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猴人

張　弘

匡滿囤一走進(jìn)辦公室，我就認(rèn)出是他。

二十年前的一天，我路過東湖廣場，遠(yuǎn)遠(yuǎn)看見“新野匡滿囤”的三角旗被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才鉆了進(jìn)去。

匡滿囤手中破鑼一響，演出開場，鈴鐺一搖，三個猴子，上躥下跳。那靈巧無比的猴子或滿地翻跟頭，或在匡滿囤的肩上跳躍翻騰，或圍著匡滿囤轉(zhuǎn)圈。緊接著，悟空除魔、走鋼絲、耍火棍、接飛刀、擲飛鏢、談戀愛等絕活被演繹得出神入化。

那幾天，我沒有放過匡滿囤猴戲班的任何一場演出。

轉(zhuǎn)眼二十年了。其間也看過猴戲，但都沒什么印象了。只有匡滿囤，他不拿鞭子打猴子，他兒子來福拿菜刀砍自己的大腿，然后拖著血淋淋的腿和腿上的菜刀去收錢的情景，在我腦海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跡。

“還記得嗎？二十年前，我滿城追著看你耍猴，那個給你扛‘新野匡滿囤旗子的小孩就是我?！?/p>

“哎呀！你不提我都忘了。你就是那個給我扛旗子的小朋友？” 匡滿囤一拍腦門，想起來了。

“就是我。是來辦演出手續(xù)的吧！”那段記憶讓我對匡滿囤感到親切，有了對他網(wǎng)開一面的打算。

“謝謝領(lǐng)導(dǎo)還記得我！可我現(xiàn)在不耍猴了。今天我來是請求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我在城里巡回展覽的申請?！?/p>

“你不耍猴了？搞什么展覽？”

“是的，領(lǐng)導(dǎo)你看?！?/p>

順著匡滿囤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輛貼滿野生動物圖片的大篷車停在院子里。

“那是我老婆和孩子！” 匡滿囤顯得很幸福。

話題投機(jī)，就順便打聽一下家事：“我記得你那個拖著血淋淋的腿和腿上的菜刀去收錢的兒子，他現(xiàn)在做什么？”

“你說來福呀，他死快二十年了。他不是我親生兒子，但我一直把他當(dāng)親兒子來疼。”匡滿囤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

今天，我知道了匡滿囤生于耍猴世家，祖上五代都有一手耍猴的絕活。三歲跟爺爺學(xué)藝，六歲登臺演出，十五歲自立門戶，背著兩只猴子，舉家從河南新野出發(fā)，踏平川，翻沙漠，爬高山，越丘陵，闖江湖。

“來福是我在峨眉山下?lián)斓降臈墜搿！?/p>

匡滿囤說，那年闖蕩到峨眉山下，在一條路邊撿到只剩下幾口氣的男嬰，好不容易覓到奶孩子的大嫂，跪下給人家磕幾個響頭，才討到奶吃，總算保住一條小命。來福六歲時，俺爺兒倆漂泊到西雙版納，巧遇從新野縣來的耍猴老藝人。老藝人手把手教會了來福拿菜刀砍自己的大腿的絕活。

“你還記得菜刀砍腿的事？那是江湖把戲，假的！誰舍得叫孩子真的拿菜刀砍大腿？”匡滿囤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他說來福這孩子命苦，八歲時，他們爺兒倆返回九寨溝的途中，為省下兩張車票錢，走在連一個人走都嫌窄的山路上。半路下起大雨，來福一不小心就滑下山溝。等匡滿囤找到他的時候，他那枯瘦的身子都硬了。

“來福死后，我又在外瞎混了幾年。大概是海南建省那年，我就到了海南島。”

匡滿囤告訴我，他把猴戲耍到海南的猴島，猴島老板高薪聘請他訓(xùn)猴和演猴戲。

從此，猴島就是匡滿囤的家。翌年，娶一貌美年輕的妻子，日子甜甜蜜蜜。四十八歲那年，喜得貴子。五十歲生日那天，大名榮登吉尼斯世界記錄，被稱為世界“猴王”。

如此滋潤的日子，匡滿囤怎么還會離開猴島，莫非他更喜歡浪跡江湖餐風(fēng)露宿不成？

我很是困惑。

“兒子八歲生日那天，我就決定再次闖蕩江湖了?！?望著窗外的妻兒，匡滿囤眼中寫滿了愛意。

兒子八歲生日這天，匡滿囤攜妻帶子到動物園，開眼界，長見識。

在動物園里，匡滿囤看到瘦骨嶙峋的獅子、老虎被關(guān)進(jìn)鐵籠，活動空間非常狹小，成了困獸，如病貓一般，很無奈地任游客耍斗、拍照?！盎⒙淦疥柋蝗邸保谒鼈兩砩系玫阶畛浞值尿炞C。

給匡滿囤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塊塊“死亡清單”匾牌?？餄M囤大字不識幾個，但他聽懂了老婆讀出的字：“由于資金嚴(yán)重不足，食物供給短缺，園內(nèi)現(xiàn)存動物忍受饑餓，營養(yǎng)嚴(yán)重不良！幾年來，已有跳羚、老虎、長頸鹿、駱駝等二十一只野生動物相繼死亡。希望社會各界人士，認(rèn)養(yǎng)本園動物，為保護(hù)野生動物出一份力?！?/p>

那一刻，匡滿囤悟透了很多。

回到猴島，匡滿囤辭去猴島訓(xùn)猴耍猴工作，把演戲的猴子全部放歸山林，毅然離開。

那天，我和匡滿囤談了很久，并愉快地給他免費(fèi)辦理了在城里搞巡回展覽的手續(xù)。

那天，我還復(fù)印并收藏了匡滿囤手中的一份《海島日報》，內(nèi)有一篇以《追求人與自然和諧之道——六旬“猴王”再闖江湖》為題的報道：猴王表演藝術(shù)家、世界“猴王”匡滿囤放猴歸山，砸爛世界“猴王”獎杯，毅然辭去高薪職位，傾其所有，收集近千張野生動物圖片，編印保護(hù)野生動物資料，制作一輛大篷車，從三亞出發(fā)，決心在有生之年，義務(wù)宣傳，喚醒人們保護(hù)野生動物的意識，呼吁人類與自然，人類與野生動物和諧相處。

我又要像二十年前一樣，這些天，我將再次成為匡滿囤最忠實的鐵桿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