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嘆鳳
自己要算是中國大陸較早介紹余光中先生文學(xué)作品的撰稿人之一了。那尚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從臺港文學(xué)雜志及著名詩人流沙河先生等渠道接觸到余先生的詩作,嘆為天人,便在一個小小綠色筆記本上,錄滿了《鄉(xiāng)愁》、《鄉(xiāng)愁四韻》、《白玉苦瓜》、《等你,在雨中》《尋李白》等,輾轉(zhuǎn)又為多人謄抄。后來感覺由此尚不滿足,索性拿起筆來,寫一些“打胡亂說”,也算是賞析文章吧,在當(dāng)時發(fā)行量很大的《名作欣賞》《散文》《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上發(fā)表。當(dāng)時余先生作品方傳入大陸,洛陽紙貴,人人爭誦,可謂耳目一新,不少詩人更樂于摹仿,大家都近乎有一種新語體審美實踐的狂歡情結(jié)。
臨近90年代的一天,大學(xué)同學(xué)肖紅英女士找到我,其時她在一家叫做“希望書店”的民營圖書社做兼職,邀我就他們編選的兩本余光中詩選作評點。我樂于見到那么多直接從港臺版本影印過來的余詩,其中有很多是我此前沒有見到過的,一讀之下,怦然心動,也就不問得失,不揣淺陋地應(yīng)承下來。當(dāng)時中國大陸尚沒有恢復(fù)版權(quán)法,就是翻印與評述這些“他者”意識形態(tài)的臺港文學(xué)作品,也是要有一定膽量的。我當(dāng)時也是本著奇文共欣賞的態(tài)度,傳播新知,斗膽即興式地作了一些散文化的評點,大約二冊下來合計不過萬把字數(shù),交與肖女士。記得當(dāng)時肖還很不好意思地將數(shù)百元潤筆交與我,說為此與他們書店老板差不多鬧翻了臉,老板太吝嗇且不重視知識分子云云。我忙安慰老同學(xué),說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不問得失,更不計報酬。不料此二冊余詩評點,通過特殊渠道很快出版,不脛而走,印刷量相當(dāng)大,書老板因此發(fā)了一筆橫財。而我自己呢,原本是余詩愛好者、崇拜者,樂見其成。卻不料他日因此落下別人誤會與話柄。不少讀者都誤以為此二冊詩選是張某人編選,實際上當(dāng)時大陸與港臺還相當(dāng)睽隔甚至警惕,去之何計千里,我哪有那個本事與便捷呢?
記得流沙河先生當(dāng)時因為女兒在香港,郵路上得到一些港版余詩,我艷羨不已。有一天麻著膽子到他家向他借閱,先生當(dāng)時就坐在書櫥邊上,很不好意思地拒絕我,笑得臉也綻紅了,托辭是不知被何人借走。我知道那些紙質(zhì)上佳、印刷精美的詩集就站在他背后的書櫥里,與他老朝夕相處、心有靈犀。故我也笑著,彼此心領(lǐng)神會,就此道別。由此可見當(dāng)時余詩的紙貴與難覓。我一介山人,有什么辦法能得到那些昂貴的港臺版本呢?
評點本為我落下話柄,為此竟也得罪了余光中先生。上個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他返回大陸到我所濫竽的學(xué)院演講,我因故缺席,事后聽說有大學(xué)生問及張某人編評的二本詩集云云,當(dāng)時不少讀者的確是從鄙人那二冊點評中認識到余先生的。余先生聽了當(dāng)時臉色就變了,不認可那是合法的書籍(聽說還拒絕為此版本題簽),下來,聽說他不無幽默地向我院領(lǐng)導(dǎo)調(diào)侃說:“山東出圣人,也出響馬。”這樣的說法當(dāng)然有趣,但就將我——這位小小的虔誠的早期余光中作品大陸紹介者一竿子打入“響馬”行列,真承他老人家抬舉了??诟扇绶?,卻不貪盜泉。這本是書生本色,我若當(dāng)時有閱讀自由與選擇,又在法制社會,何肯冒此口舌之危呢?較之李敖先生的歡迎大陸盜版他著作的包容與瀟灑姿態(tài),余先生則顯得過于認真乃至苛刻。其實當(dāng)時旁邊的陪同者們大可知道并可從旁說明一句,其時我大陸尚未頒行版權(quán)法,私自吸收境外文化,尚是探險事宜。但是陪同者們只是賠笑,并未闡釋。我被境外“文革”打倒并踏上一只腳,蒙此不白冤,似乎也就成了定局。這導(dǎo)致我與余先生朋友也莫得做了(本來以前一直天真地料想與余先生有緣做忘年交),這些事本無需解釋,何況對方是那么原則,那么峻拒,多說,豈不愈描愈黑呢?
