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丹
牛在一輪一輪的土塊上轉(zhuǎn)悠,間或發(fā)出幾聲,像一個老人的咳嗽喘息,低沉中帶些沙啞。它沉默的時間多,像有滿腹心事,偶爾也會爆發(fā)出很長的一聲,那一定是它聽到了某種熟悉的甚至是它所牽掛的聲音。人隔山喊話很難得到回答,牛不同,牛的聲音厚實綿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穿透力。它體內(nèi)集聚的力量一旦釋放出來,那不是一種可以比擬的聲音,而是一股盤旋不散的風(fēng)力,從它腳上新翻過的泥土出發(fā),沉下山谷又在山巒間回蕩。
我第一次走近大伯家的牛時,它有些警覺,雙眼圓睜,眼光有些撲朔迷離,你正眼看它,只是在它暗褐色的瞳孔里找到你自己,它的視野顯得漫無邊際。它是頭母牛,算不上威武,全身的毛發(fā)黃亮黃亮的,純粹得不摻任何雜色。只有兩只眼睛中間一條窄窄的奶黃色的絨毛,從頭頂一直伸至鼻端,使它的兩只朝天大鼻孔更為嬌翹。
我去找大伯時,他正和這頭牛在遠離村莊的山坡上。坡上冷風(fēng)扎臉,霧水很重,一個老人和一頭牛影子似的飄來飄去,四周靜得很,幾聲牛哞劃破了沉沉霧帳。
看大伯和牛犁地,是苦活中的精彩。在他手臂的一張一收、繩時松時緊的掌控之中,遇梆硬的土疙瘩牛慢些走,禾篼草根綁結(jié)的土塊在鐵犁下軋軋地響;靠近田頭泥水多,牛走得飛快,泥土水浪似的翻騰過來。山里多梯田,大伯犁的是一丘靠坡頂?shù)拈L腰形田,拐彎抹角是細功夫,牛走得慢,斜斜地走;大伯雙手扶穩(wěn)犁把,向內(nèi)斜著犁,背膀也隨之傾斜,斜得厲害時一只腳抬了起來。
他見我來了,剩下的一小塊讓我試著來。我手扶犁把禁不住左搖右擺,牛扭秧歌似的走了幾步后索性拖著犁跑遠,將我重重地摔在地里。他吼了一句,牛站著不動了。
“這頭牛認人呢。”他朝我咧嘴一笑,有些得意。
他一笑,皺紋刀刻似的滿臉地延伸開來,就像田邊地頭的一蓬枯草,使人聯(lián)想到什么是苦笑,他是瑤人,頭帕盤得又大又緊扎,像頂著一個黑磨盤。眉目就擠在頭帕的陰影里,舒展不開。我后來坐在土疙瘩上,看著他抽完一桿旱煙,看著細碎的紅光在他的鼻尖上一閃一亮,看著他黑臉上的泥巴點一明一暗。
村子里,人畜最默契的事是回家。
暮歸時,
只要有一個人招呼一聲:回啰——,山坳里即刻回音四起。人在水凼里洗凈泥腳,洗凈鋤頭;牛慢悠悠地踏上回村的路。一頭緊挨著一頭,遇寬敞的路段,自然形成兩三頭一排、四五頭一群,摩肩擦肚,蹄聲嚼哺,
和牛群比起來,人的背影顯得很孤單。
鄉(xiāng)里路不像城里路,再窄的路,人畜同行也不顯得擁擠。牛過去了,人再走上路,人先走了,牛也不會頂撞人,人畜遵從著一種無形的次序。
牛熟悉村里的路。牛的目標(biāo)比人的目標(biāo)簡單,牛尾巴一搖一擺,走過田間阡陌,徑直走到自個的屋前。從田里回村的路上,大伯肩上的一擔(dān)畚箕也不空著。他拿著鋤頭,一路將牛糞拾起,多多少少都倒進菜地的糞凼里,然后割幾蔸青菜回家。牛糞倒不倒在糞凼里其實一個樣,山里處處是牛糞的氣味,青菜在溪水里洗干凈了,牛糞的氣味還在。
