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美夢

中原馬車

今天是馬達(dá)大喜的日子。馬大娘在堂屋里忙上忙下，招呼過來賀禧的親朋好友。道謝的話倒了幾大缸子，嘴皮子濺起的水點越來越小，看見馬達(dá)在院子里跟人閑聊，就喊馬達(dá)，達(dá)子，看見你三叔沒?時辰不早了，也不知抬嫁妝的人來齊了沒有。

剛才還看見三叔，可能到屋后方便去了吧?

哦，達(dá)子，你再點點竹篙，看夠不夠用，要是不夠呀，找松子趕緊去借。馬達(dá)十幾歲就沒了父親，守了大輩子寡的馬大娘拉扯一雙兒女，有操不完的心，馬達(dá)是老幺，頭上是個姐姐叫馬鳳，前幾年就出閣了。

一雙、兩雙、三雙……馬達(dá)點著檐下那些竹篙，眼里好似騰起熊熊火焰，那些丈把長的竹篙纏著紅紙，一圈又一圈從根部一直繞到梢尖，松的地方讓面糊粘到篙面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揉了揉眼，馬達(dá)朝倚著門框的娘說，娘，夠了!有二十二雙!

嗯，夠用的就好!馬大娘抹了一下眼角。

馬達(dá)的新娘在張伏山。

從白米村到張伏山，有一肩路，要是按里數(shù)算的話，差不多三里多。黃媒婆在前面領(lǐng)路，她那對大奶子拽著前襟衣裳上下左右直顫，碩大肥厚的屁股扭得另有一番味道。幾個小伙子跟在她后面，講些黃段子，嘻嘻哈哈地好不熱鬧!牛三喊道，噯，黃媒婆，你的嬤嬤怎這么大呢!趙大毛說著說著上前摸了一把，黃媒婆也不生氣，扭過臉問趙大毛，你小子骨頭是不是癢了，要是癢了，回去我讓你媳婦收拾咋樣?

我摸你那玩意怎么跟大球一樣!趙大毛故意撓撓后腦殼應(yīng)道。

這不痛不癢的話，跟塊石頭砸中窗玻璃的效果不分上下。頓時，隊伍中發(fā)出各種洋腔怪調(diào)，呵呵、哈哈、嘻嘻、咯咯……松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笑得顫了下來；牛三“哦哦”地擺著竹篙一個勁地怪笑，引得路人不知所事地停下來看這幫抬嫁妝的!

黃媒婆真是好脾氣，她呸了一聲，說，瞧不出來，你趙大毛還裝有一肚子的壞水呀!看見牛三樂得手舞足蹈的就白了他一眼，牛三你這個苕貨，笑得跟猴子一樣，難怪，你父親叫猴子!哈哈——哈哈哈!黃媒婆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她這一笑，牛三倒不笑了，他翻著白眼瞪黃媒婆，說你那球大，又沒說你壞話，你么拿我父開玩笑呢，真沒勁!

你怎么不拿你娘那東西來說笑呢?

他娘那東西哪有你那玩意大呀，你那東西要是西瓜，他娘最多算個地瓜!松子插了句，黃媒婆今天是我堂哥大喜的日子，大家開開玩笑，沒壞心的!

我跟你們這幫小子說，今后想娶老婆你們還要找我，不聽話到時給你們找個丑老婆，讓你們一輩子摸地瓜!

好、好!我第一個聽話!從現(xiàn)在起就聽話，好不好，黃姨!牛三扮著鬼臉朝趙大毛說道，難怪你媳婦那奶子那么小，敢情這小子結(jié)婚前沒把我們的黃姨侍候好，哈哈，從現(xiàn)在起，黃姨你就是我的親姨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個西瓜大的老婆喲!

