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華
1
R君,你好!首先,請你原諒我直到今天才比較悠閑地與你說話。
真是光陰似箭哇。一轉(zhuǎn)眼,我認識你已經(jīng)27年了。
是一種機緣使我認識了你。那是1982年的孟春時節(jié)。當時,剛成立一年多的自治州文聯(lián)組織了據(jù)說比較看好的6名年輕的文學發(fā)燒友前往最偏僻的基層鄉(xiāng)村去采風,就是這次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機緣,使我認識了你,并且將永遠地把你留在心里。
老實說,剛見到你時,我和其他第一次與你邂逅的朋友—樣,對你與生俱來因為病魔纏身所致的面貌并不看好;你大約是1.49左右的個子,由于先天性原因,病魔將你的美貌奪走并為你換了一張近乎變了形的臉,盡管你總是帶著一種因為熱愛生活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然而給我的自然印象,仍然感覺你十二分地缺少春華少女所應擁有的那種風韻——后來我就知道了,你是生于1956年11月,與你邂逅時你未滿26歲。然而,因為你先天帶病的原因,正如23年后你的父母在為你出版一本詩集中以《清明時節(jié)思親人(代后記)》中敘述的一樣:“你呱呱落地來到世上就是個病兒,即放在暖箱里救治,20多天后才出院,爾后日夜啼哭,很少安靜,西醫(yī)診斷為大腦發(fā)育不全且無法可施……”繼而雖經(jīng)多方尋求名醫(yī)救治,幾年以后雖然可以“一歪一跛地走路了,口水淌的也少了,可是吃飯、寫字、做事全用左手,也不靈活,還因手、嘴、眼不能協(xié)調(diào)一致,用勺子舀飯菜也經(jīng)常送不進嘴里,字也寫得變了形,從八十年代開始,又經(jīng)常發(fā)癲癰”,所以當我初次認識你時,確實為你的貌相和行為感到很不習慣,一是與你交談時深感你的“口齒”很不清楚??赡艹四愕闹毕涤H人,在語言表達上,別人聽你講話一定十分費勁;二是你的腿、腳很不麻利,不可能走出正常人那樣的步履,三是你與人交談時,會像癔病患者那樣不時地從口里流出涎水——上帝哇,我這樣客觀地描繪你的面貌,好像是對你的褻瀆、甚至是一種犯罪行為吧?
當然,你另外的獨特身份很快就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驚訝起來了。因為你的父親是我們地區(qū)當時280萬人口中三大當權(quán)者之一;你呢,原來就是諸多文學愛好者(當然也包括我)甚為欽佩的年輕女詩人,而且是張海迪式的身殘志不殘的女詩人-——
我撕下一張張云片
裁成潔白的詩箋
帶著我的心
奔向遙遠、遙遠
萬里征途上
雨是墨、地作硯
描不盡的城鎮(zhèn)燈光
抒不完的山寨田園
山上挺拔的青松
是閃光的鋼鉆
路旁斗艷的群芳
是少女的笑臉
多彩的生活啊
是一部部寫不完的長篇
這就是你當時的詩作,你青春少女的胸臆,心靈深處的豐采。
2
1982年孟春那一天,我們乘了4個多小時的汽車,才到了一個預定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繼而尋了一家在今天看來很不成樣子的小館子,匆匆吃了超過時辰的中餐(你卻因為暈車只吃了幾塊自備的餅干),就又開始了大約30里山路的長途跋涉。對于這一次的所謂的“未來作家采風行”,你那種將一個殘疾少女之堅貞品行以及詩人情懷融為一體的獨特個性,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30里的山路,我們一行數(shù)人與你這個大官的殘疾女兒一路丈量著。真是想不到,你每走一步路乃至每做一個動作,都會很吃力,全身抽搐得令人目瞪口呆的同時,白沫子會從口中噴出,可是看上去你卻很堅韌,很開明,很自信,甚至幽默與大度。
我很驚嘆你敏捷的才恩以及滿肚子的學問。我們一路走著,一路興致勃勃地聽你做詩;其中,有抒發(fā)壯鄉(xiāng)風情的,有用火紅的馬纓花比喻青年人談情說愛的,有用迷蒙、混沌的晨霧比喻難以參透大千世界之復雜多義的,還有描繪牧童嬉戲和農(nóng)人春耕的。
一路上,帶著對于你的好奇與敬佩,我就故意與你走在一起,口頭上是說要在上坡下坎時攙扶你一把,實際上是想探究你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你呢,可能有感受于我對你的所謂幫助以及真誠的贊嘆,你多次高興地、甚至于慷慨激昂地朗誦了白居易、陶淵明、高爾基等中外名家的作品,尤其聽說我那幾年比較熱衷于戲劇藝術(shù)并想涉獵小說奧秘時,你脫口就誦出明代大戲家王實甫的千古名作《西廂記》中那兩句頗讓男女青年追捧的名言:“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當然,你還提到了莎士比亞、莫里哀、哥德、布勒希特、以及莫伯桑、肖洛霍夫、海明威等大師,此外還有茨威格和馬爾克斯。你之所以如此博學,是因為自打識字那天起,就一直孜孜不倦地學習,特別是從1972年起,你就養(yǎng)成每天清晨5點起床讀書的習慣,直到去世之前,從未間斷過。這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聽你家里人說起的。
