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關軍
沾化是座小城,但卻是我的故鄉(xiāng)。
這座前些年還衣衫破舊的魯北小城,這幾年卻花枝招展,明媚動人起來。遙在深圳的我,很是欣喜,卻多少有點遺憾,遺憾在于,很多曾經(jīng)的記憶已經(jīng)不在,比如學校旁邊那條曾經(jīng)明凈的小河,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潔溫馨的樓房,還起著好聽的名字,陽光雅苑。又比如,拐一個彎,街南邊的紅旗包子鋪,也蹤跡全無,紅旗包子鋪曾經(jīng)是我學生時代早點的首選小飯館。包子個大,肉多,味美,關鍵還便宜,1塊錢四個,去得早,還有免費的小米粥喝,店老板是位壯實的退伍軍人,每次見到我,臉上都是憨厚的笑。
我是在去年臘月二十六重游沾化的,記得那天早上公司一放假,就急匆匆奔了深圳機場,到了濟南,又轉大巴,輾轉3個小時后,到了沾化,此前,我與它已經(jīng)別離6年。
那天的風很大,我穿了風衣,衣領高束,眼神激動,在這個灑滿記憶的小城,我渴望找回曾經(jīng)的身影。
電影院的舊址上聳立了新電影院,個頭高了一大截,記得讀高二的一個冬季的周末的晚上,偷偷約了喜歡的女孩去看電影,為了避嫌,還一前一后地走,心如鹿撞,天黑得早,路燈也有氣無力,街上的行人稀少,破報紙被大風刮得到處亂跑,低矮的住宅樓在夜色里沉默,兩個人一前一后,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充滿詩意。
電影院的人不多,稀疏得如同老年人的頭,更糟糕的是電影院里還沒有暖氣,我在空曠的黑夜里瑟瑟發(fā)抖,最后實在抖得厲害,就跑到門口,好在賣票的阿姨是個熱心場,看我實在可憐,就把一個暖手的水袋遞給我,還憐惜地說:娃,天冷記得多穿些衣服。
阿姨不知道,那時候,為了在喜歡的女孩面前展現(xiàn)風度,是故意穿得少,總以為穿得少,披著風衣,樣子會更帥。阿姨不知道,我是省下菜票湊夠看電影的費用,雖然兩個人僅僅10元錢。卻足夠我吃三天的肉菜。
臘月二十六,我站在黃昏里,凝望著高大氣派的電影院,一臉的落寞,窗口漂亮的售票員探出頭,略帶家鄉(xiāng)味道的普通話甜甜地灌進耳朵:老鄉(xiāng),今天上演大片,進去看看吧。
我回答了一個笑容,搖搖頭,然后轉身離開,一個人看電影,那會太傷感。
那個曾經(jīng)同我一起看電影的女孩想必早就嫁人了吧?或許早就是孩子他媽了吧?那個慈祥的售票員阿姨或許早就退休在家,安享晚年了吧?
生活真是快,快得我想流淚。
機械廠的籃球場竟然還在,這給了我一個不小的驚喜,場上正活躍著一群十六七歲的小孩,爭先恐后地投籃,時而高聲尖叫。我也湊上去,一問,竟然是二中的學生,我的小師弟,我撿到一個球,姿勢標準地投過去,皮球迎著慵懶的夕陽弧線優(yōu)美地落了進去,恍惚間自己還是十六七歲的樣子,站在當場,傻傻地笑,一個十七八歲的小胖跑上前,滿頭大汗地喘著氣:叔叔,跟我們一起玩吧,缺一個人。
我搖頭,快步離開,我竟然是高中生孩子眼中的叔叔了,我也就20多歲,但我知道,我與他們相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整整十年的溝。而曾經(jīng)的青春,站在同一個籃球場上跑動的曾經(jīng)的青春,只能永遠地成為了記憶。
站在一個高處,矚目這所小城,很多路寬了,很多樓新了,很多小區(qū)建了,很多人老了。
晚飯是同高中的班主任高老師一起吃的,在一個干凈整潔的飯館,教學勤勉的高主任如今是縣教委的副主任,十多年前還是年富力強四十多歲,如今卻已滿頭白發(fā)。舉杯的手也微微顫抖,酒被灑出了杯,高老師歉意地說,老了,手總抖個不停,前年內退了,現(xiàn)在很少出門應酬,不是你來,我不會出來喝酒,老伴管得嚴,也不讓喝。
