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原
父親三十歲那年,得了一場病。得的什么病,我至今沒有搞清楚,我想父親至今也沒有搞清楚他得了什么病。那時看病的先生總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顯得很嚴肅,不輕易說話,抓脈,用一下聽診器,開藥,說這個吃幾片,那個吃幾片。病人家屬只是一個勁點頭稱是,不敢提問,也問不出什么合適的問題,一臉恭敬地送先生出門??傊歉赣H得了一場病,躺倒了。
我當時大概十歲。我印象中躺在炕上的父親臉色通紅,眼睛常常閉著,有時睜開了,用虛弱的眼光瞅一會我。又閉住了。父親額頭上搭著一條用開水泡過的白毛巾,一縷縷白色的水汽緩緩上升。一會兒,父親又會睜開眼,望著發(fā)黑的屋頂。我坐在他的腳邊,我的面前是一扇古老的窗戶,通過這扇窗戶能看見我家古老的黑漆大門。有時,門一響,走進一個親戚來,大多是他的姑舅,手絹中包著幾個蘋果,幾只柿子,或幾個凍梨,提在手中。他們往往俯下臉去,很近地看著我的父親。父親不咳不喘,也沒有痛苦的表情,臉上很平靜,只是臉色通紅。他安靜地躺著,姑舅們看他的時候,他有時昏沉地睡著了,有時會睜開眼睛,衰弱的眼光對著他的姑舅。他們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父親不哭,但他的姑舅們眼中卻淌出淚來,落在父親的臉上。姑舅們用手輕輕地抹去那些眼淚,又把被子往好里蓋一蓋,然后,姑舅們就坐在地上的白條凳上去吃臊子面。家鄉(xiāng)規(guī)程,來看病人的親戚一定要給做飯。你想,有些親戚是從山里來的,要翻山越嶺,不吃飯的話,那怎么得了。臊子面是由奶奶和母親操持的,臊子是由胡蘿卜丁、洋芋丁和一點點牛肉炒成的,母親搟的長面又長又有筋骨。下菜往往是一碟腌韭菜,一碟腌白菜,還有一碟胡蘿卜絲,一碟油潑辣子,這是很有講究的,上姑舅來了,就要擺4個碟子。那時的規(guī)程多,生活艱難,家有病人,也仍然按規(guī)程行事。
親戚們走之前,解開他們的手絹,放下帶給病人的果子,四個五個的,卻一律拿過一個來,放在我面前的一張窄窄的窗臺上,那些蘋果柿子梨子核桃從窗臺的一頭擺到了另一頭。我跪在炕上,不斷地給那些果子變換隊形,一會讓柿子當排頭兵,一會是蘋果,一會又變成核桃。我沉浸在自己的這種游戲中。有一次,父親醒了過來,看著我,想努力對我笑一下,但表情極不協(xié)調(diào),父親在痛中的那種“笑”著的模樣令我心頭一顫。我的命運坎坷,飽受生活打擊的病中父親啊!
