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混
激情歲月
事實上,在我內心,我覺得,我已和現(xiàn)實一樣陰冷,堅硬。就像荒原上的一匹狼,踽踽獨行的時候,長嘶一聲,帶著余音,帶著悲涼,從天際劃過。
因此,我在一首詩中寫道:
我變得不會說話也不想說話
只在必要的時候
艱難地努力深情地歌唱
那個時候,我是多么的勤奮呀,我一天能寫出二十多首詩。盡管在今天看來,這些詩歌是無味的,毫無意義的。但從中可以看出那時的我曾是豪情萬丈,我要把它拋出來,揚起來,我要把它揮霍掉。
那樣的時光常讓我充滿向往。
我的同學韓忠在《詩歌報》上發(fā)表了兩首詩,他是在一個星期天收到報紙的。這天早晨,他去犁地,一身疲憊地回到家中,看到《詩歌報》的信件,他說他的呼吸似乎停止了。那天晚上,他激動得沒有睡覺,一直醒到天亮。后來,他郵購了一本《五人詩選》,里面是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的詩。我的另一位同學蔡小明看到這本書,愛不釋手,他訂了一個白紙本子,四百多個頁碼的書,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抄完了,實在令人吃驚不已。那時,我還不會寫詩,我念書的學校離家有二十多里,只有到了星期天,回到家中,才能見到韓忠,他給我講怎樣分段,怎樣組詞造句,我總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一天,我去文化站看報時,突然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我的一首詩,當時有點不相信,我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確信無疑,是我寫的一首《種子》發(fā)表了。我的心就像一下子要蹦出胸膛。趁人不注意,我把這張報紙撕下了一塊,飛快地跑進了學校。我的同桌看著這半片報紙,一下子愣住了。幾天后,我收到報社寄來的樣報,我開始計劃自己的心事,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放學的鈴聲一響,我騎上自行車如離弦的箭一樣躥出了校門,我要到另一所學校去見我的一位女同學。當我氣喘吁吁地把報紙送到她的手中,她把報紙看了看,又把我看了看,她的眼神是多么溫柔啊,像一池清水一樣,晶瑩剔透。
這年,我考上了一所中專學校,我開始拼命地寫詩,我把對這位女同學的思念和愛戀,統(tǒng)統(tǒng)寫進了詩中。我覺得只有詩歌才能表達我的心聲和饑渴。我和這位女同學一直書信往來,那每一頁信箋,都寫滿了我的少年柔情。但很快,這一切就沒有緣由的結束了。
后來,我把這些詩歌整理后,出了一本詩集。我說船對于江河才有意義,武器對于戰(zhàn)爭才有意義,我的這些詩對于你才有意義,我的這位女同學看著我的詩集,把我送出大門外,我終于看到她眼淚花花地轉過了身。
十幾年后,一切物是人非,當初的激情早已不在。
我的同學韓忠在村上當了一年支書,免掉之后,在村里呆不下去,領著老婆娃娃進城開了一家干洗店。我和他見面,喝上幾杯酒,從不談論詩歌。蔡小明在一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一天,我見他騎了一輛自行車,去南河灘買菜,哪還有什么詩歌而言?而我的這位女同學,有一天,我碰上她,她的身邊是一個玩耍的小女孩。
早都不寫詩的我,沒想到事隔多年又會重新寫作。青春臉譜不在,激情歲月不在。我逃不掉的是這薄薄的一天又一天,還有這營養(yǎng)不良的詩歌。
哪里才是盡頭?我站在一座山上,看著下面的道路,樓房,汽車,人群,沉默不語。
誰會打量我的表情。
風從哪里來
我在一個村子里忙碌的時候,一股風刮了過來。頓時,剛剛鋪下去還沒有來得及壓實的地膜,“嘩嘩,嘩嘩”地膜脫離了大地,一條白色的帶子沖向天空。它似乎向我招手,我對這樣的命運是不妥協(xié)的,我要去遠方。我有些不滿,你給我呆在這里吧,我蓋了些土,地膜又老老實實的爬在了地面上。
這風是犀利的,膨脹的,形成了一個風柱,扶搖直上。突然,這風柱撲向了我,我本能的躲避,已經來不及了,我一下子被挾裹在里面。小時候大人說。遇上這種風,吐吐唾沫,這風就會離你而去。我心想,吐唾沫是沒有用處的。我站在那里,這風再大,我還是有一點重量的,總不會像那些紙片一樣,把我卷到空中去的。
我站著,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這風總會有吹罷的時候。
我捂著臉,這風走了,靜悄悄地一片安靜。