其實,你讓我更驚嘆的還是以下這幾個細節(jié)。
之一、那天,我們在逶迤的山路上行走了大約20里左右,氣溫越來越高,大家都深感疲累了,而你呢,其實也已經(jīng)走得臉色大變,完全想象得到你那樣的身體,一定會有隨時昏厥過去的危險;所以,我們都急切地產(chǎn)生了要休息一下、特別是要讓你休息一下的念頭。我們歇下了,歇在一棵綠陰密布老樹下。當時,為了使你的身子更放松一些,我就招呼你去樹下,把最好的位置讓給你,以便于你把身子靠在樹干上休息,可是你卻堅決拒絕了,繼而又調(diào)侃說:“我不需要‘背靠大樹好乘涼,因為許多人都說我有靠山?!碑斎唬矁H僅是那么幾秒鐘吧,大家就都明白你所指的‘靠山了,但是對于我來說,真正深刻理解你講這話的意思,居然是你離開人世間7年以后讀了你父母為你出版遺作的《后記》中的一段話,才感到你當年講那幾句話的分量——“你身殘志不殘,有著不但求生存還要有所作為的抱負和勇氣;1969年,父母被下放到遙遠的鄉(xiāng)村去勞動,因為你行走困難,口語不清而不放心你去讀書,你卻不怕別人笑話,不怕摔跤,堅決要去……終于,你在克服了外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以后,一路艱危,一路風雨,在1978年秋季獲得高中畢業(yè)。那時,你背著家人報了名,去參加招工考試,父母知道后,考慮到當時招工名額有限,你又是殘疾人,即使考上了,又有哪個單位會要呢?別人還會懷疑你是‘干部子女走后門,所以就勸你不要去,今后的日子全家人同甘共苦就是了??赡銋s堅決地說:‘活著就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結(jié)果,你考上并分配了工作?!?/p>
之二、傍晚時分,當我說出“我們總算走到目的地了”這句話時,其實我心里最想說的是“祝賀你這一瘸一拐的人總算走薊目的地了”。因為我們這些人都走得不輕松。你一路上如何的堅韌不拔就可想而知了。因為我多次看見、也會終生記著,在那段極不好走的山路上,你曾經(jīng)為了戰(zhàn)勝困難而累得面如死灰,卻又無比堅強地走著、走著的情狀。按說,你的行為與言語足以讓我騰出空來回味好一陣子的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回味,你的新的行為又再一次讓我的心靈發(fā)顫一
我們到了目的地,被安排在一戶各方面條件可能是村里最好的人家住了下來,你就急匆匆地要寫詩,寫你一路上的深切感受以及首次進入大山深處、住進了保留著最傳統(tǒng)、最正宗桿欄式建筑風格的壯
家人房子里的感悟??墒钱斈隳闷鸸P寫起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你的寫作也非常的不容易;首先,你由于右手天生不便,不得已用左手寫字,可是你的左手也非常的不靈活,你握筆的樣子也不沒法握到通常意義上的規(guī)范程度,而是像兩歲左右的小孩初用筷子那樣,只能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里,而且?guī)缀趺縿澮还P都會全身抽搐,以至于鼻涕、涎液都涌出鼻孔和嘴巴,你不得已又吃力地用顫抖的小手掏出手帕揩過鼻涕和涎液后,又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可以說每寫一筆都是一種理想信念與殘疾身體的堅韌搏斗。
更使我終生難忘的是:吃晚飯了,你不與我們圍坐一張桌子共享樂趣,而是竟自從包里掏出自備的小飯勺,再讓他人為你盛一碗飯以及拈一些菜,就一個人端著出了門坎,在墻根腳蹲著吃;為什么呀?我不解其意,原本是到屋外去請你回到桌邊與大家一起吃飯的,卻在屋外看到了你堅決不愿與我們一起吃飯的真實景況,因為你即便吃飯也不能自如。以下是我在27年前專為此事寫下的一段文字一
她只能夠把一碗飯“夾”在平伸彎曲的右臂里,再用并不靈活的左手握住小飯勺,很不講究、甚至無奈地把飯扒進嘴里,而且伴隨著吃進肚子里的,除了飯菜以外,還有必不可少的鼻涕和口涎……
這就是你不愿與我們一起共一桌吃飯的真實原因。一剎時,我為此而震撼了。我不知道要對你說什么才好。我能說什么呢?你哇,太真誠、太有自知之明了,真讓我、以及我們這些人感動。
后來,在我的提議下,你每一頓飯就都與我們同桌享用了??墒牵M管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嫌棄你吃飯時的不雅狀態(tài),然而你卻極為我們的心理狀態(tài)著想,總是把頭壓得很低,盡量不讓我們看見你吃著東西的不雅面容。
于是,我們除了在心靈深處感謝你對大家的真誠回報以外,還能說些什么呢?