我握住老師的手,眼睛含了淚,這就是我的老師,古道熱腸,記得讀高二最艱苦的那年,父親患病,生活費緊張,高老師拿出200元給了我,還不讓還,后來堅持要還,老師不同意,甚至差點發(fā)脾氣,就是這樣的一位老師,如今卻病痛纏身,多年不應酬,只因了當年一個學生的電話,掙扎著前來赴宴,難道真的如他所說,我是他最有出息的學生嗎?心內不安,慚愧不已。
高老師沒有謝絕我精心在深圳給他買的禮物,只是不停地說貴,說有份心意就成了,你還沒成家,怎么還這么破費。
華燈初上,高老師執(zhí)意留我住宿,我惦念家中的父母,婉拒說要回家,高老師沒有留我,特意打電話給他的兒子,叫他開車送我回家,雖然車站還有長途車,但高老師執(zhí)意叫兒子送我,理由是行李多,坐大巴不方便。
晚上九點,在教委家屬區(qū)的門口,我重重地擁抱了高老師,語音哽噎地說著保重,臨上車,我回身招手,一陣風吹來,掀起高老師滿頭的白發(fā),有聲音傳來:關軍,回深圳后記得常通個電話,報個平安。
我忍住淚水,車子在高速路上飛馳,透過夜色,我極力地想看到路兩邊的景色,有模糊的村莊,模糊的樹木,還有冷風透過玻璃的縫隙滲進來。冷了嘴巴。
車子拐進村子,路上有夜歸醉酒的人被車燈刺了眼,慌亂地閃到一邊,老屋近了,依稀透著溫暖的燈光,敲門,門瞬間打開,似乎心有靈犀,爹娘同時出現(xiàn)在門旁,我笑著問,怎么這么巧?娘一把抓過我的手,目光望在我的臉上,滿是心疼,驚喜,期盼,爹憨厚地說:聽見有汽車的聲響,你娘就說準是你回來了。
高老師的兒子執(zhí)意要趕回去,留不住,爹慌忙地跑進里屋拿出自家地里產(chǎn)的綠豆,白豆,足足裝了兩大塑料袋,有30斤的樣子,高老師的兒子推辭不過,接過豆,我湊上前,說多給高老師同師母煮點綠豆湯喝,多煮點白豆粥吃,自家地里的,別嫌棄。高老師的兒子感謝聲聲,開車而去。
娘從廚房端出一碗水餃,熱氣騰騰。我狼吞虎咽,幾口吃完。
家鄉(xiāng)的夜是安靜的,安靜到行人的腳步聲、咳嗽聲都清晰入耳,星星也清晰地閃著光,天空深邃??諝馇逍?,我竟然沒做夢,這很少見,很多個深圳的夜里,我都是做夢的。夢中的自己總是不停地奔跑,別人卻在后面舉著明晃晃的刀,死命地追,問過心理醫(yī)生,笑曰:你的壓力過大,要注意調節(jié)。
我不禁淺笑,在深圳,誰的壓力不大?
回家的第一個夜晚,我是被家里養(yǎng)的白貓吵醒的,這家伙躥到我的床上,叫個不停,或許是見我是個生人,一臉的嫉妒。娘笑著趕過來,對我說,小白怕生,別同他計較,然后轉回身,聲音和藹地對小白說,他是你哥哥,老實點,自己出去玩。
娘出了房門,我的鼻子一陣酸楚,眼淚差點掉下來,如果自己在深圳買套房子,一家人團聚,爹娘還會如此的孤獨嗎?還會靠著小白打發(fā)閑碎的時光嗎?還會對他遠在深圳的兒子牽腸掛肚嗎?可是誰都知道,在房子天價的深圳,拼一套房子有多么的不易。
起床洗漱,冬日的陽光照在院子里,一片和煦,老棗樹,石榴樹,枯萎的絲瓜藤都在陽光里安逸地大睡,鄰居三嬸端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走了進來,小心地放在桌上,我問三嬸早,趕緊給她拿水果,三嬸一邊吃著桔子一邊夸我越來越像個干部。
三嬸給我送來了一碗魚湯,一大早聽說我回來,就急急地送了過來,湯里還專門放了許多淺黃的魚子,并嚷嚷著讓我趁熱喝。
鄉(xiāng)鄰總是這樣,誰家做了好吃的,必然周邊的
鄰居有份,彼此間也經(jīng)常串門聊天,親熱得就像一家人。這讓我越發(fā)地感覺在深圳的孤單。我在一個小區(qū)與同樓層的鄰居生活了6年,彼此間不過點頭之誼。
我不知道是家鄉(xiāng)的鄰居太熱情還是深圳的鄰居太冷淡?
