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鋒陜西鳳翔縣人,西北大學文化與翻譯研究所所長,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副院長。中國翻譯學會理事,陜西翻譯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譯協(xié)文學翻譯委員會主任。美國伊利諾大學(俄本娜一香檳校園)高級訪問學者。主要從事英美詩歌、文化與翻譯、陜西作家與世界文壇等方面的研究。
魯迅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我的老師藤野先生》,那是我小學時讀的,當時我的年齡還無法更多體會到師生之間那種摯深的友誼,只覺得那篇文章寫得真好。
二十多年前,我在西安交通大學讀研究生時,遇到了美國來的比爾·霍姆(Bill·Holm)先生,他是我的英美文學課老師,從此便與他結下了這一生之中的“師生情結”。
我是和比爾·霍姆先生同一天踏進西安交大的校門的。開學的第一周,對我來說當然是辦理各種各樣的入學手續(xù),參加開學典禮,參觀校園,圖書館等。對于比爾·霍姆先生來說,除了入學手續(xù)外,其它的活動幾乎跟我差不多。
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學校放露天電影。我去的晚了,只好站在廣場外圍看。在那里我碰見了亦是孤身一人的比爾-霍姆先生。我覺得很奇怪,“老外”亦有這份雅興晚上跑出來,站在學校的廣場邊上看電影。我們相互一談,才知道他住的學校賓館與放電影的廣場只是一墻之隔。晚上他吃過晚飯,走出賓館大門,看見家屬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手提椅子或方凳朝著一個方向涌去。他不知道人們要去干什么,美國人天生好奇的性格促使他隨著人流來到了校園內。校園內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學生們三五成群。提著統(tǒng)一制作的方凳朝著學校的廣場奔去。他一下子納悶了。這是要干什么呢?莫非又是舉行什么“萬人大會”。沒來中國前,他聽人說過,文化大革命中,中國人一聚會就是幾萬,甚至十幾萬,在天安門廣場,毛澤東主席檢閱紅衛(wèi)兵時,僅前排的人就把這位偉人的手給握腫了,但他又聽說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已沒有類似的活動了。莫非是搞搖滾音樂會?但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老太婆們難道也是去“搖滾”嗎?
等他隨著人流走到廣場邊上看到白色銀幕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放電影,他不僅啞然失笑了。中華民族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文明古國,幾萬人擠在一起,靜悄悄地欣賞一部美國愛情片。他亦沒有想到,在美國走紅的Love Story《愛情故事》在他認為極其封閉的中國竟也同樣火爆。遺憾的是他一句也聽不懂銀幕上男女主人公那流利的“漢語”。
他對我說:“銀幕上這些外國人的漢語可真是流利啊!我要是能像他(她)們一樣,出口成章,用漢語朗誦蘇東坡、白居易、辛棄疾、李白等人的詩就好了?!?/p>
這回吃驚的是我了。我問他:“你剛說的這些人是我國歷史上的大詩人,你在美國讀過他們的詩嗎?”
“當然了,我在美國教中國文學,他們的詩我都讀過,但讀的不是漢語,全是翻譯過來的。你知道這一首詩嗎?”
他的話一出口,反而使我有點緊張了。中國的古詩那么多,詩人那么多,不知他脫口而出的會是哪個詩人的哪一首詩呢?再加上語言的差異,要是我聽不出來,豈不讓我這個龍的傳人有些尷尬。他站在那里,旁若無人的用英語背誦起來,似乎他是在授課。而廣場上的數萬人則都成了他的學生。等他背誦完,我才松了口氣。他背誦的是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我忙接著他說:“知道,知道。上小學的時候就背會了?!彼麊栁沂欠衲苡脻h語將這首詩給他背誦一下,他想聽一聽這首詩的漢語聲音。于是我便用自己那不怎么標準的普通話背誦了起來:
茅檐低小,
溪上青青草。
醉里吳音相媚好,
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
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
溪頭臥剝蓮蓬。
聽完我的背誦,比爾沉思了一會兒說:“中國的文化實在是博大精深,只可惜我是一句漢語也講不了,所以這一次我放棄了去歐洲的機會,專程到這個文明古國來親身體驗了。我知道一切都將很難,像辛棄疾、蘇東坡這樣的坡肯定不好爬,但只要不溜下來就好了。”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幽默,知道他是位不懂漢語的“中國通”。于是便有些小得意。年輕氣盛的我也不愿在他面前顯得“無知”,便開始向他“進攻”了。
我說:“比爾先生,你將給我們教授英美文學,有一個問題,我想提前和你討論一下。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是世人皆知的了。人們去分析哈姆萊特王子時,習慣于把他的性格發(fā)展分為四個階段,即快樂的王子,憂郁的王子,延宕的王子和快樂的王子……?!苯酉聛恚矣旨氄f了人們這樣劃分的依據。在我講這些話的時候,他一直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專心致志地聽著。從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一位中國學生用他的母語和他談討莎士比亞亦讓他吃驚不小。