你哇你,你就是你。
3
一個多月后,我又與你相會了。
這一次,是省文聯(lián)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省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以及州民族事務委員會等有關(guān)部門為了貫徹中央關(guān)于“要像救火、救命一樣去搶救民間文學遺產(chǎn)”的精神,特地邀請了幾位在省內(nèi)外很有名氣的專家蒞臨我們地區(qū)的州府所在地,并決定用兩個月時間在我們地區(qū)培訓出一批如何搶救、搜集和整理民族民間文學的工作人員;那時,還是少男少女的你和我,又都懷著極強的求知欲望,進了這個大約有50名學員的講習班學習。當然,我倆就像老朋友一樣,已經(jīng)無話不說了。
你說,這一次的講習班,使你“看到了一個有點藝術(shù)細胞”的我。因為我在聯(lián)歡會上用小提琴拉了《新疆之春》和《梁?!?;我所拉的那把提琴,是你專為我去州歌舞團借來的。
第二天,好像我們的講習班就要結(jié)束了,你就對我說出了兩個層次的話;一是要認我這個“哥”,二是要盡快地去我所在的那個縣看我,揚言還要為我這個懶鬼洗衣服,并讓我?guī)闳プ罨鶎硬娠L。當然,我是欣然接受了。
沒幾天,你如約而至。我真是感動,而更多的是心靈深處的震撼。因為你果真履行諾言,真的為我洗了一件你未至之前就浸泡著的襯衫。關(guān)于你為我洗這件襯衣的難度,我真的不敢去描述,因為對于你這樣一個吃飯都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殘疾人來說,讓你為我做事,簡直是一種犯罪行為??墒?,我畢竟拗不過你,讓你做了,所以我至今每每想起,心中總有不是滋昧的感覺。
我也履行了我的諾言,說服單位領(lǐng)導,并又選擇一名當時只有17歲、我認為很優(yōu)秀的一名女同事陪著我倆一起下鄉(xiāng),好讓這位少女照顧你的起居與飲食。
我倆以及那位少女去到離縣城20多里的一個彝族寨子,白天觀風景,寫文字,夜里教當?shù)氐奈乃囮牫杼?,一呆就?1天,我們仨都覺得日子過的很開心??墒牵疫€是發(fā)現(xiàn)了你心靈深處無可奈何的隱秘,這隱秘就是:作為一個已經(jīng)26歲的少女,雖然你是殘疾人,可是你的大腦十分正常,因此你也有需要異性的愛以及隱藏著與異性結(jié)為終生伴侶的意愿??墒悄阌址浅5厍宄?。對于你的實際情況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有一天,我們仨一起走在火熱的山野間,我讓你與那位花季少女一道行走,二人共打一把可以遮太陽的傘,可是你卻既幽默又傷感地說:沒必要了,我不怕皮膚曬黑;因為我已經(jīng)注定終生不會嫁人了……
那天下午,我還見你對著豆蔻年華全身充滿青春活力的那位花季少女說:你呀你,我是真羨慕你……這樣好腳好手的人哇!