隊伍又笑開了。

張伏山是個百來戶的村子，在當(dāng)?shù)匾菜闶莻€大村了。房屋拉得比較稀，這兒一家那兒一戶，所以顯得村子很空曠。牛三抽完一根煙居然還沒轉(zhuǎn)完。松子嚼完最后一顆蠶豆問牛三，牛哥，瞎轉(zhuǎn)什么呀?剛才要不是我跑得快，那四眼狗肯定咬到我了，我看這會兒那面應(yīng)該上了，我們回去吧!

要回去，你回去!那面有么好吃了!

趙大毛干咳一聲說，松子你不曉得吧，人家在找大球呢?

趙大毛這句話說得松子一楞一楞的，什么大球?現(xiàn)在么時辰你們難道還想大球!

苔貨了吧!說你不懂你不信!趙大毛接著說，牛三在找跟黃媒婆那樣的大球，這回你懂了吧!

哦、哦!懂了!

三人往回走，快到馬達(dá)新娘家時，一個女孩出來倒水，牛三瞅見情不自禁倒吸了口氣，我的乖乖，這女的真俏啊!女孩倒完水進(jìn)屋，牛三還呆在那里。趙大毛推牛三一把，怎么啦，上眼了呀!要不要跟你占個位置呀!

啊!占個位置?牛三盯著趙大毛，怎么個占法?

這還不簡單，只要我們把竹篙往人家檐下一擱，挑個好日子讓你黃姨上門說親不成了么?

這合適么，這樣不會惹事吧?

不會!

看趙大毛如此斬釘截鐵地點頭，牛三心動了。

牛三這天胃口特好，兩碗面讓他吃得干干凈凈。正準(zhǔn)備點上香煙歇會兒。就聽見院外傳來罵聲，還有竹篙破裂的聲音。

哪個挨千刀死的，瞎狗眼了，壓我家的親，嫌我家沒人啊?一個箍著圍裙的婦女往院子扔來斷裂的竹篙，咣地一聲正好碰倒桌面一摞碗筷，噼哩叭啦，青瓷音立馬壓倒原來喧嘩聲。接著三四個男人手持鋤頭肩擔(dān)涌進(jìn)院子，不分青紅皂白一頓猛砸。馬達(dá)新娘家這邊出來幾個去拉扯，問你們要干什么?我張家大喜之日你們要干什么?

為首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開來了，還問我們要干什么，你家嫁女憑什么把竹篙擱我家檐下啊，這不是明擺著欺楊家沒人么?你叫鄉(xiāng)親們評評理，這事是哪家的錯?

肯定是誰家小孩調(diào)皮開的小玩笑，你老千萬莫生氣!

小孩子開的玩笑，虧你想到出來，三根竹篙不歪不斜擱在我家閨女窗臺前，敢說是小孩子弄的，有你這樣搪塞人的么?老頭嘴沫子四處飛揚，雙眼通紅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子來。劉忠明的眼球鼓得跟探照燈似的，朝周圍掃了一圈又一圈!厲聲問道，哪個干的，有種的站出來!

在這里娶親嫁女，對擺竹篙很講究的。據(jù)說要是把迎親的紅竹篙擱到人家檐下，會把人家的喜氣帶走。所以，今天這事情一發(fā)生劉忠明就知道很難收場。嚷了半天，也沒有半個人站出來承認(rèn)。事情僵持不下。正在這會兒，院外又涌進(jìn)幾個小伙，手里操著菜刀，一進(jìn)來就罵，狗娘養(yǎng)的，欺人太甚么，看到鄰居的面子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著你們老張家，今天居然操起這事來了，別以為讓著你們就是怕你張家了，今天要不下狠點你還當(dāng)我們是病貓子呢!上!劉元、羅大法!

沖進(jìn)來的三個小伙子揮刀推桌砍篙。張家這時上來幾個年輕人，看架子他們勢必要大干一場。馬達(dá)不知什么時候從里屋出來了，居然也操著菜刀，刀面上還有片肉沾著。干什么?干什么?老子今天娶媳婦，我看誰跟老子鬧事!馬達(dá)拿刀指著為首的那個年青人問，你，你是誰?