在人畜共存的村莊里,牛屋就搭在人屋邊上。牛還未到,牛哞聲早到了,村里的狗聞風(fēng)叫了起來,狗吠聲短促高亢,一撥一撥地激烈。牛不屑,一聲長哞就將它們的聲音全壓了下去。
牛群出入村口時牛的展示就開始了。誰家的公牛威武會犁地、誰家的母牛肚子爭氣會生崽,誰家的日子就有望頭。在山里,牛和人一樣金貴,或者說,人和牛一樣卑賤。人和牛都逃脫不了一種責(zé)任,農(nóng)家興旺,人畜共同強健共同興旺才行。大伯家的牛近幾年肚子老是鼓不起來,更加上他的獨生女兒多病,上門女婿招了幾年一直未有生育。大伯自認比村里人矮了半截,每次經(jīng)過村口時干脆耷拉下老臉跟人有仇似的走過去。他家的牛也會甩甩尾巴,牛生氣時尾巴就像鞭子,誰見了只會給它讓道,沒人去招惹一頭生氣的牛。牛像是記了恨,它生育過,困難時期是隊里把它的牛崽賣掉了。
哪天大伯在村口窩了火,回家準朝屋里人瞪眼睛,重復(fù)一句簡單的話:沒用的東西!
他的火氣一上來,最后都是以女兒的眼淚告終。女兒的兩只眼睛因為落下的病根看人的方向略有不同,這樣的兩只眼睛一旦流下淚來,就好像有幾個人在流淚。也只有她才敢頂撞大伯:我們?nèi)齻€都比不得這頭牛!
她的淚一流,大伯更憋屈,傷心起來自個出村去。他的身后會有好一陣慌亂,緊張兮兮的伯娘會把剛剛進欄的牛從欄里牽出來,將牛繩交在我手上。她明白,只要這頭牛跟在大伯的身后,大伯就走不遠。
山里路容易看到頭卻難走到頭,年輕人喜歡往城里轉(zhuǎn)悠,老人往山里轉(zhuǎn)悠,總有人找不著回頭路。許久以后,人們想起走失的那個人時就會說,只看見過他的背影。
大伯的背影我看得太多了。隊里為抓現(xiàn)金收入,隔三差五就挑東西去縣城賣。翻山越嶺十多里路,我一直盯著他的背影走,上山時,看不到他的頭只能看到他黑汗水流的背,衣褂子當(dāng)是風(fēng)扇在扁擔(dān)頭左搖右晃。他的背膀有些畸形,瘦長駝背,一條條骨骼清清楚楚,唯兩塊三角肌山坡似的高高地隆起著,再寬的扁擔(dān)都能擺平。
他心煩時,背彎得更厲害,腳也不聽使喚,一條直路,走得彎彎曲曲。
我完全進入了一個老人和一頭牛的孤寂的世界里。不管是上坡下田,還是在遠離村莊的草地上還是傍黑時分稀薄的夕陽里,我們這一老一小總會和一頭牛在一起。大伯像我倆的領(lǐng)頭,他傷心時,我倆總會在他的左右。很多時候,他跟著一頭牛走,我跟著他的背影走;此刻,一頭牛緊跟著他,而我傍著這頭牛走。牛比我高出一頭,當(dāng)冷颼颼的風(fēng)劃過田壟,荒草的黑影排浪般地撲來時,我緊靠著它,突然感到身在天之涯的孤寂。
牛明白它此時的責(zé)任,不急不慢地跟著。一對牛蹄落實了它全身的重量,沉重而又清晰。在荒野的黑色混沌中突現(xiàn)的一抹血紅的晚霞里,撩起了一種巨大的寂寞。
往山口走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牛蹄踏在架空溪水上的木頭時,那種“蹬蹬蹬蹬”的聲音像要把木頭踩塌似的,讓人心驚肉跳。再往前走,我們?nèi)齻€都有可能掉進一個深淵。
人總需要一個解氣的結(jié),大伯走上那座木橋時會清醒一半,轉(zhuǎn)回頭走到老牛的身邊氣就順些了。他終究犟不過這頭牛,他擔(dān)心牛會掉下橋摔死。
