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大品中國茶

田　園

3月的一天，天氣晴朗，我在莫斯科大學(xué)和幾位中國老師共度周末。

從莫大主樓正門進入，拐到B區(qū)，坐電梯直上748，就是小樂的房間了。小樂，我的好朋友，認識了20年。中學(xué)，大學(xué)，碩士，工作，幾乎都在同一個地方，自從2003年我來莫斯科后就難得見面。2005年她去北大讀博士，又以北大學(xué)生的身份派來莫大進修。正所謂他鄉(xiāng)遇故知，這份欣喜就甭提了!喜歡和她相處，也因為她的性格為人都好，思維理智，處事冷靜，外表平和而內(nèi)心敏感，又非常負責(zé)任，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

3年來第一次到莫大，算是滿足了我對莫大的好奇心。小樂和廣外的石老師同住一個套間，一人一個小間，共用衛(wèi)生間和廁所。莫大的房間，布局合理，空間很高，雖說破舊一點，但是套用一句時髦詞語，叫做“適宜人類居住”。衛(wèi)生間和廁所的水龍頭年久失修，流水不斷，倒也解決了房間干燥的問題。房間地面都鋪著貨真價實的實木地板，這點比普院的宿舍氣派多了(我們宿舍走廊才是地板，房間只有地板膠。地板膠底下是水泥，慘不忍睹)。莫大的宿舍床比我們的差強人意，因為床墊太軟，寬度也不夠，稍胖一點的人就不夠睡了。但書桌、書柜和窗臺的古色古香卻是我喜歡的。

話說客人來到，小樂和石老師熱情迎接。小樂短袖短褲，石老師真絲晨衣，慵懶中帶著雍容華貴。石老師是我和小樂都佩服的大姐型人物，為人隨和，豁達大度，愛說愛笑，床頭掛滿女兒和家人的照片，自己幸福也愿意給朋友們分享，所以一見如故。大家雖然都吃過早飯，但因為我?guī)淼柠湲?dāng)勞在莫大算是稀罕東西，所以就先坐下來吃熱乎乎的鄉(xiāng)村薯條和新款奧林匹克漢堡。同時她們也拿出最新的美食心得和我分享：礦泉水，芝士蛋糕，巧克力。不久前她們得到一個大冰箱，所以備的食品非常齊全，我真是來對地方了。因為從小到大本人的愛吃好吃是出了名的，為了這個“畢生愛好”，我還專門鉆研過十幾本菜譜，自學(xué)了幾年營養(yǎng)學(xué)，最大的“成就”是在一家中餐館當(dāng)過五天配菜!當(dāng)然了，自己做飯和被好朋友請吃飯又有不同了，在滿足口腹之欲的同時兼有感情因素和審美趣味，堪稱一種幸福。

其實在莫斯科，留學(xué)生活很大的部分是和吃飯有關(guān)的。一者，在浩瀚的西方食品海洋中精選出自己愛吃的東西很不容易(石老師說她買過嘗過立刻就扔的食物不計其數(shù))；二者，在炊具廚具和佐料不齊全的情況下做出地道的中餐更加不易，所以能經(jīng)常聚在一起吃飯的人只能是過硬的好朋友。而經(jīng)過這樣耗時耗力耗錢的請客磨練，主賓的關(guān)系將越發(fā)親密。石老師為了款待我，決心做一次豬蹄，一大早就洗、刮、燒豬毛，反反復(fù)復(fù)很多次，弄干凈后再煮熟，切成小塊，然后加醬油白糖五香等紅燒，頗費了一番心血。小樂的菜屬于精致型，在兩巴掌見方的菜板上把茄子紅椒和雞肉細細切丁，又在兩巴掌見圓的炒鍋里炒，所以一盤菜要炒兩鍋。風(fēng)味獨特。同席的惟一一位男性是北外的閆老師，專攻俄語語法教學(xué)，40歲左右，談吐風(fēng)趣，人緣極好，還是個茶藝專家。一聊之下，我十分驚訝，原來中國的茶如此講究，又如此好喝!本打算吃飯后就回去的，因為聽茶經(jīng)入迷，就和小樂商量說住一晚吧，體會一下閆大師的茶道怎么樣?大師欣然應(yīng)允!

