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諭
父親發(fā)起瘋來的時候,我很害怕。
他像一頭失去理智的獅子,雙目赤紅。家里能摔的東西,除了我。全都被摔得一片狼藉。即使如此,人們依舊不能阻止他每周一次的發(fā)瘋。直到那年,我被他壯實的雙手高高舉起,重重地摔出了窗外——是的,那一年,我成了“殘疾收容所”中的一員。
寂寞的黑夜,有豆大的雨珠從黑壓壓的天空落下來,滴在地上,滲進土里,很快就不見了。潮濕的氣息浮在空氣中,顯得異常壓抑。
父親從火堆邊站起身。說:“你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
我瑟縮著身子,望著父親,小心地開口:“爸爸。我想媽媽了,我,我要媽媽?!痹捯魟偮洌业难蹨I就落了下來。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快,微怒道:“不是早告訴過你,那賤女人不是你媽。你是我生的,你從來就沒有媽媽?!?/p>
我眼中充滿了恐懼,大喊:“媽媽,媽媽?!?/p>
頓時,他額上青筋突起,呼吸變得粗重,握著鐵拳向我走來。
我閉上眼睛,希望他不要真的對我動手。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了??筛赣H只是輕聲說:“囡囡,記住,你沒有媽媽。她早就跟人跑了,去享榮華富貴去了……”
我緩緩睜開眼,看著眼前仿佛蒼老了十幾歲的父親說:“別人都有媽媽,我也要媽媽?!?/p>
父親站起身來,先前壓抑的情緒全部爆發(fā)。他快步走向廚房,很快,里面?zhèn)鱽硪黄榱崖?。接著,父親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沖向前屋,將早已搖搖欲墜的洗臉架一掌砸得粉碎,架子上那個滿身鐵銹的開水瓶也炸了。潮濕的空氣中升起了一層熱騰騰的霧氣。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勉強可以算作家的地方還有什么東西能讓他發(fā)泄……
“唉,阮家那個老婆跟人跑了的男人又發(fā)瘋嘍!鬧騰得咱們也不得安生。”
“造孽啊!還是那孩子可憐,12歲就沒了娘,老子也是個瘋子?!?/p>
風(fēng)吹得破窗“吱呀”作響,我看著滿屋的狼藉,心里滿是痛苦。父親的怒氣不減反增。他罵罵咧咧地用結(jié)實的雙手將我舉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向了窗戶。寂寞的雨夜里,我從空中落向地面……從此,我左耳失聰,并且少了一條右腿。
醒來后,我看到了更加蒼老的父親以及停留在他雙頰上的未干的淚痕。
我說:“爸爸,我想回家。哦,我不要媽媽?!?/p>
那天是父親將我從醫(yī)院一路背回了家。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聽他嘮嘮叨叨地說要我好好珍惜自己的健康。
他說:“你少了一條腿不要緊,以后爸爸背你就是?!?/p>
我用右耳聆聽著這些再平常不過的話語,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璋档男∠锢?,回蕩著父親寂寞而沉重的腳步聲。
我掙扎著從父親背上跳下來。身體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又扶住墻壁站穩(wěn)了。
父親嚇了一跳,他急忙轉(zhuǎn)過身,恐懼、焦急和瘋狂都化作了他嘴邊一抹溫柔的弧度。
我用雙手箍緊他壯實的手臂,堅定地說:“爸,我自己走,我和你一起走?!?/p>
長長的巷子里孤單不再,惶恐不再,徘徊不再,兩個緊緊相依的背影慢慢走向巷尾的那個家。我緊緊依偎著他的手臂,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內(nèi)心在大聲說:“誰說他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