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豐子愷

馬　莉

【作家亮相】

豐子愷（1898－1975），原名豐潤，又名豐仁，浙江崇德（現(xiàn)屬桐鄉(xiāng)）人，我國現(xiàn)代畫家、散文家、翻譯家、美術教育家和音樂教育家，是一位在多方面都卓有成就的文藝大師。1914年豐子愷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師從李叔同學習音樂、繪畫。1921年他東渡日本，學西洋畫。1925年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漫畫。1931年他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緣緣堂隨筆》。新中國成立后，豐子愷歷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主席、上海對外文化協(xié)會副會長等職。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有散文集《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隨筆二十篇》等，漫畫有《子愷漫畫全集》，譯著有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俄國屠格涅夫的《初戀》和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等，作品集有《豐子愷文集》（7卷）。豐子愷獨特的漫畫作品影響很大，深受人們的喜愛，他是中國現(xiàn)代受人敬仰的漫畫家。豐子愷還被國際友人譽為“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

【作品展廳一】

楊柳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樹。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什么喜歡楊柳樹？到底與楊柳樹有什么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jié)緣，就可以附會種種理由上去?；蛘哒f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像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宅邊所種的。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往往如此。

假如我現(xiàn)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岸邊的長椅子里去坐了一會兒，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漸漸長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但楊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而且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敬蠖际窍蛏习l(fā)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yǎng)活的，怎么只管高居在上面，決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決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楊柳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擺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huán)繞著他們的慈母而游戲，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里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因為它高而能下，它高而不忘本。它的這種特殊的姿態(tài)，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diào)和。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柳。在美好的春光下，鄉(xiāng)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贊美的姿態(tài)。

探究練習

1.作者“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那么你認為楊柳“賤”嗎？請說出理由。

2.積極向上通常是令人贊賞的，作者卻覺得一般花木“向上”的“樣子可惡”，這矛盾嗎？為什么？

3.文章最后寫楊柳“特殊的姿態(tài)，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diào)和”。請在文中畫出與這個意思相照應的具體描寫楊柳的句子。

【作品展廳二】

憶兒時

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世時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于享樂的人，良辰佳節(jié)不肯輕易放過。養(yǎng)蠶也每年大規(guī)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tǒng)是蠶，架著經(jīng)緯的跳板，以便人們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里去采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很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后，又用一張大葉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里，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然而這滿屋的跳板，像棋盤街一樣，又很低，走起來一點也不怕，真是有趣。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

蠶上山之后，全家靜靜守護，那時不許小孩子們噪了，我暫時感到沉悶。然而過了幾天，采繭，做絲，熱鬧的空氣又濃起來了。我們每年照例請牛橋頭七娘娘來做絲。蔣五伯每天買枇杷和軟糕來給采繭、做絲、燒火的人吃。大家認為現(xiàn)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時候，應該享受這點心，都不客氣地取食。我也無功受祿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與軟糕，這又是樂事。

七娘娘做絲休息的時候，捧了水煙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后面，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軋脫的。她又說：“小囝囝不可走近絲車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還有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用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諸姐都不要吃的緣故。我所樂的，只是那時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臺、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我又可以不斷地公然地吃小食。

絲做好后，蔣五伯口中唱著“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復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然而對于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xiàn)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現(xiàn)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yǎng)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shù)萬的生靈的殺虐！《西青散記》里面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安得人間也發(fā)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探究練習

1.從全文來看,“我祖母在世時的事”一句中的“事”指的是_____________。

2.作者重點回憶了他兒時哪兩方面的快樂生活？

3.文章第一段“這真是一年一度的難得的樂事”一句中的“這”是指_________。

4.文章第四段中說“我感到一種興盡的寂寥”，作者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5.你認為文章的最后一段好在哪里？