吃過晚飯，大家聚在閆老師窗明幾凈的房間里(這位老師酷愛干凈，兩層窗戶都是他親手擦的，號稱莫大最明亮的窗戶)，等著閆老師打開話匣子。只見大師提著一個特大號的不銹鋼水壺進來，里面不用說滿滿地裝著過濾后沸騰的開水。見大家都各踞其位，虎視眈眈，于是向石老師道：老兄，把你身后柜子上的家伙給我。家伙，就是一個木制的功夫茶具，一個較大的茶蓋碗，一個白瓷敞口茶壺(叫做公道杯)外帶漏斗，還有四個薄胎白瓷茶杯，并加鑷子一個。說喝茶卻不見茶，先用開水依次給茶具加溫。一邊靈巧地調(diào)換茶具，一邊問道：喝什么茶?鐵觀音?烏龍?還是普洱茶?在座的除了我都是?？土?，品味自然是高的。石老師說，那就鐵觀音吧——唉，多久沒坐在這兒喝茶了，自從榮老師回國后——嗯，她在的時候真是熱鬧啊!每天直接過來下命令：老閆，泡茶!于是——說著說著就跑題了。不過閑聊嘛，就是要這個隨意的氣氛。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陳老師來了，她一來倒解決了茶的問題，因為想起上次她給閆老師帶了三小包鐵觀音，正好嘗嘗看。

石、樂、陳繼續(xù)回憶著榮老師的光輝事跡，我凝神觀察閆老師的動作。茶葉放在蓋碗里，開水洗過；第一道，涮涮茶壺和杯子。第二道就是喝的茶了。從蓋碗斟到公道杯，從公道杯分入各小杯。杯子不大，一口而已，真正功夫茶的講究。茶色淡黃，十分清澈。喝過一巡，卻見閆老師不再斟了，未泡盡的茶葉騰出來，清空蓋碗，白瓷杯也摞起來，好像要收攤的意思。大家一驚。

閆老師解釋道：這個茶有點烏龍茶的味道……陳老師說：我也不大懂，這茶是別人送的，說是臺灣的茶葉?！怯锌赡埽_灣人喜歡烏龍茶，這個鐵觀音也許是適合臺灣人口味的。我的習(xí)慣么，既然喝一種，就要喝它純粹的味道，不是又有點這種味道，又有點那種味道。不喜歡雜?！氰F觀音究竟是什么味道呢?我找著話縫趕緊問?！獎e急，這就給你泡。看出我這個外行一副誠心求學(xué)的樣子，閆老師再叫一聲：老兄，紫砂茶杯伺候!把聞香杯拿來!