一個村莊的黑夜常在一頭牛的慘叫聲中驚醒,當(dāng)太陽將山巒照亮、樹木農(nóng)舍照黃、雞鴨遍布籬旁時,有一家牛欄里多了一頭小牛。
就像誰家添了一個壯實的小男孩,村里人多了一分聊天的快樂。大伯扛鋤下地,經(jīng)過村口時有意地放慢腳步,弓著腰豎起耳朵,小牛順產(chǎn)還是難產(chǎn),是公牛還是母牛,骨架子大不大,都一一聽進心里去。和牛在一起時還說:你看人家多爭氣。
這頭牛已經(jīng)九歲多了,十歲的牛相當(dāng)于一個步入黃昏的老人。大伯認定畜牲比女人賤,比女人經(jīng)得起折磨。間或總要說上一句:你再生個崽,讓我笑幾聲去進泥巴。
牛不以為然。這種時候,它通常是甩幾甩尾巴,以示抗議。
從草地的灌木叢下去是后山村子里的幾畝瓜地。瓜果收割完,金黃還綠的瓜葉、厚厚的
藤蔓讓瓜地成了天然牧場。一群牛踏進了瓜地,牛哞聲順風(fēng)飄過來。在草地上引起了一陣騷動,大伯家的牛一個大轉(zhuǎn)身面向著瓜地,兩只眼睛鼓得溜圓,耳朵張大成兩面蒲扇。有一種特別的聲音一種熟悉的氣息讓它激動不安。片刻之后,它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哞,朝著那片瓜地走,堅定地踏進了不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不管多少年的隔絕,母親的呼喚有著不可阻擋的神力,一頭牛從牛群中走出,回應(yīng)著。迎著它跑了過來。一身毛發(fā)黃亮黃亮的純粹得不摻任何雜色,兩只眼睛中間一條窄窄的奶黃色的絨毛。從頭頂一直伸至鼻端,使它的兩只朝天大鼻孔更顯碩大。它是頭公牛,比母親高大,自然有威風(fēng)凜凜的氣勢。
大伯一看就知道是幾年前被隊里賣掉的那頭小牛,驚喜地喊道:好小子,你長大了!
兩頭牛耳鬢廝磨了好一陣子,兩邊的牛群紛紛向它們靠攏湊趣。接下來,一頭牛開始跑動,十多頭?;ハ嘧分穑焕吓P∨?、黑牛黃牛花斑色牛一齊嘻鬧,它們用大鼻撬出泥土深處的果實根蔓,無所顧忌地隨意撒糞;一見鐘情的公牛母牛自由自在地親昵。大伯欣喜地發(fā)現(xiàn),還有公牛向他家的牛獻殷勤,兩邊村里的放牛人只能遠遠地觀望,誰也制止不了這場突來的牛群的集體振奮。此時此刻,牛不但目中無人,自然也漠視一切。
沒有去過草原的人也許可以想象出萬馬奔騰的場景,沒有下過農(nóng)村未曾見過牛群喜慶情景的人,絕感受不到那些笨牛除了犁地、吃草、沉默、骯臟外,還有著與土地的可以入地幾尺的溫情的粘連,還有著骨肉相聚的舔頸貼身的依戀的纏綿。它們所流露出來的充滿人性充滿情愛的簡單的歡娛,讓處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山凹里的幾個老人感動得落淚。
一袋煙的功夫,幾畝瓜地新翻過似的,松動肥沃,黑油油一片。大伯說這幾畝地不要犁了,下種子就會長出好苗來。大伯還有更大的驚喜,后山村人告訴他,老牛的這頭牛崽都有了好幾個兒女,最大的賣走了,最小的剛剛出世。
牛煥發(fā)了青春,體內(nèi)的情愫迅速地復(fù)活蕩漾起來。它經(jīng)過村口時依然甩著尾巴走,村里人發(fā)現(xiàn)它的毛發(fā)油亮了許多,這頭老牛怎么活精神了?大伯聽著心里高興。
