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廢名的小說以田園牧歌的風味和意境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別具一格,中國現(xiàn)代詩化小說的傳統(tǒng)可以說是由廢名奠定的。他的代表作《橋》猶如一首詩,充滿了詩化的意境。《橋》詩化的意境表現(xiàn)在:描摹精練濃縮而又意味深長;以文作畫,富于詩情畫意;聯(lián)想豐富,對話跳躍性大,充滿詩意。
關鍵詞:廢名;橋;詩化;意境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1145(2009)14-0116-02
廢名是京派小說的鼻祖,以其田園牧歌的風味和意境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別具一格,他的小說也被稱為田園小說。以詩的手段抒情造境,描寫氛圍情趣,是廢名小說的主要藝術形式。廢名把小說當作詩來寫,用詩的語言和技巧精心營造意境,使他的小說贏得了詩化小說的美譽。長篇小說《橋》是廢名意境創(chuàng)造的集大成者,標志著他創(chuàng)造意境的技巧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
《橋》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故事,它由四十三篇獨立成文的山水小品連綴而成,自然風光、情緒體驗成為小說描寫的中心,它們連貫一氣,共同營造了一種鏡花水月般令人神往、令人憂傷如煙似夢的詩的境界。當年的評論者即稱:“這本書沒有現(xiàn)代味,沒有寫實成分,所寫的是理想的人物,理想的境界。作者對現(xiàn)實閉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構造一個烏托邦……這里的田疇,山,水,樹木,村莊,陰晴,朝,夕,都有一層縹緲朦朧的色彩,似夢境又似仙境。這本書引讀者走入的世界是一個‘世外桃源?!盵1]朱光潛也認為:“《橋》里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盵2]
《橋》重細節(jié)不重情節(jié),重場景不重故事,重生活情趣不重命運性格,廢名明顯地點出小說之“眼”──意境,突出小說詩化的特點。意境是我國古典文論獨創(chuàng)的概念,它集中體現(xiàn)了華夏民族的審美理想,也是我國歷代詩詞曲賦所孜孜追求的最高境界。廢名將詩的特質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多用唐人寫絕句的手法,構筑一方遠離塵囂、如詩如畫的鄉(xiāng)村世界,展現(xiàn)一種充滿詩意的人生形式?!稑颉返脑娀囊饩丑w現(xiàn)在:
一、描摹精練濃縮而又意味深長
廢名曾說:“我寫小說,乃很像古代陶潛、李商隱寫詩,”“就表現(xiàn)的手法說,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
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盵3]而唐人絕句之妙,正在于只寥寥數(shù)語,卻能造就出某種意味深長的意境。把小說當成絕句來寫,這樣的手法實在是空前。廢名有著良好的古典詩詞修養(yǎng),其小說最富詩意、最為精彩的體現(xiàn)正在于其意味深長的意境。例如《橋》中有一段對黃昏的描寫:
走過樹行,上視到天,真是一個極好的天氣的黃昏的天?!?/p>
他轉向河的上流望,仿佛這一望河水要長高了這一個方寸,楊柳來擊水響。
天上現(xiàn)了幾顆星,河卻還是那樣的闊,叫此岸已經看見彼岸的夜,河之外——如果真要畫它,沙,樹,尚得算作黃昏的東西。山——對面是有山的,做了這個的極限,有意地望遠些,說看山……
看不見了。
