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濤
1969年9月16日,自由思想者殷海光先生在貧困交加中,因胃癌復發(fā)病逝于臺大醫(yī)院。此時,離臺灣開放黨禁還有18年,離臺灣第一次實行政黨輪換還有51年。
殷海光身后留有遺囑一封,表達了自己心中的遺憾和對家人的愧疚。他在遺囑中寫道:個人生死并不足惜,否則這5年以來也不會是這個樣子。所憾我有四件事:第一,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的太太,她是很好的家族出身的,她的身世和相貌,大可不必和我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第二對不起孩子,不能給她更好的教育和適當?shù)沫h(huán)境……
殷海光先生在遺憾中留下對家人的愧疚,事出有因,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殷先生可謂貧窮潦倒,生計難以維持,他的胃癌就是在那種窮困生活中患上的。殷先生在給弟子張灝的信中寫道:“那時我的父親要我學醫(yī),我硬是要讀哲學。父親憤怒地說:‘你要讀哲學,將來餓死了可不要怪我?,F(xiàn)在回想起這話,差一點說中……我如今,頭發(fā)如霜,現(xiàn)實里的一切,什么也不屬于我,連基本的生存也有問題,還要學生朋友來支持,并且還要向那陌生的‘學術市場出售自己。我的心情,在某些方面,頗似晚年的陳獨秀,或流亡于墨西哥的托洛茨基?!?/p>
1949年就擔任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主筆,兼《民族報》總主筆,之后一直在臺灣大學擔任講師、副教授、教授的殷海光先生,可謂才華橫溢。在上世紀50年代,殷先生與雷震先生站在一起,以《自由中國》雜志為陣地,評論時政,抨擊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名滿全島。如此一位有成就的學者,晚年為何這樣困窘?一切均是由于殷海光先生堅持自由主義立場,堅決捍衛(wèi)自由,要求國民黨盡快結束“訓政”,實行憲政,處處與國民黨作對,激起國民黨黨棍的極端仇視。都說魯迅先生的骨頭是最硬的,其實作為自由思想者的殷海光先生骨頭同樣是最硬的。1960年9月,國民黨以涉嫌叛亂罪將雷震先生逮捕,《自由中國》雜志被關閉。殷海光先生挺身而出,與夏道夫、宋文明一起共同署名《(自由中國)言論撰稿人共同聲明》,斥責國民黨的恐怖行徑,接著又發(fā)表《我看雷震和新黨》、《法律不會說話——因雷震而想起的》,為雷震先生辯護。自此,殷海光先生厄運不斷。出版的書籍不斷被查封,出門被特務盯梢,就連與世界著名學者哈耶克的見面也被阻止。
這種壓迫到殷先生晚年更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1966年,國民黨政客張其昀在中常委會上指責“中央研究院院長”王世杰,“將國家長期科學委員會辦得一團糟,三民主義的學者總是請不著補助金,像殷海光這樣專門攻擊政府的人卻年年請到”,結果使殷先生失去每月60美元的“國家長期發(fā)展科學補助金”,失去其最低生活費的一半。緊接著,國民黨“教育部”來函強行要將殷先生調(diào)離臺大,聘任為“教育部”教育研究委員會委員,欲將其收買,殷先生堅決拒絕。特務三番五次到其家威脅,無奈之下_殷先生只好辭去臺大教職。至此,完全失去了固定的生活來源,生活主要靠親朋好友和弟子接濟。3年后,一代自由思想家,以極為凄涼的方式告別人世。
殷先生能夠從當時黨化教育的蒙昧中解脫出來,獲得同時代思想者所不能具有的遠見。然而,思想的方法卻無法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窮困潦倒的問題,無法解決殷先生的飯碗問題,也就無法解決他的思想和學術生命延續(xù)的問題。對于扼制思想者來說,最有效的方法不是組織言論攻擊、造謠,不是封殺言論,甚至還不在于搞恐怖活動在肉體上消滅,而是打碎思想者的飯碗。
如果說國民黨在大陸統(tǒng)治時期,還是一種威權統(tǒng)治,他們對付思想者和異議者的主要方法還在于搞報刊新聞檢查,例如用開“天窗”的方法對付魯迅先生,用特務暗殺形式對付聞一多先生,那么國民黨遷臺后,統(tǒng)治力量進一步加強,其獨裁在技術上不斷“改進”,多少有向右傾極權專制轉(zhuǎn)變的跡象。在大陸統(tǒng)治時期,國民黨要求學校開除或交出左傾學生或教授時,學校往往予以抵制、有時國民黨也無可奈何。但遷臺后,在小小島嶼,國民黨對社會的控制觸角開始深入方方面面。以往“教授治?!?、“學術獨立”的傳統(tǒng)被破壞,國民黨更深入地控制學校事務,安排校長的人選和插手教授的任命,對教授的職業(yè)開始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對思想者的控制,他們逐步延伸及思想者的飯碗,殷海光先生的遭遇便是一例。
