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長
項師傅大名叫項中華,整天開著大貨車走南闖北,人們見到他都喊他項師傅。時間一長,人們漸漸都把他的真名給忘掉了,只要提到“項師傅”三個字,就知道是那個,個子高高的,臉皮黑黑的,見到誰多遠就點頭微笑打招呼的大貨車司機。
項師傅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他剛到部隊不久就被抽到交通學校學習,一年后被分到汽車連。在汽車連開了一年多軍用卡車,又被推薦到首長那里開小轎車。從此,他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和他一起當兵的農(nóng)村戰(zhàn)友都復員回老家了,他卻被轉(zhuǎn)為志愿兵,然后就轉(zhuǎn)業(yè)到這個上千人的制藥廠,成為人人羨慕的大貨車司機。
項師傅為人熱情厚道,只要是別人委托的事,他都會千方百計地去完成。每次出車前總有人問,項師傅,這次去哪兒?項師傅說,去上海,有東西要帶嗎?于是,呼拉拉來了幾個人,有要買電熨斗的,有要買毛料布的,有要買純毛線的。項師傅為此還特地買了一個硬殼筆記本,專門用來記賬的。有人當時就要付錢,項師傅說,不慌不慌,買回來再算賬。下次出車,車還在倉庫上貨,就有人問,項師傅,這次上哪兒?項師傅說,去廣州,要帶什么東西盡管講。于是,呼拉拉又圍了一圈人,有要買手表的,有要買收音機的,有要買電飯鍋的。項師傅一一記到筆記本上。
項師傅把貨拉到指定地點,交了貨,結(jié)了貨款,找個小旅社住了,然后帶著筆記本,一家一家去買東西。其實,這些東西,大多當?shù)厣痰暌灿匈u的,價格也貴不了多少,但是,人們總是相信大城市的東西好,真貨,不得假。項師傅也樂意為大家?guī)зI東西,這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人緣。他愿意和廠里任何一個人搞好關(guān)系。他一個農(nóng)村人,憑什么和這些城里人平起平坐的,有的還是大學畢業(yè)的,因此,他很珍惜這份工作。
那些年,企業(yè)效益好,廠里生產(chǎn)的土霉素、青霉素,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藥,往往供不應求,拉出去就是錢,有的貨還沒送錢就到了。項師傅除了基本工資,還有出車費、出差費、加班費、獎金,足夠一家四口人生活的了。
項師傅抽空回了一趟農(nóng)村老家,先是把責任田退了,然后一掛羅車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雖然住的是一間宿舍,但一家人在一起,不愁吃,不愁喝,也算是其樂融融了。
一天,銷售科黃科長對項師傅說,老項,我給你家屬找了個臨時工,就在我們科搞搞衛(wèi)生打打開水,一個月三十塊錢,怎么樣?項師傅想想,有些難為情地說,領(lǐng)導,謝謝你的好意,我看家屬的事就算了吧,兩個孩子都在上學,我又經(jīng)常出車,家里離不掉一個人,我也不在乎這三十塊錢……
黃科長笑笑,轉(zhuǎn)過身,搖搖頭說,這個老項啊,總是……
項師傅知道,所謂搞衛(wèi)生打開水只是點個卯而已,無非是單位照顧他,想一個月多給他開幾十塊錢。他不愿意占這樣的便宜,更不想讓別人說閑話。
項師傅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直到退休。
可是,項師傅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先是他拉出去的貨不能馬上拿到錢,有的要了很長時間才要到,甚至要推銷員反復多次地去催;接著是他出車的次越來越少,倉庫里積壓的貨越來越多;繼而是廠里的獎金發(fā)不出來,每月只能領(lǐng)到基本工資……
只領(lǐng)基本工資很少出車的項師傅依然每天按時上下班,不過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坐著。一天下班,項師傅拿著肥皂毛巾去澡堂洗澡,發(fā)現(xiàn)冒著蒸汽的水池里只有幾個人,就問,今天人怎么這么少??!看澡堂的瘸腿姜師傅說,幾個車間都停產(chǎn)了,哪還有什么人啊!又說,廠長說了,下周澡堂不能天天燒了,一周只開一天。