親戚們在相互打聽著,有幾天聽說病重了,來看望的人會多一些,有幾天聽說松緩一些了,家中則顯得安靜。奶奶和母親把我的姐姐妹妹關(guān)在另一間房子里,做些針頭線腦之類的家務(wù)活,那一個階段。我似乎一直在父親的腳下,玩著我的那些果子。
終于有一天,我被從夢中叫醒了。
大約是半夜,外面很黑很靜,房里點著燈。奶奶在給我穿黑棉襖的同時,母親就在用毛巾給我擦臉。我感覺奶奶和母親都有點緊張,我的頭發(fā)根子一下噌噌噌豎起來,奶奶不斷用手梳理著我的頭發(fā),似乎用這個動作來給我壯膽。她說,耶爾古拜,你快去請楊先生,你大燒得很,奶奶怕等不到天亮,你敢不敢去?奶奶表面的平靜中隱藏著巨大的焦慮和不安,我想奶奶即將要放聲大哭了。就在她又一次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我時,我點了點頭。
我不怕,奶奶,我敢去!楊先生家住在半山腰,要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土巷,但我不怕。楊先生家有一條兇猛的黑狗,曾咬傷不少孩子的腿,但我不怕。我在心中大聲說。
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楊木鞭桿,奶奶和母親把我送出門。我大步往楊先生家的方向走去。夜很靜,月光蒙朧,夜風吹撫著我的前額,夜氣包裹著我,心中竟沒有一絲恐懼的感覺。走過蘇爾瑪?shù)募议T,我在那條野狼出沒過的窄長的土巷里看見了滿天的星星。順山坡往楊先生家走的時候,回望熟睡中的村莊,不禁心生豪情,這個時候,大概只有我一人走在路上,我醒著,走著。我不是趁黑夜?jié)撔腥プ鲂⊥?,我是去請一位先生給父親治病的。父親病一好,又會站起來去犁地、擺耬、割麥、打場。父親能在深夜看守著水渠給麥子灌水,父親秋天常睡在大場上,看管村里的糧食,父親能給家里掙來工分。這就是說,父親一好,我們?nèi)乙簿秃昧?。我能在深夜翻身起床,手握一根楊木鞭桿去請先生,而沒有坐在地上打滾哭鬧,是因為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在那一刻,我覺著我長大了幾歲,我對自己感到較為滿意。至于楊先生家的那條黑狗,如果撲過來,我就把鞭桿狠狠地捅向它的嘴里,一直從喉嚨捅下去。
后來,我叫開楊先生的家門時,楊先生有點驚訝,那條狗臉色鐵青著叫了起來,被主人訓斥了幾句,立刻閉了嘴。楊先生很快穿戴整齊了,我把鞭桿讓給楊先生拄著,替他背了藥箱,走在寂靜的村莊之間。
后來,父親的病一天天好了。父親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時至今日,我已三十多歲了,我和許多飽食終日的城里人一樣習慣在清晨呼呼大睡,很多年我們沒有見過太陽是如何躍出山頭的,很多年我們沒有感覺到夜氣的清爽怡人,我們?nèi)諠u變得遲鈍而麻木,嘴里嗯嗯啊啊地說著一些世故的話,慚愧得要死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我所走過的唯一的一次夜路。
葉其木
他是有名字的,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只叫他葉其木。
我們最初是隨他的母親而叫他葉其木的。
暑假了,我們一幫十歲左右的孩子總要集中在一塊,搞些活動。農(nóng)村的孩子,不外乎打土仗,掏鳥窩,下河要水之類游戲,有些游戲有一定的危險性,大人們不允許,經(jīng)常告誡若去了怎么樣怎么樣,孩子們卻總是愿意冒一定的風險,避開大人的目光,去尋找自己的天地。那次,我們在莊外會合時,葉其木的母親突然從樹后走出來,那個神色凄婉的女人用一種衰弱的語氣對我們說,你們把我的娃領(lǐng)上,我的娃可憐得很,我的娃是個葉其木(回族稱從小失去父親的孩子),短精神的個娃嘛,叫跟上你們學些本事。她說得鄭重其事。按我們現(xiàn)在的理解。所謂“本事”就是鍛煉得膽子大一些,摔打得皮實一些。以免成人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扛起生活的大梁。但那時,我們真覺著自己是有些“本事”的,我和舍巴、爾不都搭人梯在半崖上掏小紅蟲(麻雀兒子),你的葉其木見過嗎?我和爛眼睛、六四在紅土溝口過招,“雙風灌耳”、“雞毛掃地”、“瞎蛇纏腿”……你的葉其木聽過嗎?