不過,獨霸的國民黨畢竟還沒有做到事無巨細地掌握島內(nèi)政治、經(jīng)濟、文化資源的分配,沒有搞國家管制經(jīng)濟、計劃經(jīng)濟,沒有將每一個人的飯碗死死掌握在自己手中。國民黨可以打碎思想者的飯碗,卻沒有做到安排每一個人的飯碗,控制每一個人的飯碗。因此,島內(nèi)仍有自由思想在不斷打壓中萌芽,直至黨禁開放的春風吹來。而在真正現(xiàn)代極權主義國家,無論是右傾極權的法西斯德國還是左傾極權的前蘇聯(lián),統(tǒng)治者實行高度計劃的經(jīng)濟管制,掌握著每個人手中的飯碗,每個人都成為統(tǒng)治機器上的螺絲釘,思想者失去了最后一點生存空間。早在18世紀,美國的建國之父們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就寫道:“對某人的生活有控制權,等于對其意志有控制權?!倍新宕幕鶎O權控制思想揭露得更為深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舊的原則,將由不服從者不得食這個新的原則所替代”。
在控制思想方面,現(xiàn)代極權主義者遠遠超出古往今來一切專制帝王。國民黨僅僅是打碎了殷先生和其他思想者的飯碗,就造成島內(nèi)萬馬齊喑的黑暗,那么在一個所有思想者的飯碗都被統(tǒng)治者控制的極權地方,思想者還有什么尊嚴與理想,思想還能有什么火花與光芒?分配飯碗和控制飯碗遠比打碎飯碗的能力恐怖。希特勒極權控制下的納粹德國,思想者逃的逃,死的死,連海德格爾這樣的大哲學家,為保住自己飯碗,也只能向希特勒示好,為納粹唱贊歌,為極權張目。一代文豪高爾基,被斯大林誘騙回國后,不幸從飯碗到自由被控制得牢牢的,不得不為斯大林服務,面對國內(nèi)恐怖的真相,無可奈何收斂了先前的鋒芒,在極度郁憂中離世。
思想者不怕思想被遮蔽,不怕言論受壓制。但對于一個思想者群體來說,可以打碎他們的飯碗,乃至可以集體分配和控制他們的飯碗,遠比單個思想者遭受生命的威脅更可怕。畢竟,單個思想受到威脅,消滅不了其他思想者的火焰,反而可能激發(fā)更強烈的反抗;但是可以打碎飯碗乃至可以集體分配和控制飯碗,思想者就可能集體被閹割,直至鴉雀無聲。因此,對于思想者來說,捍衛(wèi)自由、民主、法治與憲政,首先要捍衛(wèi)的是市場經(jīng)濟,是經(jīng)濟上的自由,社會的開放、私有財產(chǎn)的神圣不可侵犯,最基本的是要讓權力的手從每個人的飯碗邊拿開。一個開放的社會和市場自由的社會,即使是思想者不依附在權力身上,仍然可以依靠寫稿、講學、從事律師行業(yè)等自由職業(yè)來養(yǎng)活自己。沒有飯碗的擔憂,思想者才可以給那些灰暗的時代貢獻光和熱,而不會像殷海光先先一樣,在那個孤島上,由于貧困交加,生命之光連同思想事業(yè)一起沉寂于無邊的黑暗之中
“80后”作家韓寒,一向特立獨行,言談驚世駭俗,經(jīng)常抨擊社會丑惡現(xiàn)象,批判文壇學閥、官員,其一句“如果我當作協(xié)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中國作協(xié)”,雷倒眾多御用作家。韓寒的勇氣不僅僅是個人的勇氣,而且有賴于我們社會的進步,有賴于社會的開放和市場經(jīng)濟與自由的形成。在市場經(jīng)濟社會,即便韓寒將作協(xié)一干人員得罪完了,他仍然可以開他的賽車,衣食無憂,因為他的小說有市場,自然有書商為他的出版操心。但是換在“文革”中或之前,有韓寒之類勇氣的作家,未必敢于說出此種話語。當時作家們?nèi)勘话才旁谧鲄f(xié)這樣一個機器中,他們必須依賴作協(xié)生活,從作協(xié)這個官辦機構中爭取自身的有限生存資源市場無法給他們飯碗,服從作協(xié)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和思想問題,更是一個生存問題。
胡適先生曾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來的!”爭取市場自由,爭取我們獲取飯碗的自由,就是爭取我們思想的自由,爭取我們?nèi)烁窈退枷氲莫毩⑺?。沒有自由獲取飯碗的地方,便是思想之流干涸的地方今天,當金融危機蔓延全球時,國家控制經(jīng)濟、計劃經(jīng)濟的論調(diào)甚囂塵上時,我們更應當牢記殷海光先生飯碗的故事,警惕有人借用國家名義借助經(jīng)濟危機將權力觸角再次延伸到每個人的飯碗之中。
編輯 魏恭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