項師傅想,這只是暫時的,廠里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項師傅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么大的廠說不行就不行了,先是放假,領(lǐng)一半工資,然后是改制,每個職工要交3000元錢入股。項師傅把多年的積蓄湊了湊,包括借給鄉(xiāng)下親戚的錢都要回來了,就四五千塊錢,交了兩個孩子的學費,也只夠入股的錢了。
項師傅以為,交了錢,廠里有了自己的股份,又有了流動資金,工廠肯定會好起來的??墒前肽瓴坏?,入股的錢還沒拿回來一半,工廠就徹底垮了,連一點響聲都沒有。
工廠沒了,工人散了,各找各的門路去了。項師傅有一技之長,不愁沒有飯吃。他先是給人家開出租車,車主開白天,他開夜里。他喜歡開夜車,天一黑,接了車,他就大街小巷地鉆,只要不說話,誰也不認識他。如果是白天,他一個國營大廠的大貨車司機,給一個私人小老板開車,碰到熟人了,面子上還真有點過不去。
項師傅漸漸習慣了晚上開車,白天睡覺。白天睡覺起來沒有事干,他就把從鄉(xiāng)下往城里搬時沒有舍得扔的鐵鍬和鋤頭找出來,又找來半塊磚頭把上面的銹打磨打磨,然后在宿舍樓前的荒地上開辟了一塊菜園地,撒點菜籽,栽點菜秧,拾弄拾弄,一家人吃的蔬菜也不用花錢買了。沒有工廠的日子,雖然心里空落落的,但還能過得去。
項師傅開了幾年出租車,覺得這樣長期晝伏夜出,像做地下工作似的也不是事情,人受不了,身體也吃不消。何況自己年齡也大了,想換一個輕松一點的工作。于是,他找到了在市交通學校當隊長的老何。
老何是項師傅的戰(zhàn)友,他們是同一年當?shù)谋?,又是同時分到汽車連的。老何是城市兵,后來提了干,一直干到營職才轉(zhuǎn)業(yè)的。老何剛轉(zhuǎn)業(yè)時,項師傅曾開著大貨車去看他。那時候交通學校還不行,事業(yè)單位,沒有獎金,雖然是干部轉(zhuǎn)業(yè)的,還沒有他這個工人拿的錢多。自從下崗以后,項師傅就再也沒有去找過老何。
老何見到項師傅很是驚訝,說我以為你早不在市內(nèi)了,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找我!
項師傅舌頭在嘴里攪了半天,竟然沒有發(fā)出聲音。這些年他已經(jīng)很少說話,家里人很少跟他說話,外面的人他懶得答理,舌頭和嘴似乎都不聽使喚了。
項師傅囁嚅了半天,終于說,我,我,我不在市內(nèi)。
老何說,老項,憑你的技術(shù)到哪兒不是香餑餑,我以為你到南方去了呢!
項師傅終于吞吞吐吐地把自己這幾年的遭遇跟老何說了。
老何說,你這個老項啊,總是……唉!
于是,項師傅成了交通學校的一名教練員。
項師傅干工作特別認真,每天總是騎著那輛舊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車,第一個來到教練場。他先把車開出來,找一塊好一點的場地停了,然后打開車門,提著兩個大號熱水瓶,去鍋爐房打開水。打好開水,如果學員還沒有來,他就把那些笨重的鐵墩子一個一個從車廂里搬下來,插上竹桿,再把學員們坐的塑料板凳一個一個擺到樹蔭底下,專等著學員們來練車。
平時別的教練都坐在樹蔭下,抽著學員敬的煙,喝著學員泡的茶,聊天、扯淡,讓學員自己去練,如果碰到哪個學員沒有按照要求練車,或者把車練熄火了,不管什么原因,上去就是劈頭蓋臉一陣熊,然后換別人練。
項師傅很少坐在樹蔭下扯淡,學員練車時他總是站在旁邊看著,碰到動作不對的地方馬上糾正。他也從來不熊人,總是耐心地講解,幫助學員分析原因,有時還拿著粉筆在水泥地上畫解剖圖,幫助學員提高。碰到膽小的女學員,他還上車手把手地教。
項師傅從來不收學員的禮,也從不接受學員的吃請。不像有的教練,三天兩頭要學員請客吃飯,不然就想方設(shè)法刁難你,讓你上車就害怕,一練就熄火,考試總是不合格。
由于工作認真,教練有方,跟項師傅練車的學員,每次考試合格率都是最高的。有的學員幾次考試不合格就急了,要求換教練,有的甚至拿著整條的香煙來找項師傅,要當項師傅的徒弟。項師傅總是說,你去找何隊長,他讓你跟我學就跟我學,我沒有這個權(quán)。何隊長時不時地也安排一兩個老是考試不合格的學員來跟項師傅學。
