‘文明。白種人是人類歷史上的癌癥;正是白種人,只有白種人,及其意識形態(tài)和創(chuàng)造發(fā)明,一擴張到一個地方,就要消滅獨立自主的文明;打亂地球上的生態(tài)平衡,如今正在威脅著人類本身的生存?!?/p>
慮及自己既非記者,又非行動主義分子桑塔格認為,作為“美利堅帝國公民”,自己有權利在1968年5月美國對北越狂轟濫炸之際接受訪問河內(nèi)的邀請。她說,她是懷著“道德上的嚴肅性”出訪的。兩周訪問的結(jié)果是一篇義正辭嚴的文章,表達她對越南人民抵抗美國入侵的理解。
她自然因此而遭到美國輿論界右翼的嚴厲抨擊。有人說她的訪越是對越南共產(chǎn)主義的十分幼稚的同情,還有人說她是個“政治朝圣者”,一心詆毀西方自由的多元文化,而對外國革命崇拜有加。對此,她反駁說,她不是像有人所說的那樣“為共產(chǎn)主義所誘惑”,而是“為反對美帝國主義而戰(zhàn)”。
同一年,她還訪問了古巴事后撰文呼吁人們理解并同情古巴革命。不過,兩年后,她與其他一些作家一起抗議古巴政府對詩人帕蒂拉的迫害。她還曾批評卡斯特羅對同性戀者的懲治政策。
1982年,桑塔格在紐約市政廳抗議波蘭當局鎮(zhèn)壓團結(jié)工會,指稱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的政體是“蒙上人臉的法西斯主義”。對斯大林整肅時期迫害、屠殺持不同政見者的歷史,當時美國的左派一般都有回避之意,而桑塔格公開加以口誅筆伐,顯然需要一定勇氣。
10年之后,波斯尼亞戰(zhàn)爭爆發(fā)。在美國知識分子當中,幾乎只有桑塔格一人發(fā)出呼吁,要求西方國家和美國軍事干預巴爾干半島事件,以解除對薩拉熱窩的圍困,阻止塞爾維亞入侵波斯尼亞和科索沃。
她自己不畏艱險,10多次前往薩拉熱窩,并連續(xù)兩年半住在那里,與圍城居民同舟共濟。她曾在那里導演了貝克特的名劇《等待戈多》。有人因此諷刺說,她想以此來顯示她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激進知識分子”所享有的特權,企圖在巴爾干進行“政治干預”。對此,她嗤之以鼻。她說,事實上,她起初去薩拉熱窩是由于她兒子里夫的建議,里夫當時正作為戰(zhàn)地記者在南斯拉夫采訪。她去了,并對薩拉熱窩人說,她會再來,在圍城里干事情。人們問她,她能干什么。她答道,她能打字,能在醫(yī)院當勤雜工,能教英文,也會拍電影、導戲。當時薩拉熱窩有許多演員閑著無事,于是大家歡迎她來導演《等待戈多》。
她說,她的薩拉熱窩之旅,要說是“沖動”的話,那也是道德上的,而非政治上的。她還說:“我只是樂于去幫助病人們坐上輪椅。在當時極端艱苦和有致命危險的情況下,我作出了不惜冒生命危險的承諾。炸彈在爆炸,子彈在我頭頂上飛過……沒有食品,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郵件沒有電話,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這并非‘象征性的,這是事實。人們以為我去就是為了排一出戲……我在那里兩年半,排戲只用了兩個月?!倍敃r有些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和“慰問歌手”,法國的也好美國的也好,只在薩拉熱窩逗留了兩小時或24小時,并有軍用飛機和坦克護送,急匆匆地安然往返。
嚴肅而熱忱的公共知識分子
2001年“9·11”事件之后,桑塔格遭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打擊。這是因為她在《紐約客》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千字文,對恐怖主義襲擊表示了她自己的看法。
當時媒體都在報道有些政治人物關于襲擊者只是些“懦夫”而已的說法,桑塔格覺得不能茍同,因此寫道“為什么大家都不承認,這并不是對‘文明或‘自由或‘人道或‘自由世界的‘怯懦攻擊,而是對世界自命的超級大國的攻擊,是特定的美國結(jié)盟諸國及其行為釀成的必然結(jié)果?有多少公民知曉美國炸彈正在轟炸伊拉克?假如要用‘怯懦此詞,那么它或許更適用于那些超出報復范圍、在高空中殺人的人,而不大適用于那些為殺死別人而愿意自己也死的人。就勇氣(一個道德上的中性詞)而論,不論如何去說周二屠殺的施行者,他們不是懦夫。”
為此,她遭到許多右翼人物謾罵。有的說她是“憎恨美國之徒”,有的說她是“道德白癡”,有的說她是“叛徒”、“第五縱隊”,有的說應該將她趕往“荒野”而不再聞其聲。一個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說:“我們應該不再允許蘇珊·桑塔格在可尊敬的知識分子圈子內(nèi)說三道四?!?/p>
媒體接著報道“‘叛徒在反擊”。桑塔格當然要反駁那些申飭和咒罵。她對采訪記者說,她不明白,為什么亮明觀點就等于持不同政見,而持不同政見就等于不愛國。她說,在“9·11”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晨讀《紐約時報》刊登的那些死于世界貿(mào)易中心的人的訃告,眼淚直往下掉。每篇訃告她都讀,讀了就哭。她說:“我像大家一樣,真的深感悲痛,深切地哀悼?!薄粋€為死難者哭泣的人,怎么也不會去贊賞那些野蠻的亡命徒,她要提醒人們思考的是,究竟是為什么美國會遭到這樣的襲擊?
她自己所受到的種種攻擊,并不影響她去反對布什以“反恐”名義發(fā)動的伊拉克戰(zhàn)爭。每一場戰(zhàn)爭,越南、朝鮮戰(zhàn)爭也好,這場伊拉克戰(zhàn)爭也好使她最難以忍受的是美國對這些國家的狂轟濫炸,使數(shù)百萬無辜的人民喪生。她說,當伊拉克部隊光著腳的士兵已在向北方撤退的時候,美國人卻還向他們投扔凝固汽油彈和火焰炸彈,“這些事真使我感到絕望”。
桑塔格生前寫的最后一篇文章譴責美國軍人在伊拉克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野蠻虐待戰(zhàn)俘。
她去世4年后,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tǒng),他一上任的第二天就宣布關閉關塔那摩戰(zhàn)俘營,廢除“嚴酷刑求”,不久又宣布了美國從伊拉克撤軍的計劃。
終其一生,桑塔格是一個具有深刻批判精神、嚴肅而熱忱的公共知識分子其人文主義情懷超越了國家和種族的局限,因而受到國內(nèi)外的普遍尊敬。戴維·里夫,桑塔格的兒子,不久前整理出版了她的日記和札記,對其母親最為了解。他說:“我母親認為,她的名聲促使她承擔一定的公共責任。我想,她的政治實踐源于這一信念?!?/p>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