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聶爾
除了葉群,文化大革命中,林家還有另一個重要人物參政,他就是林彪的兒子林立果。
林立果此人怎么樣?對此,筆者曾與魯珉交談過。魯珉本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空軍一位出色的特等功臣、一級戰(zhàn)斗英雄,打“F—86佩刀式”能手。在抗美援朝中,空軍共涌現(xiàn)出六名特等功臣、一級戰(zhàn)斗英雄,他們是:王海、劉玉堤、張積慧、趙寶桐、孫生祿和魯珉。1969年,魯珉任空軍作戰(zhàn)部部長,林立果是副部長。談起林立果,魯珉與談論其他一切事情一樣直率。
筆者問:林立果當上副部長時,你最初感覺怎么樣?
魯珉答:一開始我看林立果,就認為他是高干子弟,林彪的兒子嘛。林彪重視兒子,喜歡女兒。大概是這樣講吧。1969年我到空軍當作戰(zhàn)部長不久,就看到了林立果任空軍黨辦副主任兼作戰(zhàn)部副部長的命令。命令下來后,林立果一直沒露面。后來有一天,吳法憲的老婆陳綏圻,也是當時吳法憲的辦公室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林立果要到指揮所看看,你陪他,并告訴曾(國華)副司令員一下。陳說,林立果對空軍的情況不熟悉,我們領他一下。并讓我和她一起在空軍辦公大樓門前等林立果。陳還要我通知司令部情報部、通信兵部、雷達兵部的部長都來,因為指揮所各部都有值班的,好介紹情況。不久,林立果和周宇馳一起來了,我們領著他們在空軍大樓轉了一趟,進指揮所看了看,又到陳綏圻那里吃了飯。在送林立果、周宇馳出來時,我對周宇馳說,林立果既然是作戰(zhàn)部副部長,還是應當?shù)阶鲬?zhàn)部和大家見見面吧。周宇馳說,回去跟林立果講講。過了沒幾天,林立果果然到作戰(zhàn)部來了。周宇馳說,要副處長以上的干部都到作戰(zhàn)部的作戰(zhàn)室去。林立果就和部里副處以上干部見面并講了話。他講的話很簡單,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我是個新兵,在空軍是個小學生。我是來向大家學習的?!本瓦@么兩句。從此他再沒來過作戰(zhàn)部。事后我專門問過王飛:林立果怎么弄?要不要單獨給他搞個辦公室?王飛講,你不要搞。因為我是一個人一個辦公室。我又問王飛:要不要在我的屋里給他擺個桌子?王飛講,你不要擺,他不會來的。這樣我明白了,林立果就是要這個頭銜。過去他只是一個秘書,秘書算什么?在作戰(zhàn)部當了副部長,下一步就可以當副參謀長、副司令。對不對?
問:當時你沒覺得林立果到作戰(zhàn)部你很榮幸嗎?
答:嘿,我當時還想他到作戰(zhàn)部是沾我的光哩。我是“英雄”嘛,又是“左派”嘛,他放在我這里不是沾我的光嗎?我到林彪家里去過一次,葉群拉著我跟林彪照相,說:這是我們空軍年輕有為的英雄。我看還是他們利用我。
林立果是北大物理系學生,理工科方面的知識還可以。那個時候全國都在搞思想革命化,他哪搞那些!他到處看外國書籍、錄像、電影。那時候誰也不懂錄像,他弄了個機器,怎么拍怎么拍,還能鼓搗一通。他也異想天開要搞些科技方面的名堂,不過在我面前還不敢裝腔作勢。有一次,他要搞什么空中加油,飛機對接,我說那個美國早就有。他又想搞垂直起降,問我行不行,我說美國都沒搞成,英國搞了個“獵兔狗”,也不怎么行??伤且?,把沈陽飛機制造廠的設計人員都請到北京空軍招待所,葉正大(作者注:葉挺之子,飛機設計專家)也參加了,叫我也去,把曹里懷(作者注:原空軍副司令)也叫去了。葉正大很聰明,說,關鍵要把發(fā)動機搞出來。其實是托辭嘛。
問:我記得林立果的“小白書”就講到這個問題了。
答:那東西不是他寫的,是周宇馳他們幾個搞的。林立果總想搞出點什么,撈資本吧,他還很喜歡出題目哩。說:魯部長,關于未來戰(zhàn)爭中空軍的使用問題你考慮考慮。我看那小白書上面還有我的觀點。(笑)不過總的來講我認為那東西沒多大意思。這是我一貫的看法。說到“小白書”,我又想起吳法憲。我總覺得這個人是知深淺的。林立果作了講用報告以后,吳不表態(tài)。后來周宇馳對我講,他和林立果在林立果家里,讓葉群按照他們擬好的稿給吳法憲打電話,要葉群去壓吳法憲。葉群就給吳法憲打電話,他倆在旁邊聽,看葉群是不是照辦。周宇馳這樣講也許是為了說明林立果在林家的地位?據(jù)他們講林立果在他們幾個面前講起葉群,說“這個婊子”,你想想!另外據(jù)我所知,黃、吳、李、邱在林立果眼里,根本不在話下。
