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有意思的人

黃鐵鷹

那個笑，是頑皮

天真、天馬行空

毫無拘束、孩子般的笑

我是20世紀(jì)50年代出生在中國大陸的人，我們這樣的人對如何活得有意思的思考，遠(yuǎn)遠(yuǎn)不及對活得有意義的思考，因?yàn)槲覀兪窃谝粋€沒有選擇的社會環(huán)境中長大的。

我們都知道人活著應(yīng)該做有意義的事。改革開放前，我們相信要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奉獻(xiàn)；改革開放后，我們相信要做對自己有意義的事——升官和賺錢?？傊幸饬x的事都是功利的，因此，也就不太在意個人是否喜歡，除非實(shí)在受不了'或者被人淘汰，否則一定是頭懸梁、錐刺股、愚公移山、胯下受辱地堅(jiān)持下去，最后，或者守得云開見月明，或者郁郁寡歡不得志。

相反，有意思的事應(yīng)該同有意義的事不一樣，首先它應(yīng)該不是功利的。

比如，20世紀(jì)90年代山東濰坊一個農(nóng)民，迷上了造飛機(jī)，把全家的積蓄花光，用了兩個北京吉普的發(fā)動機(jī)，硬把一個飛機(jī)送上60米高空飛了一圈。最后，這位農(nóng)民飛機(jī)制造者死于一次試飛中，死后還給家人欠了_一筆債，因?yàn)樗娘w機(jī)掉在鄰村一個豬圈里，砸死一頭老母豬，人家要他老婆賠。他活著的時候，電視臺曾采訪他，他面對鏡頭的笑讓我心動，那絕不是五十多歲中國男人那種局促、不自然、點(diǎn)到為止和皮笑肉不笑的笑，而是頑皮、天真、天馬行空、毫無拘束孩子般的笑!我笑不出來他那種笑。

我從小到大沒有培養(yǎng)出一樣特長，文藝不行、體育不長，此事一直讓我自卑到現(xiàn)在。我曾經(jīng)多次自問：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我會不會喜歡同我這樣乏味的人交往?因?yàn)闆]有愛好，就只能隨波逐流，于是當(dāng)過幾年農(nóng)民、干了幾年會計(jì)，做了幾年生意，講過幾年課，寫過兩本不暢銷的書，還跑到澳洲混了個二等公民，總之，干什么都沒有登上珠穆朗瑪峰!為什么?因?yàn)橛谥芍陀X得沒意思了。因此，自然沒有上面那位瘋狂，但我這樣的人在一些人眼中也算活得有意思，這讓我聊以自慰—一讓我又感到活得有點(diǎn)意思?？?我的有意思主要是建立在有意義之上——能贏得別人的掌聲才算有意思。

窮有窮的自在

還有一些人，可能別人沒覺得他們有意思，他們自己卻覺得有意思。

我在北京天壇北門對面，發(fā)現(xiàn)有一大片北京20世紀(jì)70年代建的貧民區(qū)，這里住著至少幾千戶最低收入的北京人和最低收入的外地人，其中很多人是做小生意、收廢品、掃馬路、當(dāng)保安和向這些窮人出租住房的人。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們中一些人有意思地活著。7月份的北京，傍晚炎熱，胡同里自然比只能放下床的屋里涼快，于是每家都把矮矮的飯桌搬出來。不僅如此，誰家有好菜了，幾家男人就湊到一桌上喝酒；那個拎著昨天喝剩的半瓶二鍋頭，這個捧著從旁邊小店買的兩瓶啤酒，圍著一鍋白白的蘿卜燉羊肉喝起來。每個人都光著膀子，叼著煙，大聲侃著天下奇聞趣事。此時從他們桌邊走過的外來人都成了貪婪的看客。

他們活得有意思嗎?我相信至少那一刻，在羊肉和二鍋頭酒合成的特殊香味作用下，坐在天子腳下，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那些形形色色、渾身淌汗也不脫衣服、滿世界奔波的男女們，他們心里感覺挺愜意的：窮有窮的自在，黃泉路上無老少，都瞎忙活啥?還不如趁著牙口好，吃兩口喝兩口!