年關(guān)將近,村里決定將大伯家的牛宰了,全村的牛就它歲數(shù)最大。每年村里都要殺一頭牛,讓全村人分牛肉過個好年。自然先殺年老的那一頭牛。隊長答應(yīng)大伯,買回一頭小牛給他。大伯萬般無奈,趕一個早晨領(lǐng)著牛去縣城獸醫(yī)站,牛爬山容易嗎?一個老人牽著一頭牛在綿延十幾里的山路上舉步艱難。一到獸醫(yī)站,牛就吐出了一串串白泡沫,各方面檢查符合宰殺的標(biāo)準,紅章馬上在診斷書上蓋了。
臨近宰殺的日子,牛竟有了懷孕的先兆。隊里決定另殺一頭壯牛,既然批準了可以殺一頭牛,就不算犯法。家家能吃上肥嫩的牛肉自然皆大歡喜。大伯因此開了竅,他和隊長說,只要不殺他家的牛,他愿意年年牽著牛去獸醫(yī)站蓋章。
不能生兒傳代的人家,牛照常生育,即使老了也能拼著老命生下一頭牛崽來。大伯喜極而泣,每天像抱孫兒抱著小牛去草地,恭敬牛菩薩似的不離左右,出入村口時也樂意停一停,與人閑聊幾句。
當(dāng)春風(fēng)吹進山凹的日子,那片撩起過老牛情愫的幾畝瓜地已是一片雪白的蘿卜菜花。農(nóng)人不會吝嗇多撒一把菜花籽,也無意去想象這一把菜花籽撒下去會開出如何爛漫的花來。種子在春風(fēng)里破土生長,在田邊地頭自由綻放。它們一小簇或是一大片,就像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在不被人注意時已經(jīng)蓬蓬勃勃。猶如無以數(shù)計的靈動的小股活水,在春霧重重的山野里隨意流淌。當(dāng)春耕的鐵犁插進泥土之時,它們就是最好的綠肥。在這之前,農(nóng)人不會踐踏它們,牛也不會。
每天的黃昏,老牛領(lǐng)著小牛來到草地上,總要朝那片菜花地喊好幾聲,聽來讓人揪心。老牛相信聲音可以穿透那片菜花地,穿透菜花的起伏波瀾到達它想要到達的那頭牛身邊。
人排遣情思有很多種,牛只有喊幾聲。牛的情感比人的情感更為真切,人常常不能掌控自己的情路,牛卻是自己的主宰。唯一相同的是,人和牛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大伯和牛還連續(xù)跑了兩年獸醫(yī)站,在獸醫(yī)站的干部眼里,牛的模樣都差不多,他們絕想象不出一個老農(nóng)民的小小的狡詐。第三年,大伯還未來得及牽牛去蓋紅章:它自己倒在了地里。獸醫(yī)站的干部趕到時,直接將紅章蓋到了老牛的身上。
村里人說老牛很會選時候,它沒有倒在去縣城獸醫(yī)站荒山野嶺的路途中,更避免了屠刀刺進身體在血光中痛苦地死去。當(dāng)宰牛刀插進它身體之前的一瞬間,它的生命完全停歇了。
大伯流下了兩股渾濁的眼淚。那一刻,山里的一切喧嘩都凝固了,寂靜無聲。
老牛肉分到了每一家,牛骨頭和它的五臟六腑讓全村男女老少聚了一個大餐。
大伯只要下了在鍋里熬得雪白的牛頭,掛在堂屋的墻上,當(dāng)神敬著。
羅丹,作家,現(xiàn)居廣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缺角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