后來,我曾經(jīng)見過,就在那個小村子的某個角落,你在自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的前提下,毫無來由地擦拭著眼淚。
你……莫非?
4
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55歲,經(jīng)歷了人生的幾多風風雨雨,算得上飽經(jīng)風霜了吧。人哇,越活下來,就越之發(fā)現(xiàn)自身有著許許多多被古往今來以活在“山界”外的高人的人認為俗不可耐的元素,我也不能例外。譬如,自從那年年底成立一個小家庭,繼而有了孩子以后,就是除了工作而全身心地圍著家庭轉(zhuǎn)悠,再加上之后被調(diào)到縣政府大院從事地方志的編纂工作,成了文藝界的圈外人,與你的聯(lián)系就非常之少了??墒?,你還是在我的兒子滿周歲的不幾天以后從州府專程去了我家向我們賀喜——
一生志不渝
凡事為萬一
愿子才出眾
萬里且挑一
我永遠不可能忘記,這是你最后一次去我家里看我兒子的那一天,我的一位朋友聽我介紹你是一位才思十分了得的詩人時,與所謂的“請教”為借口,有意讓你當場以我孩子的姓名為題,在三秒鐘內(nèi)隨口韻出一首詩,你于是就在兩秒鐘內(nèi)隨口韻了出來,使得那位向你“請教”的朋友對你口服心服至今。
我還記得,你當時說過這樣一句話:結(jié)婚真好;結(jié)了婚有了一個孩子就更好。繼而,你又說了這樣一句話:我這一生呀,要羨慕“死”能結(jié)婚的人了……你這一說,我們心里都為你的天生殘疾、對配偶有所想?yún)s難有所遇而生發(fā)出一股子酸酸的、將要催人淚下的氣息,屋里的空氣似乎也一時間凝重起來。
之后,我與你的聯(lián)系還是日愈減少,每年也就是去州里開會或者辦事時與你見上一、二次,而且我因為有了一些所謂“過來人”的俗氣,所以每次相聚都談不上詩情畫意了,這些多少掃了你的一些興致。但是,互相的真誠元素是絕對沒有減少的。
當然,我清楚地知道,作為一個內(nèi)心熱情似火的詩人,你可能會為我的身上少了不少文人氣息以及多了一些“家”的趣味而認為我對于文學的愛好有所“蛻變”,但為了要給足我面子,所以不便說出來。
是的。你揣摩的沒錯。那幾年,我對文學的愛好確實蛻化了不少,而為了做好新的編史修志工作,更是每天都陷入對于史學與史料的學習當中;此外的時間,都放在家庭上了。
所以,我在與你漸行漸遠的日子里,確實過的既充實、忙碌,又沒有文學味道,有時甚至想起未成家前風華正茂的品行來,還覺得過去了的歲月中有一些所作所為不夠持重、過于張揚、過于盂浪的足跡。所以,在那個時候,我還真的覺得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擁有一個由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組成的家。因此,每每在想到你與我、還有那位風華少女在彝家
寨子采風時說過的“因為深知這輩子不可能嫁人了,所以沒必要擔心面容被曬黑”的話語時,心里頭真有不少為你悵然的風哇雨哇在淋漓著、吶喊著。于是,我就會在心里頭為你而慨嘆:天妒英才,上蒼不公哇。
5
我記得很清楚并且終生不會忘記。21年前,即是公元1988年。因為就在那一年7月,我得了一場傷寒,上帝幾乎要去了我這條沒多少價值的小命;我在醫(yī)院里住下,整整醫(yī)了70天,才從死亡線上回復到那個因為已經(jīng)有了一個5歲的兒子、從而深感情感寄托極深的家里??墒橇钗曳浅U痼@并耿耿于懷的是,我這個絕對因為傷寒而全身上下真的蛻了一層皮的人,居然聽到了我工作的大院里其實并沒壞心眼的人說我此前的病并不嚴重、甚至有小題大做之嫌的話語,于是我在委屈之余得出了這么一條人生經(jīng)驗:一個人千萬不要企盼別人的信任、同情和幫助;悠悠人間萬事,惟有自強、自重,才能做好自己的事;此外,還需明白:我的這一生,注定了要長久地與人世間許多誤會、曲解、冷陌甚至陰陽怪氣打交道。這是鐵定了的,我千萬不能懷著僥幸的心態(tài),去糊里糊涂地應對生活中的人際關(guān)系。否則,我將會有千次、萬次的捶胸頓足之慨嘆,甚至還得一次又一次地痛罵自己是天下最最最沒有心眼的王八蛋。那年,我已經(jīng)34歲了。