老子坐不改名，站不改姓，我叫楊得彪，誰讓你們欺人居然把竹篙擱在我妹妹窗前，這不是找死嘛!

找死?我看你找死還差不多!馬達(dá)一邊說著一邊朝張得彪走過去。劉忠明立馬喊住馬達(dá)，馬達(dá)，你給我回屋去，這兒還有三叔呢，沒你的事!

劉忠明示意牛三，你們傻站在那兒干什么，快過來拉住馬達(dá)啊!

楊得彪這時推開劉忠明遞過來的煙說，要解決方法很簡單，誰擱的竹篙，讓老子下根手指頭……

牛三聽楊得彪那話，也火了!趙大毛，這小子欺我們白米村都是軟蛋呀，上、上呀，揍那小子……

劉忠明還沒等跨進(jìn)馬家大院，就聽見院子里有人哭哭啼

啼。

黃媒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正給眾人訴苦，也不知哪個挨千刀的惹事生非，把竹篙擱到人家檐下，原本喜慶的事給攪黃了!

我家牛三傷得厲害吧?

都傷得不輕，那楊家還搭了條人命呢，唉!這親娶得這樣，怎么收場喲!

劉忠明沒吭聲，把周圍那幫人掃了眼，說：你們都回去聽音吧，呆在這里哭哭嗒嗒的能起什么作用?有關(guān)系的找關(guān)系去，有錢的湊點!張伏山那邊還要打理呢!

聽劉忠明這么說，大伙遲疑了一下，交頭接耳一番就散去了。馬大娘抹干眼淚，捶著胸口跟劉忠明訴說，他劉三叔啊，我命么個苦啊，眼瞅著達(dá)子要完婚了，又出了這禍?zhǔn)拢@可怎么辦呀?

劉忠明望著兩眼布滿血絲的馬大娘，嘆了口氣，那達(dá)子性格也太暴了，更可氣的是那個狗娘養(yǎng)的使壞，生出這么個岔子來，唉!

劉忠明這么一說，馬大娘情不自禁抽泣起來了，擤擤鼻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達(dá)子，這孩子——命硬，打小又犟又暴，見不得——半個火星事兒挑釁，一點就燃!孩子他父——去得早，都是我怕——他受得委屈從小就慣著他，要不然——今天也不會鬧出這事來啊!

今天這事也不能全怪達(dá)子，他新娘家要是出來個把人勸勸架，賠個不是，或許就沒事了!劉忠明點上煙，叭噠叭噠狠吸一口，要是有個把人拉拉達(dá)子，也不會鬧出這么個結(jié)果的!

我命么個苦啊!馬大娘跺著腳，雙手捶胸怦怦響，他大哥啊。我可么辦喲!

馬大娘年三十這天起個大早，她挨家逐戶去叫門。牛三他娘在屋里聽見馬大娘半天叫喚，猶豫好一陣子才把門打開，問馬大嫂有么事?

馬大娘說，達(dá)子這婚算是結(jié)不成了，但大伙畢竟為達(dá)子的事幫了大忙，還讓孩子們受了傷，我心里頭過意不去，這不是大年三十嘛，想請大伙過去吃頓年飯，算我這老婆子一份心意吧!

哦，大嫂太客氣了，我們還是在自家吃吧，再說三兒那傷還沒好，不好見風(fēng)!牛三他娘望著馬大娘，心想這馬大娘怎幾天不見頭發(fā)全白了呢，兩個眼睛腫得雞蛋似的，與蒼白的臉相襯讓牛三他娘忍不住同情起馬大娘來，大嫂，你也要寬心些，達(dá)子命有這一劫，過了就好!