漸漸地,項師傅的名氣在交通學校就大了起來,連校長也把自己熟悉的人安排到項師傅手下學車。校長也不止一次在大會小會上表揚項師傅,說他工作認真,為交通學校爭了光,要求所有教練員向項師傅學習,并承諾,年底學校給成績優(yōu)異的教練員重獎。
其他教練員都不相信校長的話,因為教練員都是學校聘任的臨時人員,除了基本工資,另外考試合格一次,一個學員獎勵二十塊錢,不可能再有其他什么獎金了。
項師傅沒有考慮這么多,心想,既然是老何介紹來的,校長不會讓他吃虧的。
令項師傅沒有想到的是,年底時,他果然得了一筆不小的獎金。
項師傅在交通學校一干就是五年,轉(zhuǎn)眼就進入新世紀了。
新的世紀,學車的人越來越多,一個交通學校根本不能滿足學車人的需求,于是,交通學校又在每個區(qū)設(shè)立了分校。就這樣依然不能滿足需求,于是,一些私人駕校被批準設(shè)立,還有許多黑駕校也出現(xiàn)了。一天老何找到項師傅,說我們合辦一個駕校吧。
項師傅說,我沒有一分錢資金,怎么和你合辦,你要辦你辦,我給你打工。
老何說,不用你出一分錢,借你的名字用一下就行了,你的名字就是品牌!
于是,以項師傅名字注冊的“項中華汽車駕駛學?!本蛼炫瞥闪⒘?。
正如老何說的,項師傅的名字就是品牌,駕駛學校牌子一掛出去,來報名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因為項師傅這些年帶的徒弟就有好幾百,而且分布在全市各個角落。星期天,他有時出去辦事,走著走著,就有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來,然后從車里伸出一個頭來,說項師傅上哪兒去?上車我送你。于是,他上了車,本來半天辦的事,一會兒就辦好了。這些人有的還有些面熟,有的他根本就不認識了。無疑,這些人都曾是他的學生。
這些分布在全市各個角落的學生,就是他們駕校的活廣告。
來報名的人都說,項師傅為人正派,技術(shù)精湛,跟項師傅后面學駕駛,心里踏實。
說是駕校,其實就項師傅一個人在忙前忙后的。老何除了雙休日在這里全天候招呼,平時時不時地開車過來溜一趟,問問情況,或交待兩句就走了,一切都是項師傅在負責。
項師傅一個人當了兩臺車的教練,不能像在交通學校時那樣盡心,或手把手地教了,只能輪換著來,哪邊有情況就照顧哪邊。這兩臺教練車都是老何從舊車交易市場買來的二手車,但老何像寶貝一樣金貴著,生怕把車搞壞了,因為一旦壞了就要自己花錢修。
老何辦駕校除了想掙點錢以外,主要還是心里有怨氣。這次交通學校調(diào)整領(lǐng)導班子,本來老何是最有希望進入領(lǐng)導層的。無論從專業(yè)上考慮,還是這些年對學校的貢獻,老何都是最大的。他還曾被評為省勞動模范呢。但是,上面來考核時,有人舉報他有經(jīng)濟問題。
結(jié)果他的副校長的位子被一個年輕的科長擠掉了。
項師傅明顯感到,在私人駕校當教練和跟在交通學校當教練不一樣。交通學校是公家的,教好教壞一個樣,無非是多合格一個多得二十塊錢獎金。不合格的學員繼續(xù)學,什么時候?qū)W會什么時候走,補考費自己出,油費是公家的,沒有任何壓力。私人駕校為了節(jié)約費用,總是要以最小的付出,獲得最大的收益。駕校消耗最大的當然是油,為了省油,當然是練的時間越短越好,合格率越高越好。特別是老何,每個學員來報名時,他都要承諾,保證人人通過,個個合格。
項師傅也感到,現(xiàn)在的學員和前幾年的學員不一樣了。前兩年學員學車是為了學技術(shù),為了開車,給公家開車,或自己開車經(jīng)營,當然不敢馬虎?,F(xiàn)在的學員學車是為了拿照,有的是拿照以后好摸公家的車;有的是家里有了車,沒有照不敢上路;有的是怕漲價,先拿個照在手放著,也算是投資了。因此,這些學員心思不在學技術(shù)上,而是在如何拿照上。只要能拿到照,學不學都無所謂。
第一批學員剛練了一個星期,老何就說,星期天樁考,這兩天你給他們測試一下。
項師傅說,恐怕不行吧,以前至少要練二十天以上。
老何說,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們是速成班,理論考試合格的都在等著練車呢!