兩個長圓柱體的紫砂杯，倒?jié)M真正的鐵觀音茶汁，色澤淺綠，與剛才的果然不同。怎么拿起來聞呢?斟得這么滿?不容我多想，閏老師用喝茶的空杯子倒扣在聞香杯口，大拇指摁住杯底，食指無名指夾住杯身，上下翻轉(zhuǎn)，然后輕輕取出聞香杯——試試吧?我拿住空杯，鼻端立即被馥郁的茶香圍繞。溫暖，芳香，純凈，茶樹，茶園，紅土。來自故鄉(xiāng)的東方氣息……腦海中掠過一串聯(lián)想詞匯，心思不知不覺就飛到老家的小山坡上了。牛甩著尾巴慢騰騰地走，鴨子在稻田里游泳，花生地和紅薯地綠油油看不出果實來，但那稠稠的花生油和灶下紅薯的香味讓孩子終生難忘!不過，湖北老家是喝綠茶的。我沒有見過采茶制茶，只知道清明前后是出茶的季節(jié)。回老家掃墓的人喝的應(yīng)該是新鮮綠茶吧?為什么親戚們都不喝鐵觀音?是不了解還是不習(xí)慣?這么好的茶怎么會不習(xí)慣呢?奇怪……回憶著思索著，一杯茶飲盡了?！?，喝過后口中有一種甘甜的味道!我說。閆大師興奮了：不錯，品得出回甘就是有潛力!茶的好處，入口是苦的。過后馬上是清爽，甜絲絲的感覺，讓你越喝越上癮!當(dāng)然，只有好茶才值得細品的。俄羅斯市面上的茶，好的不多，好的鐵觀音就更少了。國內(nèi)喝鐵觀音的也不多，因為產(chǎn)量有限。《喬家大院》看過吧?少東家去的福建武夷山就是產(chǎn)鐵觀音的地方。這種茶制作工藝比綠茶和烏龍都復(fù)雜，成本高，所以不普及。但是真正懂茶的人是必喝鐵觀音的。——原來如此!

茶過三巡，大家回屋更衣消食。約好晚上接著聚，品嘗我久仰大名而一直未見的普洱茶!普洱健腸胃，最宜消化力弱的人飲用，對老年人的健康更有幫助。惜乎武漢人對此一竅不通!

再聚會的時候，閆老師又有新招了——各位，想來功夫的，還是情調(diào)的?大家說小田選吧!我的理解是功夫已經(jīng)喝過，情調(diào)尚未了解，——那就情調(diào)吧!雖然說出來有點曖昧的意思，惹得大家抿嘴一笑。

紛紛坐下。閆老師取出一個玻璃茶壺，以及配套的玻璃制蠟燭保溫爐。而最奇特的是普洱茶的模樣：原來就是茶磚的樣子，黑乎乎的，硬梆梆的，足有一本書大小。手掰不動，是用一把別致的盾形雙刃小刀切下一塊，放入茶壺。

湯色不如鐵觀音那樣好看，味道嘛，也不是一般人會馬上贊好的。閆老師事先已經(jīng)警告過，普洱的味道獨特，是所有名茶中最難理解的一類，因為它代表著人生的老年階段，有古意。有歲月的留痕。喝它的時候，你會想到昏黃老舊的古董。陰暗處泥土的氣息……帶著先入為主的感覺，第一口下去，我這個以食為天的人，還是首先想起了泡木耳!干燥緊縮而支持著棱角的木耳，被開水沖過，發(fā)出滋的一聲嘆息，然后在水中慢慢膨脹，像個漸漸發(fā)福的中年胖子，溶解了年輕時的緊張尖刻，露出一張光潤放松的圓臉，摸上去，還有一些圓滑的彈性。泡過的汁，褐色，不是芳香，而是帶點霉味的木頭的氣味，但不討厭。只是這種感覺，說出來不是破壞了情調(diào)嗎?唉……

慚愧于自己的淺薄，一直沒敢發(fā)表想法。直到小小的蠟燭火焰已漸漸微弱下去，才吞吞吐吐地問道：這個茶……我覺著像，木，的……?對，像術(shù)耳的味道!閆老師篤定地說。我松了一口氣?？磥磉€是說真話好!

不知不覺已入夜了，杯中的茶水漸漸淡薄下去，而大家的談興更高。避不開女人的話題：自己的戀愛經(jīng)歷和各自的老公孩子，幸福都寫在臉上。更多的是談自己的專業(yè)，以語言專家的方法描述俄語漢語中的詞匯現(xiàn)象，或者文化背景。聽來如醐醍灌耳，心目為之一開!聽一席話，呷一口茶，舌尖的微微苦意，漸漸回旋為甘甜……此時此刻，縱然口吐蓮花，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懷念這難忘的聚會，美好的夜晚，祝愿那些已經(jīng)回國的朋友們，健康快樂，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