葉群果然按他們的意思給吳法憲打電話說:“吳司令啊,老虎的講用報告怎么樣啊?有什么問題嗎?”吳一聽,馬上說:“很——好——放了一顆政治衛(wèi)星!”吳一講話就是那個腔調。但是吳下來又對我們說:對林立果的報告,“不準傳達,不準印發(fā),不準組織學習?!蔽以跈C關就沒吹。作戰(zhàn)部一個副處長到西安出差,印了五百本,我說沒有我的命令一本也不許發(fā)。后來廣州派人來要,我才破例給了他十本。吳法憲這個人,后來完全弄成小丑了。尤其他在法庭上的表演,誰看了都笑話他。其實他這個人原本給我的印象還不是這個樣子。比如,你說他對林立果好,可他對別的人也好。葉帥倒霉時,兒子的胳膊被打斷,吳把他弄到上海空軍醫(yī)院治療。陳老總被打倒了,他的女兒也是吳弄到空軍當兵的。還有張文秋一家。江青公開講張文秋是判徒,話講得很難聽。那時邵華和她妹妹要當兵,劉松林找到我,我給她出主意,要她給吳法憲寫個信。不久來了個穿陸軍軍裝的人到張文秋家里,給她們填表當了兵。把張文秋弄到301全面體檢。
問:吳法憲是不是讓林立果指揮、調動空軍的一切呢?
答:這個事,依我看吳法憲的心理狀態(tài)是這樣的:他怕林立果,不敢得罪他。但他又只想在背后在他們幾個人(指林立果一伙人)面前吹他。你想,如果吳法憲真的什么都聽林立果的,林立果要他吹“小白書”,何必還要找葉群去壓他?林立果自己直接對他講不就行了?林立果和葉群身份還是不一樣,她是林彪的老婆,軍委委員,政治局委員。林立果是什么?吳是在他們那個小圈子里講,林立果可以指揮一切嘛,可以調動一切嘛。吳這個人平時容易講過頭話,說話不嚴密,沒準頭。這是他為了討好林立果講的。這下就被林立果、周宇馳抓住了,周宇馳就拿到空軍常委辦公會議上去傳達。那次會議是王輝球(作者注:當時的空軍政委)主持的,我在場。我不是常委,但王輝球講過,我對軍事干部熟悉,討論軍事干部問題要我參加。司辦一處處長劉沛豐和劉世英每次到會做記錄,周宇馳是黨辦副主任,他也可以參加會議。
周宇馳一傳達,吳法憲就覺得很被動。會后,吳法憲說:唉呀,這是我在下面講講的嘛,沒有要你們傳達嘛。但周宇馳對我講:吳司令講了,我就給他傳達。我看周宇馳夠壞。
問:那么,從你與林立果的接觸中,你覺得林立果這個人的抱負、能力、品質、性格等等怎么樣呢?
答:我一直認為他野心大得很。他搞那些事,都是為了擴大影響,撈資本,豎形象。不然將來誰聽他的?在他眼里,中國就應該他來搞,那些老的都不行,都不在話下。后來我聽林豆豆講,林彪在他眼里也過時了,也不行,他們只不過要林彪這個牌子。那時候提起劉亞樓,我們都講劉司令,很尊重的。他,一口一個劉亞樓。哎,我想,劉亞樓跟你父親同輩的,小毛孩子還挺狂。對吳法憲就更不用說,就叫吳胖子。
其實,林立果這個人,你說他看的材料多,聽到的多,恐怕是事實。林辦有一個班子,里面都是秀才。林立果生在那個家庭,比當時同年齡的人視野開闊,知道的多,這都可能。但是,真要干一番事業(yè),那差得遠啦。你當個團長、師長試試?不要說中央那些老的,就空軍這些老人,人家是不跟你搞,要真跟你干,你哪行!你說來說去是個毛娃娃嘛。所以后來我和幾個空軍的老人也議論過,周宇馳那幾個人出的都是餿主意,幫的是倒忙。歷史發(fā)展是延續(xù)的嘛,一代一代走嘛,掌管一個國家這樣大的事,哪里可能從七八十歲的老人手里一下子落到二十幾歲的毛娃娃手里,人民也通不過嘛。
另外,有些事,在普通老百姓看起來可能是弄虛作假,在林立果的生活環(huán)境里可能習以為常。比如,一些事情,他說去問首長,誰知他問沒問?他說是林彪講的,誰知誰講的?我給你舉個例子,那時候毛主席對江騰蛟有個批示:此人不可重用??闪至⒐徒o江騰蛟一個條子,說是林彪寫的:好好學習,養(yǎng)好身體。江騰蛟感激得不得了,說,拿什么去孝敬林副主席他老人家呢?想了半天把我養(yǎng)在他家的鴿子拿了兩對送給林立果,讓他轉給林彪。林立果回答江說:首長很高興,謝謝江政委。結果有一天我去曾國華家,一看,那兩對鴿子在曾國華家呢。我養(yǎng)的鴿子我當然認識。那還不是林立果叫人轉送過去的。所以我總想,林立果這個人講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問:這一點像葉群?