考試前一天,老何在全市最豪華的五星級大酒店錦江飯店請了一桌,把車管所所長和考試中心的有關(guān)人員都請來了。吃過飯又到財富聚會去唱歌。唱過歌出來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鐘了,其他人都開車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落在后面。
老何說,小胡,你家住哪兒,我送你。
小胡上了老何的車,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車一發(fā)動,轉(zhuǎn)眼就到了。
小胡說,到了,我下車了。老何說,別急。然后就對坐在后排的項師傅說,老項,把座位上的塑料袋拿給我。項師傅拿起來,好像是兩條香煙。老何接過塑料袋,遞給了小胡。小胡也沒客氣,拎著就下了車。臨關(guān)車門之前,小胡說,明天早一點,七點鐘之前到。老何說,知道了,安排過了。
考試中心正常考試時間是上午九點到晚上六點,中午不休息。但預約的除外。項師傅帶的十幾個學員七點鐘之前就到了,在還沒有正式考試之前就開始考了。按說,樁考有紅外線控制,是做不了假的。但小胡是主考官,他就站在考試車跟前,在轉(zhuǎn)彎打方向時說一聲,基本上都能過去。結(jié)果他們十七個學員全部合格。為了慶賀他們?nèi)〉玫某煽?,中午學員們抬石頭請老師吃飯。學員們都在為自己一次過關(guān)舉杯痛飲,而項師傅卻有些悶悶不樂。
吃過飯,學員們都興高采烈地回家了,項師傅卻憂心忡忡地說,馬路殺手將會越來越多。
老何說,這關(guān)我們屁事,那是交警隊的事。
不愁吃,不愁喝,日子過的就是快,轉(zhuǎn)眼又是年底了。
春節(jié)長假,項師傅難得清閑幾天。他決定回老家看看。這些年由于生活窘迫,他已經(jīng)很少回老家了。老家雖然父母早已不在了,但還有兄弟姐妹,還有侄男外女。另外,大兒子去年考上了大學,二兒子也上了高中,雖然駕校不是自己的,但名字是自己的,老何也算夠意思,年底分給他一筆錢,這樣回去也不算丟面子。
年初二吃過早飯,項師傅就來到長途汽車站。雖然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但車并不好坐,因為年前下了一場大雪,路還沒有全部通。直到快中午時,項師傅才坐上車,下了車又走了一段路,來到弟弟家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
項師傅是一個人回去的,一是兩個兒子從小就到城里,對老家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二是路滑車少,票價翻番,也是為了省錢。
項師傅在老家待了好幾天,和親戚朋友們玩得很開心。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這么開心過了,如果不是初八要上班,他還是不想走。他雖然十九歲就出去當兵,在外面奔波了三十多年,但他對老家還是有感情的。
年初七上午,項師傅從老家出發(fā)了。由于過年后一直是晴天,氣溫回升,雪化得非??欤嚭吐范颊A?,項師傅回到市里時才中午一點多。可是,直到晚上七點多,老家人打電話過來問,家里人還沒有見到項師傅的面。
原來項師傅一到市里就出車禍了。就在項師傅下了長途汽車,正在往公共汽車站走時,被一輛疾馳而來的黑色轎車撞倒。由于撞的是頭部,項師傅當時就口鼻流血,昏迷過去,送到醫(yī)院后,不治而亡。家里人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躺在殯儀館的抽屜里。
家里人是在晚間新聞里看車禍的報道,然后打電話到交警隊詢問才知道的。
項師傅永遠不會想到,那個撞他的黑色現(xiàn)代轎車的司機,原來是他的一個學生,年前剛拿到駕照。這位學生中午應邀到一位同學家吃飯,還喝了一點酒。吃過飯,他駕著家里剛買的轎車回家,因為父親下午要用車。轎車開到長途汽車站附近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橫穿馬路。本來他想踩剎車減速的,順便問一聲,老師上哪兒去?他還可以送他一截。可是,慌忙中,他把油門當作了剎車,一腳猛踩過去,車往前一躥,正好撞到項師傅的頭部。
他頓時傻了。等有人打了120把交警喊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他面對著躺在地上的老師,一個勁地喊著。
交警很快就把他帶走了。由于是酒后駕車,他被交警隊扣留了。
由于交警在項師傅身上沒有找到任何證明他身份的證件,只好把他當作無名尸體送到殯儀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