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糞王后”杰西卡·米特福德

陳安

世人皆知《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作者JK羅琳，卻未必知道對她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

這個作家是杰西卡·米特福德（Jessica Mitford）（1917-1996）。

羅琳說，“我14歲那年，姑婆送我一本《女兒們和反叛者》，米特福德立刻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她曾離家出走，帶著一架記在她父親賬上的照相機去參加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我希望自己也有膽子去做這樣的事情。她是自學成才的社會主義者，我喜歡她從未喪失青少年時期的品質(zhì)，一直忠誠于自己的信仰。我想，我讀過她寫的所有東西。我甚至把自己的女兒也叫做‘杰西卡。”

羅琳和米特福德的共同點是，均為英國人，均為女作家。不過，米特福德早就加入美國籍，所以是英裔美國作家。她們年齡相差很大，羅琳生時，米特福德已年近半百，其代表作《美國的死亡之道》（The American Way of Death）（1963）已問世3年。她們的寫作趣味也絕然不同。一個寫的是童話天地、幻想世界，另一個則是美國的現(xiàn)實生活，尤其是揭示社會的陰暗面。但這些都并不妨礙羅琳對米特福德的喜愛和崇敬。

成為作家

米特福德出生在英國一個古怪的貴族家庭。這古怪既表現(xiàn)在她那保守的母親競不讓自己的6個女兒上學，而是自己在家里教她們識文斷字，結(jié)果她的大女兒南希和六女兒杰西卡還都成了作家，又表現(xiàn)在女兒們分別走上了不同的政治道路，在其法西斯分子父親的影響下，有一個嫁給了英國法西斯組織的頭頭，另一個移居德國成了希特勒的狂熱信徒，而米特福德在19歲時因跟其堂兄、溫斯頓·丘吉爾的外甥羅密利相戀而私奔。羅密利帶著她回到他因病暫時離開的西班牙，繼續(xù)為國際縱隊工作。后來兩人結(jié)婚，移居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羅密利又加入加拿大皇家空軍，在一次空襲德國的行動中英勇犧牲。

為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計，米特福德在華盛頓、邁阿密等地打過各種工，當過餐館酒吧間招待、服裝店售貨員，組織過工會，戰(zhàn)時在聯(lián)邦物價管理局先當打字員，后當調(diào)查員。后來與勞工律師丘哈夫結(jié)婚，遷居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此時，她萌生了當作家的念頭，心里琢磨著：“唯一不需要培訓、不需要技術(shù)的事情就是寫作。”

她寫的第一本書沒有成功，第二本書是自傳，就是羅琳提到的那本《女兒們和反叛者》。第三本書《美國的死亡之道》題材的選定與丘哈夫有關(guān)。他在為工會和勞工當律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工人家庭因家屬死亡所得的政府撫恤金并不少，卻還不夠付殯儀館的喪葬費，也就是說，死亡工人不容易得來的死亡福利（用于撫恤他們的遺孀和子女）都一股腦兒進了喪葬承辦者的腰包，他因此建議妻子寫篇文章談?wù)勥@個問題。文章在一家雜志發(fā)表后，反應(yīng)熱烈，當?shù)仉娨暸_還請米特福德上屏幕。見公眾對此題材有興趣，她便決定寫成書。經(jīng)過深入采訪和調(diào)查，她這本揭露喪葬界用各種欺詐手段亂敲竹杠，發(fā)死人財?shù)臅?，一份對貪婪的喪葬承辦商的起訴書，終于問世了。

揭露“美國的死亡之道”

米特福德生性敏慧，筆鋒犀利。她寫道“近些年來，那些喪事承辦人對美國公眾搞了一場以死亡為主題、索價奇高的大型惡作劇?！彼Q他們是“死亡的強盜大亨”——19世紀后期，美國一些喪失道德的資本家和企業(yè)家通過掠奪自然資源，向立法者行賄和剝削工人等手段來發(fā)財致富，故被稱作“強盜大亨”，而喪葬承辦者則是在死人身上詐錢，通過死人來發(fā)跡暴富。

為了索取高價，殯儀館老板們首先是淡化與死亡有關(guān)的詞匯，美化他們所有的一切。他們把自己叫做“殯儀導演”或“太平間撫慰者”，他們做的事情是“悲傷治療”，他們的行業(yè)是“悼念協(xié)會”。他們把棺材叫做“寶盒”，靈車成了“專車”，鮮花是“美的貢品”，尸體為“心愛者”，尸體化妝是“為心愛者美容”，尸體防腐處理則是“美麗的紀念繪圖”，等等。