大約半個月吧,我自認為所害的那一場傷寒對于我的身體摧殘至深,還沒有完全得到恢復,就被派往幾千里之外,去參加蘇州大學舉辦的“全國地方志編纂主編研究班”,去汲取當時名噪天下的那幾位名家大談如何編纂我國社會主義新方志的經(jīng)驗去了。當然,盡管我深知自己是井底之蛙,走進如此大雅之堂,無疑是濫芋充數(shù);可是我又認為,能有這樣一次去開眼界的機會,當然是大大的好事,所以還是滿心歡喜著上路的。
我的第一站是昆明。我到了昆明自然要去看你。那天,我走進位于翠湖北路省群眾藝術(shù)館5樓你的辦公室,當你見到久違了的我時,高興得幾乎要與我擁抱,弄得辦公室另一位男性老師很是驚訝,于是你就用本來就吐詞不清的語調(diào)把我介紹給那位老師:這是我哥……時值下午4時許,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可是你已經(jīng)拉著我的手出了辦公室;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天與你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你一直把右手搭在我的左臂上,顯得很親熱的樣子,總是不愿放開我;我一邊隨著你慢慢地走著,一邊聽你興奮地說:回家、回家,要讓我外婆做飯,為你接風,也為你的去蘇州學習送行。
你家在離省群眾藝術(shù)館不算遠的翠湖東路。我隨著你去你家了,喝了茶,卻死活不愿在你家里吃飯;你沒法,只好送我出門,很無奈地責備我還是過去的老毛病,不愿在大官家里吃飯。繼而,你夸獎我很會自重,還隨口的出一首在多年以后你父母為你出版的詩集中沒有被收入的詩一
假如我是珍珠
我愿意永遠歸于大海
我十分厭惡、貴婦對我的愛
當我在她們頭上閃光
淘我的人們正在為生計難耐
……啊
大海我的母親
我還會歸來
當然,作為一名詩人,這只是你站在全社會廣大民眾對于高官敬而遠之,從而隨口韻出的、暫時表達思想感情的一首小詩,這首詩的思想感情絕對不是針對你的父母,只想說明當今社會廣大民眾與高官的分寸感和距離感,可是對于我這樣一個極普通、極底層的人來說,你所表達的,卻是一種對于廣大人民群眾的執(zhí)著熱愛之情,我怎么不動情、又怎能不記在心里呢?
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當我在蘇州大學結(jié)束了往返40多天的學習又回到故鄉(xiāng)的第三天,就在自治州的報紙上看到了你的一篇作品,那篇文章標題下,你的名字被—個顯目的黑框框住……顯然,辦報人是用這種方式告之自治州以及州外的文友們——詩人R君,逝者如斯夫!
一時間,我驚愕,愣了半天。我知道你生于1956年11月,時年32歲。你那短暫的人生哇……好生讓我、以及諸多文友憾然!當然,最最為你扼腕傷心的,定是生你、養(yǎng)你的父母及其他幾位親人、還有你高中時代的語文老師…~剎那間,我驀然回首似的,腦子里竟然閃現(xiàn)出最后與你牽著手,漫步于昆明翠湖邊上的情景;斯人已離去,往事不如煙;難怪當初你總是把左手搭在我的右臂上,總是不愿意放開,莫非,這就是與我這位朋友預示著生離死別的前兆?
啊,我能說什么呢?再說,也是多余的了。
到了2003年,我才在你父母懷念你的文章中知道,你是“1988年11月17日這天晚餐時分,突然發(fā)病,倒地昏迷不醒,送去醫(yī)院兩小時后,因搶救無效,離開人世”的。特別讓他們揪心的是,你離開人世之際,他們?yōu)榱斯ぷ?,都在外地忙碌著,連你遺體的最后一眼也沒見到。遺憾至極哇。
所以,我長期以來都在想這么一個問題:大千世界的蕓蕓眾生們哇,一輩子為名忙、為利忙、為公忙、為私忙(這是一種廣義上的疑問),是不是一生當中都有必要窘忙于功名利祿以及所謂“正道”和“大道”當中呀?再者,包括我在內(nèi)都被名利牽引著“走哇走,走到九月九”的眾多各色人等們哇,什么時候才會進人古代高人們早就倡導的“身安茅廬穩(wěn),心定菜根香”的境界呢?