由此可見，人活得是否有意思，不僅有自己感覺和外人感覺的差別，而且在人生不同階段和面對不同事情時，同一個人的感受也有不同：有時我們覺得活著挺有意思，有時又覺得挺沒勁兒的。

用了8年時間蓋了一個400平米的別墅，最愛DIY

我在澳大利亞有一對朋友，去年75歲的丈夫，給7l歲妻子的圣誕禮物是一輛二手澳洲本地產(chǎn)的敞篷跑車。我們?nèi)ニ麄兗掖T，做了一輩子護(hù)士的老太太迫不及待地打開車房，讓我們欣賞她那輛有款有形的黑色大玩具。她興奮地說：“現(xiàn)在孫子們特別愿意來，第一件事就是讓我?guī)麄兌碉L(fēng)?！蔽覇柪项^：“怎么想起買這么個禮物?”老頭說：“今年圣誕前，我問她想要什么?她說要跑車。我去車行轉(zhuǎn)，正好有這輛，就給她買來了。”我說：“你先生一定特別愛你，你真幸福!”老太太沖我俏皮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她那位做了一輩子銀行經(jīng)理、老實(shí)巴交的先生好像有點(diǎn)內(nèi)疚似的跟我說：“她從18歲時就想擁有一輛跑車。結(jié)婚后我們連生四個孩子，再加上股票投資失敗，直到現(xiàn)在才有能力圓她這個夢!”原來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又出生在倫敦一戶有錢人家，18歲時被這個曾當(dāng)過飛行員的小伙子迷住，冒著家庭的反對跟他跑到非洲，之后又移民到澳大利亞，過了一輩子緊緊巴巴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我問老太太：“你這一輩子是不是特有意思?”老太太眼神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說：“有什么意思?這就是生活。但，現(xiàn)在我覺得很有意思?！?/p>

可不是嗎，即使是看慣了特立獨(dú)行的澳洲人，也感到她現(xiàn)在挺有意思的。

其實(shí)，活得是否有意思還有文化因素，讓一種人感到有意思的人生，在另一種人看來可能稀松平常。

我們家鄰居是一個讓我感到很有意思的人。他今年68歲，除了愛好板球和澳洲足球外，還能蓋房子，木工、電工、水暖管道、室內(nèi)裝修樣樣精通。精通到可以一個人獨(dú)立蓋一幢400平米的兩層樓，也就是中國人眼中的真正別墅。他35歲之前是個郵局職員，年輕時為了發(fā)揮他的業(yè)余愛好，傾盡積蓄買了一塊50畝的土地，他用了5年，自己動手蓋了一座房子?？墒欠孔由w好后，老婆跟別人跑了，給他留下三個孩子'不僅如此，這個房子也歸前妻了。于是，他辭了郵局的工作，在屬于他的另外一半土地上，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再蓋房子。這次用了8年蓋了一個400平米的別墅。他靠什么生活?靠給別人打零工。街坊鄰居有活首先就找他，因?yàn)樗膬r錢便宜。為什么便宜?因?yàn)殡m然他什么都能干，而且干得非常好，可是他什么施工執(zhí)照都沒有，完全是DIY(自己動手做)成才。當(dāng)然，他只收現(xiàn)金，因此不需要繳稅，收入也不少。

我問他：“像你這樣那么年輕就沒有正式職業(yè)的澳洲人多不多?”他說：“我怎么沒有職業(yè)?我是一個builder，只不過是一個不被官僚們認(rèn)可的builder，但是，市場和我自己承認(rèn)我的職業(yè)!要知道大多數(shù)澳洲人，一輩子也就掙一套房子，我可是掙兩套房子。為什么，除了我努力之外，我自己給自己蓋房子，沒有工資也不用繳稅，也不用承擔(dān)那些高昂的學(xué)徒成本和監(jiān)管費(fèi)用。但是千萬不要以為我占了別人的便宜，我雖不繳稅，但也沒領(lǐng)過救濟(jì)金。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們是自己雇用自己!”

之后我又見到了那對澳洲老夫妻。先生前一天在醫(yī)院查出前列腺癌，次日我去看他，老兩口一人手里拿一杯葡萄酒正大喝呢，說：“我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該有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