我重新開始忙碌,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在這樣隨時到來的大風中,干著自己的工作,我甚至勸慰自己做一個沒有野心的人。這么想的時候,我便看看和我在一起勞作的村民,他們總是一批又一批的因著勞務輸出去了外面,回來時,就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下次不出去了。其實,到了下一次,他們照樣坐上了遠行的列車。像風一樣,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年年如此。
我的心也跟著他們去了外面。
讀過一篇文章,記錄的是打工生活,說早上七點半上班,十二點下班,下午一點四十五上班,五,最四十五下班,六點半加班,九點半下班,每天工作這么長時間,把我嚇了一跳。有機會去了一次東莞,我才知道,實際情況要遠比這更為殘酷。
一個悶熱的午后,我走在厚街工業(yè)區(qū),大路兩旁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招工簡章。那些一沒文化二沒技術的人能進的大概有三種工廠,一是電子廠,二是鞋廠,三是玩具廠。這幾類廠子招收的普工,只要別人稍微指點一下就會干。我在一個招收玩具工人的攤點停下了,詢問之后,拿出身份證,做了登記,給我開了一張入廠證明,我就成為這家玩具廠的工人了,我不由有點納悶,這似乎太簡單了吧。進廠時,我在想,從我故鄉(xiāng)來的兄弟姐妹,說不定就在這里的哪個工廠,興許還有我認識的。和我一同進廠的是從安徽來的張東。去人事部報到之后,我倆被分在了一個宿舍。這間宿舍有八張高低床。要住十六個人。
這天早上,我開始干活,把火柴棍大小的一根塑料棒,蘸點膠水,沾在小拇指一樣大的塑料塊上,每天沾6500個,就算完成了任務,所得工資為35元。干了四個小時,到下班時間,秤量之后,說是2400個,然后給了一張飯票,不上班不發(fā)飯票。我一算再干四個小時,那才4800個,要干到6500個,那必須要加班。我不干了,我只是順便進來看看,這玩具廠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我和張東辭工時,又來了五個辭工的。一個說,他在這個廠已經干了一年,如今不想干了,第一個月工資始終要不來,算了,不要了,回家吧。
我們七個人離開了這家廠子。貴州的一個小伙子說,這個廠子總是不斷的走人,又是不斷的進人。你走了,第一個月工資是不給你的,老板就是靠這種辦法來賺錢的。用這樣的辦法來賺錢,這企業(yè)真是太缺德。后來我才知道,好多公司都這么干,流水線上的工人,新手一兩天就能上崗。而新手工資低。接二連三的新手被炒,實際上公司一直付的只是生活費。
我有些憤怒,有些憋屈。不過,我知道,在這里憤怒和憋屈那是毫無意義的。在這里,你要學會微笑,即使你有無盡的哀傷,你也要微笑,微笑是這里的表情。
這個時候,厚街刮起了一陣風,來自不同地方的七個人被吹開了。吹到上海的風很難回到厚街,吹到寧夏的風一時也回不了武漢,以后,我們七個人是不會再見面了。
我走在一條小路上,小路的兩旁,是一些茂密的樹木和鮮艷的花朵。這些好像與我沒有什么關系。我在一種漠然中走著,走著。
這里沒有我的根,無論怎么解釋,我都少了一份信心。
我把目光向北方延伸,我目睹了一個絕望的眼神,我感動又悲傷,一下子傷到骨頭里面了。我在醒來的早晨,眼前是一些破碎的畫面,這樣的時候,我都懶得跟人說話了。
準確地說,這風改變了故鄉(xiāng)的顏色。光禿禿的山嶺,漫天飛舞的塵土……這樣的天氣,隨時都會到來。
我像一只奔跑的兔子,染了一身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只能在疲憊中沉默。
這風,總是在吹,吹著吹著,吹空了我的村莊;吹著吹著,一棵樹被折斷了;吹著吹著,天就黑了。
我記下了幾件事:
一、我的一個表妹在東莞打工時,被機器截斷了三根手指,一根手指補償兩千元,拿著六千元,回到了家中,幾個月后嫁為人婦。
二、崖面上一股大風刮過來,這風太大了,以至于一個行走的人站立不穩(wěn),撲騰一下,掉進了二十多米的深溝,當場死去。
三、一家超市的四位員工,因煤氣中毒死亡。這是發(fā)生在2005年9月22日的事情。
我有些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說了一句:在黑暗中呆的時間長了,就會變成一塊黑暗。我覺得還不盡興,向著天空喊了一聲:風從哪里來?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