此外,我也這么想過:是不是你生前實在是歡樂少于痛苦,所以,就像曹雪芹大師指出的“好就是了,了就是好”那樣,上蒼讓你早早地離開人間、早早地得到解脫?若然,這倒不失為一種可以理解的悲情方式了。除此之外,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還能有什么法子讓你不痛苦呢?如此說來,那么R君你就安息吧,因為你畢竟有了與世無爭而且寧靜至遠的歸宿了呀。這種歸宿,難道不是一種靈魂寄托、心若止水的永恒境界嗎?
6
我之所以這么說話,乃是因為幾十年來,我為了生計,日子過得相當世俗,根本沒有詩情畫意。反正就是兩個字:窮忙。
我忙上班,忙學習,忙家務,忙省錢和賺錢,忙孩子的所謂“前途”;此外,還要忙著去思索人際,去調(diào)整心態(tài),去處理家庭之間一次又一次在外人眼里根本不值得反目的情感糾紛……總之,我就像運動員跨越似乎永無休止的障礙那樣,每天忙哇,打拼哇,所謂的業(yè)精于勤、百折不撓哇,總算基本做到工作上過得去、身子還沒垮、以及看著孩子從“小不點”一天天長成已經(jīng)可以獨立生活的今天,我粗略算了一下,除了對付正常的工作,每年都要病倒一至二個月,要花三至五千元錢去熬二、三十包中藥以及吃下大量的、據(jù)說含有不少副作用的西藥,因而也要利用盡可能的時間搜腸刮肚寫下一扒拉沒有多少深度甚至不值一讀的文字,去理直氣壯地換來三至五千元的稿費以彌補因病不得已買藥的開支,才能使心里獲得些許的平衡,現(xiàn)在想來真是俗不可耐、卻也無可奈何,真是深感既矛盾又可笑至極……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漫漫人生路、甘苦我自知了吧?
就這樣,我一路走下來,年年歲歲,春來暑往,又忙又累又委屈,因為這日子好像沒怎么過,我就已經(jīng)走在退休年輪的邊緣了;而且,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自己一生人的所為未必能夠得到別人、甚至與自己并不陌生之人的理解,甚至壓根兒沒有人愿意花哪怕幾分鐘時間在我身上思一思、想一想;這倒不是他們這些人、有時甚至是平時交往甚密的人有意不看好我,而是這個人世間的舞臺上的“演員們”(當然包括我在內(nèi))已經(jīng)習慣了以大量時間演繹那種“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功名利祿與麻木不仁雙宿雙飛的故事;當然,這并不是他們哪—個人的錯,他們壓根兒沒有一絲兒對不起我,而這種情狀僅僅是人世間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而已……時至今日,驀然回首,我才感覺古代先賢們所倡導的那種“溪窗昕雨,石榻觀云”或者“風松品茗,竹雨談詩”之類的境界,不是我輩俗人輕易進人得了的。因為我與不可計數(shù)的普羅大眾一樣,不可能不為過日子而年復一年地奔波勞碌,疲憊不堪,從而經(jīng)常性心煩意亂,郁悶難當,以致心靈深處一次又一次飽受工作、生活諸方面剪不斷、理還亂的煎熬之后。就會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無奈與無聊;因為久而久之地,我無論在跟前、還是在心里,都一如既往地碰到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的生存難題,所以就只能一天天、一年年地拖著悶郁與無奈共存的步履走哇走,一直沒有喘息機會地走了下來。累哇。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我也并沒有頹廢過,對于生活中的艱難困苦也有“投降”過,對于過去了的、以及還在過著的生活依然是激情多于悲情,充實多于悶郁,因為生活中也有大哲人的聲音總在我的耳邊回響:人活著就是要受苦,就是要磨礪,只有這樣充滿曲折、以及經(jīng)常性蕩氣回腸的人生,才能富有韻味無窮的滋味,才是一杯不錯老酒。既然這是人生的真諦,那么我就沒什么牢騷可發(fā)了,因為我也擔心“牢騷太甚防腸斷”呢!
況且,據(jù)說這種沿著大多數(shù)前人走過的路徑繼續(xù)走路的方式,就是所謂的“每個人必不可少的過日子方式”了,既然“日子”如斯,那么我的人生之路無論多么艱難,我還得繼續(xù)走啊走下去吧?再說了,不是還有你那即便天生殘疾也不向生活、向困難低頭的精神一直在鞭策、在鼓舞著我嗎?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