馬大娘用巴掌抹了抹眼角，接著說，唉，不管他了，也不管不了呀，大妹今天這頓飯你一定得去吃，要不然我一輩子過意不去的，三兒受那么大的罪，我這兩天腦子想著要過來瞧瞧孩子的。可被這事那事一攪就丟了，實在對不住妹子了!

馬大娘回到家，扶著門框一個勁地干咳。馬鳳在灶屋放下菜刀跑過來，娘，人請得怎么樣?

唉，請都請了，要來的總歸來的，不來的等會兒我給送碗菜去，欠人家的情我馬家怕是一輩子是還不清了呀，能還多少是多少!

馬風(fēng)鼻子一酸掩面去灶屋了。馬大娘擺了六桌酒席，到場的人還不足兩席。馬大娘以白開水代酒跟每個到席的敬酒，說對不住大家拖累大伙了，氣氛很沉重。劉忠明酒喝到半途居然趴在桌子上哭開了，拍桌罵惹事的人，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整得支離破碎。酒席在哭罵聲中散了，望著絲毫未動的大魚大肉，馬大娘清清嗓子說道，他三叔，你莫哭了，你為達(dá)子這事操了不少心，我們己很內(nèi)疚了!黃媒婆剔著牙，搭腔道：馬大姐，這事既然發(fā)生了，我們得把事情了斷干凈，張家前天托人給我捎信了，說上次我們給的錢不夠，那楊家又上門去鬧事了，你看我們是不是再添點，要不然張家會出事的!畢竟出了條人命!

聽黃媒婆說，張伏山自從出了那樁事后就沒安寧過。先是楊家一伙人把張家的房子砸得稀巴爛，把楊得彪的尸體抬到張家堂屋，還要馬達(dá)新娘一家披麻帶孝，不然就要把屋蓋給掀了!要不是村長帶兩個民警出面作調(diào)解，那樁事還不知如何收場。按調(diào)解結(jié)果，由張家出面操辦楊家的喪事，賠楊家喪子之痛一萬五，等速到馬達(dá)政府給個說法。張家托黃媒婆從馬家要了九千多，說主要責(zé)任在馬家，那賠款要他家盡數(shù)攤出，暫時看馬家拿不出來那么多，張家姑且墊付些，不過墊付歸墊付那錢日后馬家還是要還的。九千多塊在鄉(xiāng)下，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馬鳳和她娘東家借西家借，緊巴緊巴才弄到那點。今天，黃媒婆又提起，錢，劉忠明一聽就火了，他說，這算什么親家呀?出了事不盡心想辦法，一個勁地找幌頭，你這個媒婆做得也真夠霉的!

我只是中間人，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了，以后你們莫找我做媒了，省得操爛了心，到頭還落個不是!黃媒婆呸地吐口痰，瞪著劉忠明又說道，這個年，讓這事惹得像個么事喲，唉!

他大妹，難為你了，都怪我那挨千刀的不懂事!

娘，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弟，人這輩子能結(jié)幾個婚啊，我想達(dá)子能忍肯定忍下來了，這中間一定有蹊蹺，你說是不是，三叔?

三叔，那些嫁妝可是我娘省吃儉用托去的彩禮錢，不能就這樣算了吧?

黃媒婆冷笑道，風(fēng)兒還掂記那嫁妝呢，早就被楊家砸壞了呀，你們要的話改日我跟張家說說，你們抬去!黃媒婆欠欠屁股補了一句，牽了十年的紅線，末了還給自己圈了個鏈子!

馬達(dá)從那樁事后就沒了蹤影，生不見人死看不到尸。馬大娘為了找馬達(dá)，這兩個月沒少跑人家，遠(yuǎn)親近戚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還有馬達(dá)一些同學(xué)的家里，心有萬分的悲痛臉上還得堆著笑，乞求見過馬達(dá)的人告她一聲。馬大娘堅信王民警說的話，只要達(dá)子自首，他還有生的希望。那樣馬家還有一脈香火續(xù)下去，死了見老馬頭也有個交代!