然后是所有喪葬費用，從靈柩到骨灰盒，從墳地到火化，一律不標價，均為秘密價格，而任由殯儀承辦人、墓地推銷員隨意開價；他們掂量死者家屬的職業(yè)、經(jīng)濟狀況、心理和心情，琢磨出他們需要的代價。開個天價，對他們而言，易如反掌。即使不是天價，也絕不會是合理的價格。殯葬界還在報刊上大做廣告，或散發(fā)印制得很漂亮的“藍皮書”，推銷他們的喪葬用品，其中包括“舒適的內(nèi)衣內(nèi)褲”、“有內(nèi)裝彈簧的床墊的棺木”、“適合所有心愛者尺寸的鞋子”，等等。

米特福德在書中列舉許多事實，說明喪事承辦人為何能敲竹杠、收大錢。因為他們知道，凡到殯儀館來的人，其心情跟到汽車行買車的顧客絕然不同，沉浸在悲痛之中，一心讓死者安息的人，往往是不計價錢而讓人有機可乘，有利可圖的。

她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她一位女友的親戚死了，這個女友并不富裕，向殯儀館訂了一口不太貴的紅木棺材，價錢也談定了，可入殮之前，她接到殯儀館棺材推銷員的電話說，死者身體太長，要另選一口長一些、價錢貴很多的棺材，她有點猶豫，那推銷員便對她說“啊哈，行，我們還用那口紅木的，可我們得把他的腳砍掉?！碧炷?，哪個死者家屬愿意讓死者在缺胳膊少腿的狀況下去見上帝？這額外的大錢，你不想掏也只得掏了。

《美國的死亡之道》的問世并不順利。多家出版社拒絕出版，認為此書題材太可怕，顯示了“對死亡的病態(tài)興趣”，乃一大失敗。獨具慧眼的是賽蒙和舒斯特出版社，經(jīng)其一出版，此書便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數(shù)月居高不下，平裝本銷售了約100萬冊。每月圖書俱樂部也推薦了此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根據(jù)此書拍了一部一小時長的紀錄片，觀眾估計多達4000萬。從紐約到舊金山的許多報社都派記者去調(diào)查當?shù)氐臍浽峤缜闆r?！都~約客》雜志稱贊此書是“防備整個喪葬業(yè)的杰出新聞范例”。此書最終也促使聯(lián)邦貿(mào)易委員會對喪葬業(yè)展開調(diào)查，并采納了米特福德建議的一些改革措施，盡管此官僚機構(gòu)的調(diào)查推延甚久。

忠誠于自己的信仰

很多讀者讀得氣憤不平，可也讀得津津有味。有人說，讀此書就像由柴郡貓（《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里那只常常咧嘴而笑的貓）當導游作一次神秘而有趣的旅行。這是因為米特福德的文筆也相當出色，措辭銳利、辛辣，而又風趣、幽默。

然而，這部觸動社會神經(jīng)的力作不會使所有人都感到痛快。對某些人士而言，那是拳擊賽中擊中其下頷的重擊。加利福尼亞州在全國以其“埃及法老式”葬儀和裝飾華麗的墓地著稱，來自該州的眾議員尤特便借機攻擊“米特福德小姐親共反美”，此書版稅“毫無疑問將找得到通往美國共產(chǎn)黨的金庫的路子”。

米特福德及其第二任丈夫曾是美共黨員。丘哈夫已死于車禍，所以尤特不忘諷刺說她是“小姐”。在1950年代初麥卡錫反共的“紅色恐怖”時期，他們夫婦倆曾被召至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作證，既未出賣別人，也拒絕承認自己是美共黨員，表現(xiàn)出很大的勇氣。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曾因她的政治觀點指稱她“有危害于美國安全”。

1950年代末，由于考慮到在當時政治氣候下置身黨外更便于為社會正義事業(yè)工作，加上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狀況的失望，米特福德退出了美國共產(chǎn)黨。但正如羅琳所說，“她從未喪失青少年時期的品質(zhì)，一直忠誠于自己的信仰”。她的第二部回憶錄的標題《這是最后的古老斗爭》即源自《國際歌》歌詞。她離世前不久，采訪她的記者提了幾個政治敏感問題，她都毫不掩飾，坦然而答。她說，與其說她是作家，不如說她是政治活動家。她覺得，在美國至今“仍然存在對社會主義目標的明顯好感”。她認為，一個國家“在共產(chǎn)主義制度下會更好些”。東歐發(fā)生的事情“未必是好事”，古巴“看來是唯一有希望的國家，可對它的經(jīng)濟封鎖產(chǎn)生了可怕后果”。她支持她的鋼琴調(diào)音師兒子前往古巴服務(wù)，可美國政府卻禁止他去“敵國”，否則要他繳納一萬元罰款，她為此深感遺憾。