我說完后,他告訴我,“在美國和英國,人們并不這樣去閱讀和理解《哈姆萊特》?!彼@樣的回答,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帶著“立場”去讀文學作品。
我和比爾先生的交往從此拉開了序幕。從后來的了解中我知道了他是美國明尼蘇達州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和詩人。從小就崇拜中國幾千年的文明,他一直渴望有那么一天能朝拜這位五千多歲的老人,以表自己的敬意。
他給我們上課時,不時地把中國歷史上的文人巨匠拉出來和英美文學史上的大家加以對比,并要求我們以一個東方人的獨特眼光去看待英美文學中的杰作,提出自己的觀點,在課堂上加以討論,然而使我們這些龍的傳人感到汗顏的是,班上的許多人當他提起中國歷史上的某位大家的作品時往往不能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從他的身上,我不僅學到了在其他老師教授的英美文學課上學不到的東西。而且還激發(fā)了我學習祖國文化遺產的決心。從那時起。我亦給自己列了一個書目,除過英美文學名著外,還有諸如《道德經》等的中國古典名著。到今天,我在學業(yè)上有些進步,這一切都應歸功于我的這位身材高大,但卻細心無比的洋鬼子老師比爾·霍姆。他不僅教會了我許多西方的東西,而且還教會了我怎樣去看待祖國的傳統(tǒng)。
2009年2月26日,比爾·霍姆先生因心臟病突發(fā)離開了人世。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一連幾天都睡不好覺,老師走的太早了。1996年,他來中國時,我?guī)チ宋业睦霞?,他說希望有一天也會在美國的鄉(xiāng)下好好的招待我。2003年,我作為訪問學者到了美國。比爾,霍姆在電話上對我說:“對于我來說,2003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你到了美國。”
來美兩個月后,學校有一周的假,我的學生海濱和妻子專程從明尼蘇達驅車來接我。到達明州的第二天晚上,通過電話聯系,比爾·霍姆的妻子瑪茜Marcy(以前在中國時我叫她瑪大哥)和詩人雷斯莫斯克 John Rezmersik開車來接我,我們先是到雷斯莫斯克家,再由瑪大哥開車拉我去她們家,等到了比爾·霍姆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見到我,比爾就是一個結實的熊抱,然后端起早為我準備好的一大杯啤酒。我就像見到了自己的家人一樣激動。我們開始喝酒,抽煙和聊天。四點多的時候,比爾建議我先休息一下,因為明天還有朋友要來一起歡聚。他帶我來到準備好的房間,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告訴我,洗手間在哪里,在哪里沖澡。他出去后,我來到床邊,看到潔白的床單上依次擺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毛巾和一個很大的浴巾。比爾的細心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然而,更讓我驚訝和感動的是,他知道我抽煙,在床邊的茶幾上為我準備了一個煙灰缸。那一刻,我被感動得哭了。要知道,在美國的好多公開場合都是不允許抽煙的。那一晚,我眼含感動的淚水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覺醒來,已是早上九點多了?,敶蟾缃o我們烤好了面包,煮好了咖啡。吃過早飯,比爾決定帶我到他家周圍轉轉。于是,我們倆便開著他那輛老福特出門了。在附近開了二十幾公里,沒有遇到一個人。比爾告訴我,年輕人都跑到大城市里去了,沒有人愿意呆在這樣的小鎮(zhèn)。但他喜歡這一方水土,他停下車,下車帶我走到一片森林中,林子中間有一處無人居住的小別墅,我們推門進去,里面有幾只貓對著我們“喵喵”地叫。他對我說,這是別人留給他的,但已好久沒人住了。如果你要不走,就可以住這兒。我說這樣的別墅在中國只有百萬富翁才享受得起啊。比爾笑著說,這是在美國,沒人喜歡這樣的小地方,但對你來說,是最合適了。
下午,朋友們來了。詩人雷斯莫斯克John Rezmerski開著車,車后面是一輛拖車,上面放滿了做飯的家當。從炒瓢、鍋鏟、蒸籠、蔥、姜、蒜、醋、胡椒粉、中國菜譜和天平等做中國菜的所有東西。隨后,比爾的另外幾位文友也到了。雷斯莫斯克說他要大顯身手,向大家展示他的中國菜功夫。他做菜時很細心,總是用天平來量該放多少蔥、姜、蒜和鹽等。他一邊做一邊對我說,中國菜譜最讓人頭疼的就是“少許”二字,這“少許”到底是多少呢?太讓人捉摸不定了。
想著這些親切的“舊事”,我又想流淚了。我寫不下去了。我的老師比爾·霍姆離開了這個世界,卻離不開我的心里。我套用毛主席《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作為這個文章的結尾吧:“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教育事業(yè)當作他自己的事業(yè),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每一個中國人都要學習這種精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