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平的那些日子（下）

張楚原　張啟安

(接上期)余灑度、湖南平江人，1924年8月考入黃埔二期，是中共黃埔支部的組織干事，1925年9月畢業(yè)后留在黃埔軍校政治部工作。五哥1926年3月考入黃埔時，余灑度已是黃埔同學會宣傳科科長。1927年6月余到張發(fā)奎部，任警衛(wèi)團的代理團長，因率部參加南昌起義沒有趕上，即開赴江西修水，與平江、瀏陽工農(nóng)義勇軍匯合編為江西省防軍第一師，任師長。9月，部隊脫離江西當局的控制，改編為工農(nóng)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余灑度任師長。部隊參加秋收起義，由平江進攻長沙失利，撤到湘贛邊境與秋收起義前敵委員會書記毛澤東會合，在將部隊撤往井岡山地區(qū)的意見上與毛澤東意見相左。前敵委員會遂派余灑度向中共湖南省委、湖北省委匯報工作，他借機離開了秋收起義部隊。1930年11月，余灑度參加了鄧演達的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第三黨)這一反蔣組織，是主要骨干。1931年1月，五哥在錢大鈞任武漢要塞司令所部教導(dǎo)第三師任團副、副官時也參加了第三黨。同年8月，鄧演達被捕后，五哥又參加由宋慶齡發(fā)動的營救鄧演達活動，被撤職通緝，逃往江西吉安十八軍(陳誠任軍長)特務(wù)營營長邱行湘處躲避。邱行湘與五哥是黃埔五期同學，交情甚厚。五哥在那里一段時期，被陳誠發(fā)現(xiàn)，下令驅(qū)趕。實際上，陳誠與鄧演達的私交十分深，之所以他要驅(qū)趕五哥，一是表明自己與“第三黨”人員劃清界限；二是在其接任教導(dǎo)第三師師長時，竭力拉攏張濤留下而不為所用。1932年初，錢大均調(diào)任軍委會侍從室第一室主任兼侍衛(wèi)長。此時對第三黨人員的處理風聲稍松，經(jīng)錢大均斡旋，撤銷了對五哥的通緝隨即被派往軍委會特務(wù)團在溪口鎮(zhèn)擔任了一段時期的軍事教官。而余灑度卻是與鄧演達同時分別在上海、南京被捕。經(jīng)酆悌游說，余“悔過自新”，又成為復(fù)興社的骨干，在北平主辦《華北日報》，現(xiàn)在是六十一軍(韓麟春軍)政訓(xùn)處少將處長。講完這些話，五哥再次告誡我，社會復(fù)雜，學生的社會交往不要太廣。此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棉花胡同。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課堂上課，忽然瞥見嚴媽在教室的窗戶上探頭往教室里張望，我意識到家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于是向老師說了聲出來和嚴媽打招呼。嚴媽急切的告訴我，要我趕快回去。我回教室拿了書包，給老師請了假和嚴媽一道往家趕。我一路追問嚴媽到底是怎么回事，嚴媽說她也不知道?；氐郊?，我直奔里屋去見五哥，龍大哥也在。五哥要我坐下，神情嚴肅地說，“時間緊迫，我就長話短說，今天下午上班，得到一個消息，憲兵三團向軍分會報告，據(jù)某國領(lǐng)事館舉報，棉花胡同二號在秘密制嗎啡?！边@時我心里驚了一下，頓時想起那個始終緊閉著的圓門。五哥緊接著說，“今天晚上憲兵三團將要對那里采取行動，問題在于他們報告時談到軍分會里有人去過棉花胡同，上面叫．調(diào)查，所以你必須馬上離開北平，龍大哥已替你買好晚上去漢口的火車票?！?/p>