離鎮(zhèn)上走路也就10分鐘,馮家鎮(zhèn),這個以海產(chǎn)業(yè)聞名全國的漁業(yè)重鎮(zhèn),已經(jīng)頗具小縣城的規(guī)模,不可思議的是,物價竟然比縣城還高,或許是天南地北的批發(fā)海鮮的商人抬高了物價,燈紅酒綠的學了南方吧。
還好,鍋子餅的價格還是那么厚道,鍋子餅是家鄉(xiāng)的特色小吃,用平底鍋把餅烙得又軟又薄,攤了香麻油,此時,烙餅的人就問你,老鄉(xiāng),放些啥菜?
你盡可以點,有葷有素,比如土豆絲,韭菜,白菜,芹菜,牛肉,豬肉,野味肉,都應有盡有,或咸或淡隨你挑,是辣是酸任你選。關鍵還不貴,一張餅把菜卷起來,擺在碗里,剛好一塊錢,如果你飯量足夠大,可以吃到五張。
離老屋不到三百米,有一條河,夏天河水蕩漾,蘆葦飄搖,野鳥橫飛,肥魚跳躍,陽光打在上面,金光閃閃。我曾經(jīng)有很多個日子,下了學跑到河里去抓魚,抓到后讓娘做魚湯喝,味道鮮美,至今仍非常懷念。深圳吃到的魚都是養(yǎng)殖的,遠沒有野生的味道鮮美。
冬天的時候,冰層厚,厚得可以過大車,很多小孩便在上面滑冰,年齡再小點的便站在岸上看,穿著開襠褲,一邊拍手,一邊擦著臉上的鼻涕,我曾經(jīng)是滑冰的高手,綽號冰神,現(xiàn)在想來,時光流轉,或許已經(jīng)誕生過很多屆冰神了吧。
去年從家鄉(xiāng)回深后,夜里老是做夢,做有關家鄉(xiāng)的夢,夢到同學,夢到老師,夢到爹娘。夢到外婆家院子里的冬棗樹。
小時候外婆最是疼我,家鄉(xiāng)的冬棗很出名,尤其是我們鎮(zhèn),而我們鎮(zhèn)上公認的最好吃的冬棗就是外婆家里的冬棗樹,足有十來棵,栽滿了整個院子,每當冬棗成熟的時候,外婆總是顛著小腳摘最紅最大的留給我,如今深圳的大型超市里也有冬棗在賣,但遠沒有小時候吃過的大,也沒有那么甜,前幾天,給舅舅打電話問候,舅舅說院子里的冬棗熟透了,改天給我郵寄過來。
舅舅永遠記得外婆多年前臨終時說過的話:冬棗熟的時候,一定記住摘一些好的給小峰留著,讓他吃個夠。
小峰是我的乳名,除了家人外,在深圳,我?guī)缀跤肋h都被人尊稱為先生,雖然得體,卻透著疏遠,遠沒有家人呼喚乳名的那份親切。
時光如同臭水溝邊的老鼠,唰一聲便已不見,又快過年了,想家的心情越發(fā)的強烈,多年他鄉(xiāng)的生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游子,植根不下。
推開窗。夜色闌珊,深圳已是萬家燈火,我突然好懷念老家老屋的燈光,想必爹娘早已休息,高老師也已經(jīng)休息,小城里熟悉的親朋好友都差不多休息了吧?
隔著千里,輕輕地道一聲晚安。
真的,很想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