她在去世前不久修訂了《美國的死亡之道》，因為她發(fā)現(xiàn)，此書問世30年后，美國殯葬業(yè)狀況并無多大改變，殯儀館喪葬服務(wù)項目提前標價以便顧客選擇等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倒是喪葬費有了明顯“變化”——不斷上漲、上漲、上漲，已由1961年的平均額750美元增至1990年代的4700美元，加上諸如鮮花、墓穴等費用，一個成人的平均喪葬代價已高達7800美元。以死者家屬的謙恭撫慰者面目出現(xiàn)的“殯儀導演們”，每年為埋葬1700萬美國人所收的錢，比美國大學每年教育360萬學生所收的錢還要多。物質(zhì)享受、豪華消費的社會風氣都已通過喪事承辦人的手體現(xiàn)到了死人身上，盡管這些“享受”和“消費”都只是瞬間剎那的事情。

《美國的死亡之道（修訂版）》（1998年）得到媒體的很多評論?！都~約時報》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把美國當前工商界的腐敗現(xiàn)象與此書揭露的殯葬業(yè)壞事情相對照，列出四點經(jīng)驗教訓，

1.永遠不要低估公虱企業(yè)的貪婪本性。

2.要揭穿商界騙子們的各種欺詐行為。

3.腐敗未必只是爛蘋果，因為它可促進改革。

4.改革在官僚機構(gòu)那里往往進行得很慢。

顯然，米特福德的力作的真正意義，不僅在于揭示了商界某一行業(yè)內(nèi)的問題，而且在于概括了以賺錢、贏利為主要目標的商業(yè)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弊端，而要解決這些弊端，首先要有人有勇氣去觸動、去揭開那些用來掩飾和遮羞的黑幕。

反抗的一生

米特福德不僅率先端出了喪葬業(yè)的問題，而且還掀開了美國社會另一些方面的內(nèi)幕，如美國監(jiān)獄的真情實況，獄吏們?nèi)绾呜澪鄹瘮?，對待囚犯如何兇殘。她?年時間深入采訪監(jiān)獄系統(tǒng)，寫出《善意而平常的懲罰——監(jiān)獄使命》一書。對醫(yī)學界的不善之舉，她提出過挑戰(zhàn)，寫了《美國的誕生之道》等書。越南戰(zhàn)爭期間，她寫書為因反對征兵而獲罪的斯波克醫(yī)生等5人伸張正義。她支持馬丁·路德·金領(lǐng)導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曾是為黑人激進政治組織黑豹黨辯護的小組成員。總之，她一直在為少數(shù)民族、工人和消費者說話，為她覺得在美國社會里被剝奪了應(yīng)有權(quán)利的人說話。

有人在總結(jié)米特福德的一生時說道：“她的一生是反抗的一生，反抗她自己的享有特權(quán)的英國貴族背景，反抗欺貧愛富的勢利態(tài)度和政治上的自私自利行為，反抗不論何處的反動的社會制度?！?/p>

她是一個黑幕揭露者。當有人把“扒糞王后”這個褒貶兼具的稱號送給她時，她顯然覺得很高興，很榮耀。她的第一部回憶錄就取名為《有毒文體——扒糞的高雅藝術(shù)》。舊金山一名專欄作家寫道“有如她之前的厄普頓·辛克萊和弗蘭克·諾里斯一樣，她只是在報道那些有待揭發(fā)的令人，憎惡的事物的真相而已?！?/p>

她是新一代新聞記者和作家們的榜樣。一名為“大西洋網(wǎng)”寫稿的青年記者寫道：“米特福德已不僅是一個喪葬業(yè)抨擊者的名字，而且是一個人完整地進入新聞事業(yè)的象征。正當我們的社會著手以更大、更物質(zhì)化的規(guī)模重塑傳統(tǒng)之際，人們只能希望，這樣的事態(tài)發(fā)展若無新一代新聞工作者的評判是不能通過的。新一代人有意識地，有時又無意識地，從不屈不撓的杰西卡·米特福德那里獲得啟示?！?/p>

米特福德給與之接觸過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名曾為《出版人周刊》采訪過她的記者寫道，“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和藹可親，但她的眼睛惹人注目，藍得驚人，顯露一種內(nèi)在的鋼質(zhì)，除了銳利之外，還有高度的幽默感?！?/p>

是的，她平時跟人在一起常很詼諧，很風趣。她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文藝的人，除了寫作，她也愛唱歌，是個好歌手，還灌過唱片。有一次，著名黑人女作家瑪雅·安吉洛被邀為一個晚會表演唱歌，她回答說“我不會唱，可德卡會！”米特福德的親友平時都喜歡叫她的昵稱“Decca”。她去世后，人們都親切地德卡長、德卡短地回憶著她，紀念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