答:可能。
問:周宇馳對林立果影響大嗎?
答:周宇馳原來是一航校的宣傳科長。姚克佑把他弄來給劉亞樓當秘書。沒多久劉亞樓就把他攆走了。劉死后他又回空軍,在黨辦。黨辦那些人都保劉,他不保能有他立身之地?后來在黨辦當副主任。周宇馳這個人很狂妄。尤其后來講話口氣大得很。因為他跟林立果關系最好,大家都高看他一頭。江騰蛟、王飛對他都很恭敬的。但我對他印象不好。那時我老婆在上海,周宇馳有一次到上海,把‘左派隊伍弄在一起講話。我老婆告訴我,周宇馳講,要認識林立果是天才,要相信他,相信到林立果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你就說對,太陽是從西邊出來這種程度。他又說,你們要支持林立果。支持林立果就像你們存錢一樣,一本萬利,零存整取。我聽了很反感。這是什么?不是投機嗎?不是愚弄人嗎?我那時就跟我老婆講周宇馳是個奴才,還要把下面人訓練成奴才,我看那是幫倒忙么!林立果的入黨介紹人是吳法憲、周宇馳。周宇馳是吳法憲指定跟著林立果,幫助林立果工作的。林立果才二十幾歲,空軍那么大攤子,他哪懂?林立果到哪去,也不能配司機,周就自己學開車,后來又學開飛機。
周宇馳這個人,背后說吳胖子無能,可當吳法憲、陳綏圻的面又都是畢恭畢敬,我那時就想,這不是作假么?我總覺得這個人獻媚。到了后期,離“9·13”不遠了,我曾對周宇馳說過:林立果有些事你要提醒他,不一定這么干嘛,不好嘛。周說,我也有我的苦處啊,(林立果)對我也不像從前了,從前什么都征求我的意見,現(xiàn)在他自己就這么辦了。我想他們后期是不是也有些矛盾?
魯珉的講述也許可以作為我們認識林立果的一種參考。
說起來,林立果1946年生,和我們所有在新中國長大的一代人一樣,從小接受革命理想主義教育,接受嚴格的集體主義、愛國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教育,接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熏陶。我們這代人有我們的局限,比如過分追求理想,某些見解偏于保守,從記事起經歷的政治風云太多,看問題政治色彩偏重,等等。但是,我們這代人總的說來比較有理想,比較講公德,做事有一定之規(guī)。想來林立果本來也應在此列,加之他又是林彪的兒子,在那個時代可是理所當然的“革命后代”啊,按常理推論很難設想他會變成一個殺氣騰騰的“法西斯分子”。
但林立果確實非常極端地要殺掉毛主席。毛澤東的晚年是犯有嚴重的錯誤,他所發(fā)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不是任何意義上的社會進步,而是一種動亂和倒退。但他老人家卻一意孤行,逆歷史和民心而動,非要把文化大革命搞到底不可,談起這一段,即使許多熱愛他、敬仰他的人內心也常常是不平靜的。可是,要知道,毛澤東的地位是歷史造就的,隨著新中國的日益成長,這位新中國之父一方面在思想上日益向左傾斜,另一方面在形象上又日益不代表他自己,而成為中國共產黨乃至中華民族團結統(tǒng)一的象征。這是一種十分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但無論如何,象征是不可輕易毀掉的,就像綿延于中國北方的萬里長城,長城破舊了只能修復,卻絕不可炸掉。這或許就是葉帥當年一再說到“投鼠忌器”的深刻含義吧?