白米村一過五月，撲面的風(fēng)變得無比躁熱。牛三約趙大毛去黃石找事做，臨出門頭天晚上，牛三和趙大毛找來松子。在村口橋墩頭，蹲著抽煙，三個人保持沉默，望著滿天的星星。松子縮了一下鼻子，他說他憋不住了，這些日子天天做夢——惡夢，還有狗追著他咬，無數(shù)的竹篙向他倒過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牛三咳出一口濃痰，箭一般地釘在腳旁石頭上。牛三說，松子，我曉得你么樣想的，但事情已發(fā)生了，說出來或許心里好過些，但結(jié)果呢，達(dá)子不見了，你嬸嬸還要人贍養(yǎng)不是么?我是這么想的，窟窿是我們?nèi)齻€捅的，日后我們?nèi)齻€要好好待馬大娘，養(yǎng)她的老!

嗯，牛三說得是這個理，我贊同!松子，你么主意?

我不曉得，反正我覺得我們對不住我堂哥?新娘子沒娶到，最后落得有家不能歸，你說我們當(dāng)時么那么苔呀，好端端壓人家的親干嘛，其實那個女的長得一點也不漂亮!

嗯，我也覺得那女的長得一般，不知為什么你牛三就瞧上眼了?唉!

牛三吐掉煙屁股，一哈腰操起一塊石頭，猛地朝河面扔去，他娘的，都是我挑出的禍!我是罪人我是畜生我不是人，你們罵我吧，這樣我覺得好過些!

牛三又說，松子，明天我跟大毛去黃石找事做，你呆在村里好好照顧馬大娘，等我們賺到錢了算你一份!么樣?

我不要你那一份，你們到黃石要是看到我達(dá)子哥了，叫他自首吧，我嬸嬸說，達(dá)子哥也貝有這條路可走了!松子撕著煙

盒，碎片飄到河上，松子看不見它們的游動，只覺得那盆口大的月亮白得刺人，他說，我聽黃媒婆說，我未過門的堂嫂上個禮拜嫁人了!

啊!牛三遲緩了一下，接著罵道，狗娘養(yǎng)的，這樣的女人怎這么不講情義，不要也罷!

聽黃媒婆說，我那堂嫂張紅梅肚子里好像有貨了，藏不住她娘老子逼她嫁人的!

這樣的女人哪個要?肯定也不是個好貨!

嫁個患小兒麻痹病的人，黃長源村的。聽說四十幾歲了，因為腿的問題找不老婆，這次倒讓這個老光棍白撿了個便宜!

那倒是，撿了媳婦還捎個兒子，改天我們到黃長源瞧瞧去，看這對好貨么過日子的?趙大毛一提議，牛三松子立馬贊同了，還說最好當(dāng)面羞羞那對苔貨!

馬大娘曉得張紅梅未出閣前有了喜，一線希望亦如朝霞撲面，照得她兩眼迷茫照得她不知所措，她好像抓到了什么，但兩手卻空空!馬大娘一想到張紅梅肚里的娃子，一想到了無音訊的馬達(dá)，心尖尖一陣痙攣，那淚花在眼角謝了又開，開了又謝，那心——空曠曠的盡是淚了!張紅梅還沒嫁到黃長源前，馬大娘就托黃媒婆到張家說過讓張紅梅別動大活，省得傷得胎氣，還讓張紅梅再等等馬達(dá)，讓她相信馬達(dá)，這事很快會沒事的。黃媒婆知道這些話是馬大娘寬張紅梅心的，動聽不動用。黃媒婆擺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來，說她開不了口，這未過門就先孕了，怎么講也是件丟人的事，再說就算是有喜了也不見得就是你馬家的苗呀?馬大娘知道在大冶未結(jié)婚要是同房了，會傷老丈人家風(fēng)水的，也會把那個村子的風(fēng)水扭方向的。所以，未過門要是姑爺來了，家里人會安排小舅子或是丈母娘親自陪在女兒身邊，讓姑爺無法親近女兒，黃媒婆不肯幫這個忙，馬大娘回家一狠氣把一頭架子豬賣了，當(dāng)晚揣著錢和提兩只老母雞又找黃媒婆。