想到怕看不見才去看,看不見,山倒沒有在他的心頭丟掉。否則舉頭一見遠遠地落在天地之間了罷。
作者用寫絕句的手法,描繪了在黃昏夢幻般的世界里,河邊的楊柳,岸上的沙、樹、遠山、藍天、星辰,各得其所,悠哉游哉,一副灑脫之狀,得意之態(tài)。作者借靜謐的自然、空寂的宇宙來抒發(fā)內心淡淡的情思,在對宇宙的審視中領悟人生的哲理,意境深遠。
再如《洲》一章,關于城墻、塔與千年矮(樹名)的描寫,語言極為精練,卻充滿了對生命與宇宙的參悟與思索,讓人盡其可能地去品味,去思考。古老的城墻,古老的塔,古老的傳說,古老的樹,暮色蒼茫,烏鴉歸巢,過去與現(xiàn)在,神話與現(xiàn)實,災難與超脫,寂滅同絢麗交織在一起,讓人頓覺無邊無際的寂寥與滄桑。塔與樹的千年存在仿佛預示宇宙的遼遠與永恒,而光霞的曇花一現(xiàn)卻讓人感覺生命的微渺與最終的寂寞。
廢名不僅是同唐人寫絕句一樣寫小說,他的《橋》甚至是對古典詩歌中的意象、典故、情境甚至是完整的詩句的移植。廢名極其擅長直接引古詩入小說,如《橋》中有一句:“琴子心里納罕茶鋪門口一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就這樣直接進入廢名的小說中,嫁接得極其自然,既凝練,又不隔,同時喚起了讀者對遙遠年代的古樸、寧靜的田園風光的追溯和向往。又如《橋》中的另一段:
就在今年的一個晚上,其時天下雪,讀唐人絕句,讀到白居易的《木蘭花》:“從此時時春夢里,應添一樹女郎花”,忽然憶得昨夜做了一夢,夢見老兒鋪的這一口塘!依然是欲言無語,雖則明明的一塘春水綠。大概是她的意思與詩不一樣,她是冬夜做的夢。
這也是從唐人絕句中衍生出的,夢中“老兒鋪”的一塘春水綠,與白居易的詩句互相映襯,詩性意味便更加濃郁。就這樣的一個普通的生活情景,在廢名筆下卻化為一個空靈的意境,充滿詩情畫意。廢名喜歡使用詩化的語言,插入、化用古典詩詞,如“從此時時春夢里,應添一樹女郎花”、“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淚流玉箸千條”、“一陣風──花落知多少”、“細雨夢回雞塞遠”等,增加了小說古樸典雅的遺風和濃郁的詩意,意境意味深長。
二、以文作畫,富于詩情畫意
中國傳統(tǒng)詩畫雖是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它們在審美追求上卻有許多共通之處,尤其在意境追求上二者更是達到高度一致,講究詩情畫意。廢名不僅對客觀景物有敏銳的觀察力和獨到的審美感受,而且善于將繪畫、詩歌的技法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在小說中見畫意,于畫中傳達詩情。朱光潛曾說《橋》是“許多幅的靜物寫生”。[4]評論家灌嬰也說這部小說:“讀者從本書所得的印象,有時像讀一首詩,有時像一幅畫?!盵5]
的確,在《橋》中,廢名正是根據(jù)詩畫相通的特點,以山水畫家的才情,調墨弄彩,繪成一幅幅濃濃淡淡的風景畫傳達出無限的詩意,不盡的風情。例如《橋》中的史家莊:“白垛青墻,三面是大樹包圍,樹葉子那么一層一層的綠”,還有一片大芋田,芋田里“好白的水光”,團團的小葉好像“許許多多的孩子赤腳站在水里”。這是多么平和恬靜的畫面啊,充滿了溫馨的人間氣息和生活情趣,充滿了濃郁的詩情。又如寫細竹扎柳球的畫面:“楊柳一絲絲地遮得細竹——這里遮了她,那里更綴滿了她一身,小林也看得見。孩子們你一枝我一枝堆在細竹姐姐的懷里,鞋子上有,肩膀上也有!”就這樣枯燥的勞動場面,作者竟把它描寫得詩意盎然,令人神往。再如:“琴子細竹兩人壩上樹下站著玩,細竹手上還拿了她的簫,樹上丁丁響,啄木鳥兒啄樹,琴子抬頭望,好大一會兒才望見了彩色的羽毛,那個交枝的當兒,那嘴還是藏著看不見……她們的一只花貓伏在圓墻上不動,琴子招它下來,姑娘的素手招得綠樹晴空,甚是好看?!鄙实孽r明生動,筆觸的清麗細致,人景的交融互襯,猶如一幅優(yōu)美的寫生畫,而景的優(yōu)美、人的曼妙以及畫者對那佳人美景的無限贊嘆、無比傾慕都在這一畫之間。