晚飯后，五哥去開來輛車。龍大哥叫我罩上一套士兵的棉軍服，五哥給我一些錢，叫我揣在貼身內(nèi)衣口袋里，叮囑我在火車上不要與人隨便搭腔，到了漢口過江去武漢大學找親戚李仁達教授、王三姐夫婦，先在他家住一段時期。出門的時候，五嫂又在我軍裝后面的學生服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錢，要我在路上節(jié)省些，就不要動內(nèi)衣里的錢了。臨出門，我還是給嚴媽道聲別。嚴媽噙著淚水說，“快過年了，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天寒地凍的，一路保重啊!”我和龍大哥上了五哥開的轎車駛出了新華門直奔永定門車站。到了車站，五哥要我們呆在車里不要急于下車。隨著車站剪票員拿著一個鐵皮喇叭在高喊，“前往漢口的旅客，開始剪票進站了!”人們蜂擁般的擠向剪票口，這時五哥才叫我拎著一只小皮箱緊緊跟在他和龍大哥的身后隨人潮的涌動往前。已經(jīng)接近剪票口，見幾名憲兵在剪票口內(nèi)外不時的對旅客進行盤查，有些人的行李甚至被粗暴的打開搜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狀，顯得有些緊張。五哥揣了一下我的腳跟，悄悄地說，“你慌張什么?！眲傔M了站，突然有一個憲兵軍官與五哥打招呼問五哥去哪里。五哥回答，“送人”。說話間，火車已經(jīng)駛進豐臺站，龍大哥臨下車最后交代我，“路上遇到盤查，只管打開皮箱給他看，里面除了你的課本，只有幾件換洗衣裳”。他在站臺上向我揮了揮手就走了。此時此刻，棉花胡同二號可能已經(jīng)是雞飛狗跳。我耳邊彷佛又響起初次去穆家時朱大姐字正腔圓的吟唱著，“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彷佛看見滿面淚水，充滿企盼眼神而又孤立無助的哥兒正在抓著他父母作生離死別。

1936年6月，五哥隨何應(yīng)欽回南京軍政部，不久升為侍衛(wèi)官長。這時候，我到南京探望五哥，談話中，我們又談起在北平的往事，他向我講了我離開后穆德生、余灑度的結(jié)局。我走的那天晚上，憲兵三團查抄了棉花胡同2號，帶走了穆氏夫婦，不過幾天后朱木蘭就放回來了。幾乎在同一時間余灑度的胞弟因私攜其手槍走私和販賣嗎啡被捕，蔣孝先檢舉余灑度參與走私販毒并奉令將其逮捕。1934年春節(jié)剛過，正值蔣介石在南昌設(shè)行營處理“福建事變”。2月19日在南昌的一次5萬人的集會上，蔣介石講話，發(fā)動了“新生活運動”，同時開始禁止鴉片，他下令處死制造、買賣和運輸鴉片者，并授予北平地區(qū)軍警類似的權(quán)利。余灑度隨即被押往南昌，由蔣介石下令槍斃。穆德生則死于北平憲兵三團的電椅上。我和五哥談到穆德生平生太愛錢，追求奢靡的生活遭遇橫禍，客死他鄉(xiāng)，還禍及天良未泯的朱大姐和天真無邪的哥兒?？箲?zhàn)勝利后，我曾經(jīng)托人在北平、貴陽打聽她們母子的下落，卻是杳如黃鶴。

我在北平的經(jīng)歷講完了。我之所以將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呈現(xiàn)在寬容的讀者面前，至少沒有把“自述”寫成“自贊”。我想反映的是處于當時戰(zhàn)亂動蕩的社會，世事是那樣的難料，人又是那樣的不可靠，因自己年少涉世不深，一腳踏進了不該去的地方，幾乎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境地，僅此而已。最后，我還得給讀者交代本文中提到的兩個人物的結(jié)局，立了“大功”的蔣孝先后來在“西安事變”中被東北軍打死。那個曾經(jīng)游說余灑度“悔過自新”的酆悌，在1938年11月執(zhí)行蔣介石的命令一手制造了“長沙大火”激起民憤作了替罪羊，同年11月18日，被蔣介石槍斃。(續(x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