黃媒婆往兜里揣錢，說，那我就試試!能不能成另說了，他大嫂你吃飯了唄，要不下點面條?馬大娘說，不了，家里做好飯了，那雞還指望捎給張親家，老母雞補人!黃媒婆送走馬大娘，蹲在灶膛前趁著燈火，小心翼翼地撕開馬大娘剛給的紅包，食指醮口水一一點數(shù)，一抹得意的形從眼角漾開來。黃媒婆心里有個小算盤，珠子上拔下打早就有定數(shù)了。那沒把握吃力不討好的事，就是刀架脖子她也不會干的，她深知干她們這一行的行規(guī)，牽線拿錢!什么未婚先孕什么婚后不育呀，這統(tǒng)統(tǒng)跟自已無關(guān)!更何況你們兩家出了這么大個漏子，我再去說那些，不是拿自己的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么。有這些想法，黃媒婆當(dāng)然沒去張伏山，她到鎮(zhèn)上逛商店去了。

黃媒婆上個禮拜逛商店給閨女相中了一條踩腳褲，賣衣服的說那褲子正流行。城里人管那褲子叫健美褲，聽聽多美的名字呀。她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巡饶_褲買了，那馬大娘送的紅包還剩余十幾塊，黃媒婆尋思半響買什么呢。正想著一個身影從眼前晃過，很熟悉!那不是馬鳳么?為什么事走得那么急，冒冒失失的。莫不是這馬鳳心里有事?是不是馬達(dá)呢?黃媒婆冷不丁地想起馬達(dá)，于是她擺著肥臀扭著胖腰從人群中抽來插去。馬風(fēng)穿過市場，在新村公園馬風(fēng)放慢腳步，偶爾扭過身子看看后面。黃媒婆內(nèi)心一陣緊似一陣，看樣子肯定與馬達(dá)有關(guān)。

不負(fù)黃媒婆的期盼，她看到了馬風(fēng)和馬達(dá)。姐弟倆相擁而泣，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馬達(dá)跟叫花子沒么事區(qū)別，灰黑上衣皺不拉嘰的，頭發(fā)都掩沒了耳朵。

昨天。就在昨天響午馬大娘才曉得張紅梅嫁到黃長源的。

馬大娘起先不信，說，松予，你莫瞎說，紅梅會等你達(dá)子哥的!松子咬著麥稈，望著箍麥垛的馬大娘，信不信隨你，那張紅梅再有幾個月就要生了，我聽黃長源的人說那個瘸子要張紅梅墜胎呢!

噯!馬大娘放下木權(quán)，盯著松子，紅梅真出嫁了呀?

啊!可不是!松子見馬大娘摔手出了院門，問道，嬸嬸，你這是去哪呀?

馬大娘沒應(yīng)松子，她到黃媒婆家里，看見黃媒婆在里屋邊嗑蠶豆邊看電視。他大妹子，在屋呀!馬大娘沒好口氣地說。

沒事看電視呢，他大嫂，有事?

啊!

你坐!黃媒婆拿腳尖勾條板凳到馬大娘跟前，嗑蠶豆不?昨炒的，香著呢!

馬大娘直撲主題，他大妹子，前陣子你不是說紅梅愿意等我家達(dá)子么，怎么她就嫁人了?

你問這事呀?他大姐你也不想想，那張家能讓閨女挺個大肚子呆在家里生嘛?聽說要不是那張紅梅拿死壓著他娘老子，肚子那娃早就被打了!唉，想想人家在村里也有個臉面，不嫁么辦呢，攤到哪家我想都是得那么干，難道他大姐你不會這么做嘛?