《橋》中更為讓人難忘的還是那些充滿了鄉(xiāng)風村俗的畫面與畫境:“三啞拿進了一根小小的竹枝,綠枝上插了許多紅花……孩子們喝彩,三啞牽牛繩,牛一腳一腳的踏,空中搖曳著竹枝花”;“小林看牛,好一匹黃牛,它的背上集著一只八哥兒,翻著翅膀跳”;“牛突然抱著樹碰跳碰跳了,嚇得大家后退了好幾步,石榴的花葉也撒了一陣下來,撒到牛身上,好看極了”。一幅幅景致,活潑明媚,妙趣橫生,讓人忍不住嘆息,忍不住微笑。其實,在《橋》中,一切景語皆情語,而“情景者境界也”,“夫情景相觸而成詩”,因此,《橋》的世界里,雖處處風景如畫,然而更為讓人感嘆、留連、魂牽夢系的還是那于畫面之中盈盈流淌的如詩如歌的意境。
三、聯(lián)想豐富,對話跳躍性大,充滿詩意
《橋》中人物對話不以刻畫人物為己任,而主要是著力營造意境,意境的粘連與跳脫常在對話中完成。這些人物對話充滿了綿綿的詩思:“我常常喜歡想象雨,想象雨中的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那個巷子很深,我很喜歡走,一棵柏樹高墻里露出枝葉來”;“這個花如果落,不是落地,是飛上天”……許多時候,一句話就是一首詩,就有一種“境”,一種充滿詩意的“境”。例如在“橋”這一章中,小林、琴子與細竹三個人同游八丈亭,在過橋時小林是“語出驚人”。小林讓兩個女孩先過橋,琴子走在先,細竹隨后,走至半途時,細竹回看小林,發(fā)現(xiàn)小林還站在原地。而小林看著細竹回眸一笑,仿佛從此,“這個橋以中間為彼岸,細竹在那兒定格了,‘永瞻風采,一空倚傍?!边@是怎樣的境界?當小林過了橋,回頭望見對岸的一棵樹,樹頂上還有個鳥巢,“同二十年前第一次來時一樣。”于是小林開口說:“這個橋我并沒有過。”“那棵樹同我還是隔了一個橋。”聯(lián)想之豐富,思維跳躍之快,分明是一首詩了。
《橋》中的人物對話一般并不圍繞某個特定話題,而是如花落水流,飄飄搖搖任意東西,于是在聯(lián)想翩翩中跳躍著一連串意境。以《今天下雨》為例來分析其聯(lián)想的豐富跳躍:一寫小林贊琴子、細竹雨天仍“好好打扮”,說給她們另外一個雨天,一個姑娘,一條深巷;二寫小林聽雨聲,抒發(fā)“夢里可以見雨──無聲”的感慨;三寫由小林“最愛春草”、“傾心于頗色”引發(fā)了琴子“草上的雨沒有聲音”及細竹關于“雨中的遠山”沒有響動的議論;四寫小林關于在海上“望不見岸看雨點”、“雨中女人美──雨是一件袈裟”的想象。這里多次跳躍全由對話承擔,出人意料的美麗意境紛至沓來,看似散漫,實則全以雨境囊括,絲毫未離雨的題旨。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廢名是一個以“奇才”、“僻才”著稱的作家。他的小說,沒有緊張激烈的情節(jié),沒有叱咤風云的英雄,沒有殘暴兇烈的惡人,沒有奔放澎湃的熱情,沒有華貴絢麗的辭藻,他只是在不經意間營造出一種如詩如畫的意境,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詩性的世界,給人以幽靜平和的美感享受,正如《橋》一樣。
參考文獻
[1][5]灌嬰.橋.新月[J].1932,4(5).
[2]朱光潛:橋,朱光潛全集[J].第8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3]廢名:馮文炳選集[J].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4]孟實:橋,馮文炳研究資料[J].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
作者簡介:劉良軍(1967- ),男,廣西理工職業(yè)技術學校副校長,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教學和學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