但林立果不懂得這一點,或者不顧及這一點,這是他滅亡的根本原因。
林彪對兒子寄予厚望,這本來無可厚非。東方人的家庭觀念遠比西方人重得多,兒孫總是父母的精神慰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對于東方人來說是天經地義的;子承父業(yè),青勝于藍,這對于東方人更是無上光榮的事。尼赫魯成功地培養(yǎng)了他的女兒英·甘地,使她成為國大黨領袖、印度總理。英·甘地被刺殺了,這一悲劇大大加重了她兒子拉·甘地的政治數(shù)量級,使他成為新一任總理。你說這是封建也好,是落后也好,反正東方人要逃出這種思維窠臼至少還需要若干年。
林彪的問題似乎在于,他培養(yǎng)兒子的途徑是完全錯誤的。他自己從見習排長走上來,他的兒子卻從一個北大物理系學生一躍而為空軍作戰(zhàn)部副部長,憑哪一條?何況這個副部長的頭銜還是虛設,林立果更重要的使命是直接參與林彪本人的政治活動。從張云生的回憶看,至少從1967年3月起,林彪就讓林立果試著為他的講話“拉條子”,并聽取林立果的一些看法了。漸漸地,林立果對林彪事務的參與越來越多,九屆二中全會他也上了廬山,“9·13”更是他在直接行動。林立果沒有社會經驗,卻過多過早地接觸了社會最高層的政治內幕,中國當時處在與世界隔絕之中,林立果卻大量地看閱了國外畫報、資料、電影、錄像……他的純情和理想在這種尖銳的對比中一下子擊碎了,思想走向另一個極端,這是年輕人最容易犯的毛病。
林立果年輕,自然需要“太傅”,周宇馳扮演了這個角色。周宇馳恰好是個又善于當奴才又善于當主子的人,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曾是劉亞樓的秘書,卻因處理什么文件時“踢皮球”被劉亞樓譏為“運動健將”貶到部隊。但據(jù)說劉亞樓病重時,周宇馳不但不怨恨老首長,反而常設法表示問候,劉亞樓去世后他又回到空軍機關,并在“罷官奪權”中成為“?;逝伞薄5苡铖Y很聰明,他寫文章曰:《敢“?!备摇案铩薄?,后來通過關系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署名“紅尖兵”。此文大膽地為“?!闭玫饺~群的賞識,也引起林彪的注意。這或許就是他得以當“太傅”的一個原因?周字馳權力欲極強,走到林立果身邊后正好狐假虎威,林立果在他的輔佐下當然吸取了他的一些思想。例如那本表現(xiàn)林立果具有“超天才”水平的“小白書”,就有周宇馳的勞動。據(jù)說林立果人挺聰明,有些特點真像林彪,有時看問題說話還真尖銳。有一個人正在為文化大革命中一批又一批干部的不斷倒臺百思不得其解,林立果對他說:這樣斗來斗去就像絞肉機。這人一聽,茅塞頓開,頓時感到了心靈的悸動和思想的撞擊,因此和林立果靠得更近了。
林立果不是林彪,身后沒有戰(zhàn)功,手中沒有軍隊,于是他組織了自己的小集團——極少數(shù)思想、意趣、情緒相投的人成天在一起談論政治,漸漸形成了他們的政見,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571工程”紀要》。盡管這個《紀要》就連有的被認定是“小艦隊”核心人物的人都沒看見過,但這個紀要確實出自于新野的手筆,并據(jù)分析確是林立果他們的想法。要說《“571工程”紀要》是滿紙胡言,并不準確。從某個角度某些內容講,它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中說出了某些人想也不敢想或敢想不敢說的話。但這個紀要通篇充滿極端情緒,自我膨脹,殺氣騰騰,令人聯(lián)想起19世紀二十年代俄國的“十二月黨人”——那些指望靠軍事密謀推翻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貴族軍官。但林立果小集團的真正知情者比“十二月黨人”可少得多。說白了只有六七個人,他們到底能做成什么呢?
縱觀以上種種,我們看到:林彪在文革初期把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推向極致,這對于“八大”的反個人崇拜已是歷史的倒退,已經鑄成大錯;他又組建了軍委辦事組這樣的“嫡系”班子主持軍委日常工作;這還不算,他還允許老婆兒子參政,造成“林彪王朝”的政治形象——這些思想上、組織上的表演都體現(xiàn)了林彪總體素質的局限性和思想意識中的封建遺毒。
這樣,林彪就不可能成為一個新時代所需要的政治家,即便他有些主張是正確的,他自身的局限也決定了他不可能呼喚出一個新的時代……所以,林彪從當上接班人的第一天起,其日后的可悲下場也就注定了。
這也是“9·13”事件的深刻原因所在。
(原載《中國1971——風云九·一三》解放軍出版社
現(xiàn)摘自《關東作家》2003.11)B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