【作品展廳三】

梧桐樹

寓樓的窗前有好幾株梧桐樹。這些都是鄰家院子里的東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為它們和我隔著適當?shù)木嚯x，好像是專門種給我看的。它們的主人，對于它們的局部狀態(tài)也許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對于它們的全體容貌呢，因為這必須隔著相當?shù)木嚯x方才看見。唐人詩云“山遠始為容”。我以為樹亦如此。自初夏至今，這幾株梧桐在我面前濃妝淡抹，顯出了種種的容貌。當春盡夏初，那些嫩黃的小葉子一簇簇地頂在禿枝頭上，好像一堂樹燈，又好像小學生的剪貼圖案。布置均勻而帶幼稚氣。植物的生葉，也有種種技巧：有的新陳代謝，瞞過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換青黃。有的微乎其微，漸乎其漸，使人不覺察其由禿枝變成綠葉。只有梧桐樹的生葉，技巧最為拙劣，但態(tài)度最為坦白。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nèi)荨?/p>

在夏天，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嶂，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于梧桐了。芭蕉葉形狀雖大，但數(shù)目不多，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shù)。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shù)目繁多。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重疊疊地掛著，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窗前擺了幾枝梧桐，綠葉成蔭，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

一個月以來，葉子由最初的綠色黑暗起來，變成墨綠；后來又由墨綠轉(zhuǎn)成焦黃；北風一起，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將起來，大大的黃葉便開始辭枝——起初突然地落脫一兩張來，后來成群地飛下一大批來，好像誰從高樓上丟下來的東西。枝頭漸漸地盤空了，露出樹后面的房屋來，終于只剩幾根枝條，恢復了春初的面目。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經(jīng)娶妻生子而后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回黃轉(zhuǎn)綠世間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葉，尤其是梧桐的落葉。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壽命短促，猶如嬰兒初生即死，我們雖也憐惜它，但因?qū)λP系未久，回憶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葉的壽命比花長得多，尤其是梧桐的葉，自初生至落盡，占有大半年之久，況且這般繁茂，這般盛大!眼前高厚濃重的幾堆大綠，一朝化為烏有。“無?！钡南笳?，莫大于此了。

但它們的主人，恐怕沒有感到這種悲哀。因為他們雖然種植了它們，占有了它們，但都沒能體驗到上述的種種變化。他們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們的根干，站在階前仰望它們的枝葉，為它們掃掃落葉而已。何從看見它們的容貌呢？何從感受到它們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有刪改）

探究練習

1.文章的第一、二兩段著力表現(xiàn)了梧桐樹的什么特點？作者這樣寫的用意是什么？

2.全文三次表露了作者鮮明的感情色彩，請簡要說明作者情感的變化。

3.文章第三段中運用了哪些表現(xiàn)手法？請舉例說明。

參考答案

《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豐子愷》

作品展廳一：

1.示例：我覺得楊柳不是“賤”的，而是美的，美在它不求索取，無私奉獻，“不要吃人家的東西，而且木材供人用”。2.不矛盾。作者并不反對“向上”，他認為“向上原是好的”。作者之所以厭惡一般花木的“向上”，只是憎惡其高而忘本、不知感恩的品質(zhì)。3.“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

作品展廳二：

1.養(yǎng)蠶，做蠶絲2.蠶落地鋪時的樂事；做蠶絲時的樂事。3.走跳板。4.絲做好了以后，家里又恢復了原來的陳設，作者的興致便被打斷了。5．文章最后一段是作者對世事的思考，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生命的尊重以及熱愛，升華了文章主旨。

作品展廳三：

1.著力表現(xiàn)了梧桐樹的葉之多之大、綠意之濃之深。作者這樣寫既為下文“眼看見梧桐葉落的光景”而感到悲哀蓄勢，又為抒發(fā)“人生無?！钡母锌髁虽亯|。2.發(fā)現(xiàn)“新乳”“綠葉成蔭”時的親切、欣喜；看見“梧桐葉落”時的無奈、傷感；領悟自然、人生和藝術真諦時的平靜、淡然。3.（1）比擬（擬人）。“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將起來”“成群地飛下一大批來”（2）比喻?！昂孟裨?jīng)娶妻生子而后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3）對比。將“落花”與“落葉”進行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