你、你!可你說過紅梅愿意等我家達(dá)子的呀?怎一下子變卦了，這可讓我么辦呀?一馬犬娘淚水滂沱，一個勁地跺腳。

唉，你家達(dá)子要回早就回了!我想怕是他不想回了?

你這是么話么，自家娃我心里清楚，達(dá)子不是那種人，遲早我會找到他的!

俗話說得好：花連籽，籽不戀花啊!你回去問問鳳兒吧，達(dá)子在哪她怕早就曉得了!

松子陪著馬大娘去了趟黃長源，見到了張紅梅和她的丈夫。挺著腆腆大腹的張紅梅把茶端給馬大娘時，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要摸張紅梅的肚子，喃喃自語道，多好呀，多好呀!坐在一旁張紅梅的丈夫捂著嘴干咳幾聲，他讓張紅梅去洗衣裳。等張紅梅提著桶邁出門檻，馬大娘咕咚一聲，她跪到張紅梅丈夫跟前，哭泣道，他大哥，你菩薩心腸你讓紅梅好好把娃生下來吧，我求你了，來世就是變牛變馬也要報答大哥!

嬸嬸，憑什么給他下跪呀，嬸嬸，你起來!松子憤怒地盯著張紅梅的丈夫拉馬大娘起來。

馬大娘拍開松子的手，你站到一旁去，這大哥心慈面善，我們要好好求人家，求大哥讓紅梅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娃生下來!以后，你家里的事我來做，噯，還有紅梅補身體的營養(yǎng)，我出錢買!求求好人啊!

自打黃長源回來后，馬大娘隔一天就去趟黃長源，每次去不是拎著幾個雞蛋就是提著一籃新鮮菜。日子一晃就過了九月天，秋風(fēng)打著圈圈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葉沿滲透暗紅，太陽亮晃晃的，瞇著眼看，一抹抹彩光晃得人心花燦爛。馬大娘這些天神清氣爽。張紅梅前些天生了個男孩，胖乎乎的抱到懷里馬大娘好像看到馬達(dá)小時候的模樣來，那一刻她覺得無比輕松，內(nèi)心好像騰起云朵，飄呀飄呀，飄呀飄呀!

這天早晨，馬大娘拎只老母雞走在去黃長源的路上，心里盤算等娃娃過了滿月就接回來養(yǎng)，這輩子最大的心愿總算了斷了，馬家的香火算是續(xù)上了!

張紅梅的丈夫蹲在院門口，看見馬大娘過來，說，你老又過來了?這娃娃也生了，往后呀你莫要過來了?馬大娘樂哈哈道，他大哥說的是什么話啊，看小孫子是應(yīng)該的，怎能不來呢?

什么就是你家小孫子了呀?

紅梅的娃呀，不是我家孫子么?

你老不要瞎嚷嚷，紅梅是我媳婦，他的娃就是我兒子，我是你兒子么?呸!

原本騰起的希望一下子斷線了，就像斷線的氫氣球飄丟了!

又近春節(jié)，年味如期而至。白米村還是跟往常一樣，挨著年關(guān)辦喜事!牛三小年夜那天結(jié)婚，一字排開的竹篙擺得密密的，紅紙纏上繞下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燃燒的火焰。火焰燒干馬大娘眼中的淚，她眨了眨眼，把眼擦了又擦，撫摸那桿桿竹篙，喃喃自語，達(dá)子呀，多好的竹篙呀，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看對數(shù)不?劉忠明要摻扶馬大娘，被她推開，她說，達(dá)子今晚要回來了。你們忙——你們忙，我趕緊回去收拾收拾!說完，馬大娘搖搖擺擺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牛三領(lǐng)著他的俏媳婦上馬大娘倒喜茶，在院子里喊不應(yīng)，一推門發(fā)現(xiàn)門未鎖。在里屋，牛三發(fā)現(xiàn)馬大娘穿戴干凈，直直地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