所以余先生來川的講座,我去聽過二次,但始終未及上前交一言。我想,錢鐘書先生的話妙,認識母雞下的蛋就行了,不必一定要認識母雞。
但在新世紀2008年8月余先生來杜甫草堂演講,我攜研究生往聽之際,終于寫呈一紙情況說明,以文言書體,表明當(dāng)年事端因由與心曲。在先生休息片刻際,恭敬呈送與他,也并未附加一語。當(dāng)時他的神情,似乎是有些驚訝,看著我那個信封,有些不知所措似的。這以后杳無訊息。按余先生的風(fēng)度與才華,似乎至少應(yīng)該給我一個信息,哪怕是口信,恕免與否不打緊,打緊是知情。但是他保持沉默。似乎表明仍舊耿耿于懷。對一名大陸基層早期讀者與業(yè)余研究者,他的Fans,先生似乎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雅量與溫暖。這使我感覺他與我接觸過的洛夫先生、林清玄先生等臺灣詩人,性格都有所不同。余先生的名氣大些,也就驕傲些吧。當(dāng)然這只是推想。
余光中先生的詩文表現(xiàn)出一種闊大氣象與深情,是中國新語體文的杰出代表,他也是超黨派、超階級、超團體的民族文學(xué)的耕耘者,新古典主義的探索家。他的成就,有目共睹。他的鄉(xiāng)愁主題,彌合與對接了中國新舊文學(xué)的歷史斷縫。他的文學(xué)語言,彈性十足,整合力強,陌生感中綻出奇葩,頗有點鐵成金與推陳出新之妙,不少成句,已為大眾所賞心悅目,成為語文慣用型(如“最中國”,“最母親”,“長江長”,“黃河黃”等)。但是余先生骨子里的清高自許、似不顯得寬容,這妨礙了他向偉大作家進行的步伐。如他一系列譏刺與看低“五四”新文學(xué)名家的論文,多少使他聲名受損,甚至從里邊呈現(xiàn)出小我的意態(tài)來。就中莫過于他對朱自清先生的酷評,坊間流傳已久,網(wǎng)上也隨可點擊,影響也不可謂不大。
余先生舉朱先生幾點不是:一平庸無味,二矯做濫情,三語法歐化混亂,這卻都可商榷。第一點,須知簡樸亦為美。較之朱先生,余先生散文可謂繁復(fù),但是迄今為止膾炙人口的,究竟是朱先生的散文還是余先生的散文呢?二、濫情之說,其中最具殺傷力的,莫過于揭示朱先生的“意戀”,每文必言女性,形容多歌女舞女處女貴婦出浴女,似乎把朱先生的弗洛伊德尾巴抓住了。老實憨厚的朱先生,原來不過是個“意戀”狂。但千萬人讀了朱先生的散文,并不都覺得朱先生變態(tài),余先生戴著有色眼鏡一看,朱先生腴厚盡失,還露出色尾。事實果真如此嗎?而余先生說最為抵觸可笑的,是朱先生在《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里邊,與俞平伯真的遇到歌女相邀之際,狼狽不堪、望風(fēng)而逃,更是沒有風(fēng)度。嘲笑之聲,如溢耳壁。我倒認為朱先生的想象女人,與真的遇到女人挑擾時十分局促尬尷的態(tài)度,并不矛盾,反倒表現(xiàn)出“五四”時期新文化人轉(zhuǎn)型期莫知所措、應(yīng)付幼稚的真實與可愛處。朱先生又不是80年代臺大外文系的洋才子,或像余先生所寄望那樣的與白居易、蘇東坡可為比肩的名士風(fēng)流士大夫。朱先生的腴厚(乃至窮酸),反倒于這些看似背離與矛盾之處,盡形表現(xiàn),呼之欲出,十分耐人尋味。至于最后一點,語言問題,就更是一個偽命題,有如固步者譏笑學(xué)步者,后人笑前賢,可稱無聊,何況當(dāng)時的文學(xué)正如魯迅先生所形容,這原是東方的微光,林中的響箭,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屬于別一世界。余先生恃今笑古,可笑的究為何人呢?再如朱先生見了父親背影不禁流淚,何有矯情?當(dāng)要提醒余先生那是一個日見潦落、乖離莫測的亂世,加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多愁善感,又何嘗不會因之而流淚呢?余先生行文也多矛盾自傷處,例如前邊才說朱自清《荷塘月色》單稱“妻”有封建意識,后邊自己則擺出衛(wèi)道面目,對“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余先生指評道: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wěn)妥。以父親為主題,但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拔遗c父親不相見”,不但“平視”父親,而且“文”得不必要。“二年余”也太文,太雅。朱自清倡導(dǎo)的純粹白話,在此至少是一敗筆。換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會寫成:
不見父親已經(jīng)兩年多了。
不但洗凈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語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么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干凈。
我看未必。改得就更不見巧妙。余先生有一篇名文叫《剪去散文的辮子》,余先生頭腦中似乎也有著一根潛封建意識的辮子可以剪去呢。其實作為臺灣現(xiàn)代派名家、海歸派,余先生興許沒有多少封建意識,他只是看不慣朱先生“大師”的地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再者伐人三分自生一丈,也就這么雞蛋里邊挑挑骨頭了。
“我與父親”,父親還是父親嘛,何談“奪主”“僭越”?如同本篇小文,題作:我與余先生,不見得我就比余先生高明尊貴嘛(主謂賓順序原是我漢語習(xí)慣,并不存在歐化不歐化)。余先生是前輩,是大家,余先生高明,但余先生過于剛愎與逼仄,使我們似乎看到月亮蒙上一層陰翳,美中有所不足,頗想替他擦拭,使其顯出那原本應(yīng)有的更加清明圓和的皓潔來。雖然明知這也許不可能。
2009.3.19于成都霜天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