她那樣一說,我們看見了她的葉其木,站在她的身后,有些泛黃的頭發(fā),一對黃眼仁,嘴的上方是兩溜干黃的鼻痂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真像一個需要嚴格訓練的士兵,但隊伍擴張總是好事,沒有怎么猶豫,我們就讓葉其木加入到了我們的隊伍中。只是舍巴強調(diào)了一句,去了要聽話。
我們這天活動的內(nèi)容是練拳。在距離村莊二里遠的紅土溝口的那塊草地上,我們呀呀嗨嗨地“打”成一團,這樣的節(jié)目是那個年代孩子們最快樂的事情。葉其木很快參與了進來,他很乖順,我們的手如槍般一抬,他便主動倒了下去,嘴里還痛苦地啊一聲。臉上的汗淹下來,一張張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尖銳的笑聲回蕩在紅土溝口。我猛然想到了訓練葉
其木。我讓他立正,他便立正。我突地蹲下身去,左腿彎曲,右腿繃直。一個“雞毛掃地”過去,葉其木便仰面倒了下去。但他嘿嘿笑著,很快活的樣子,又站起來,我抓住他的雙手,往后退著,于漫不經(jīng)心中突然倒地,用腳頂在葉其木的肚子上。雙手和雙腳同時用力,葉其木便從我的頭上“飛”了過去??慈~其木呲牙裂嘴的樣子,我說,這是兔子蹬鷹,學著點。葉其木趴在地上喘氣,一邊使勁對著我笑。紅紅的鼻血突然一滴一滴從葉其木的鼻子里淌出來,因為是學本事時爛的鼻子,葉其木沒有哭,他用溝里的水叭叭地拍打著額頭,又用水洗了鼻孔,用紙塞住,一會兒便止住了血。我想,這樣摔打起來進步會很快的。
第二天下了一場暴雨,莊子不遠處河道里的水在吼,漲河了,一些大人提了長把笊籬,去撈浪渣,我們的心被那黃稠的河水誘惑著,幾乎同時向河邊跑去。因為河岸陡峭,我和六四幾個便趴在岸上看漲河,當然,也有葉其木。河中飄浮著一棵一棵的樹。還有麥捆子、草帽什么的,有時,一些什么東西頗似人的身體,在河中心浮上來沉下去。我們屏住了呼吸,水的響聲真大,如同從天上下來一般。我探出身子,想看看岸下的大人用笊籬撈到了什么。六四抓著我的胳膊,說小心跌下去。我看見那些洶涌的黃水嘩嘩地沖擊著岸跟底,如果一個人此刻從岸上掉下去,一定會落在水里。我回過頭,看見葉其木張大了嘴,雙眼直直地注視著河水。我說,咱們把葉其木扔下去,他就知道怎么游泳了。葉其木不懂幽默,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蠟黃蠟黃,眼睛很是驚恐地看著我,他快哭了。我和六四他們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料到,因為那句話,幾乎使葉其木的母親悲痛欲絕。
我回到家后,看見在我家的灶房里坐著葉其木的母親。她的對面坐著我的母親。我聽見葉其木的母親說,我就這么一個獨苗,你看你們的耶爾古拜還要把他撇到河里淹死,一個葉其木娃,還要你們照看呢,狠心著咋能撇下去呢。
母親一邊勸著她,一邊說等我回來如何如何收拾。我偷偷地溜了出去。但最終沒躲過父親的一頓板子,父親做過木活,手邊有順手的板子。晚上臨睡前,他將我按在炕邊上,叭叭叭幾板子后,他說,你要是再欺負那個葉其木娃,我就把你撇到河里去。
屁股很疼,我強忍著淚水,我奶奶說過,好漢子,眼中火星子,鱉蛋子,眼中尿水子。我在心中高喊,你打吧,父親,葉其木想讓他的父親打一頓板子,還沒這個可能呢,他哪里有福氣讓父親打屁股呢。
這以后,我們活動的時候,一邊避著大人們的眼睛,一邊有意躲閃著葉其木和他的母親。葉其木被隔在了我們的隊伍外面。
開學了,葉其木沒有來上學。后來,聽說和母親一塊投奔遠在新疆鳥蘇的舅舅了。我的心中,那一刻很不是滋味。
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長著黃頭發(fā)的葉其木。
在現(xiàn)在這些個一天天似乎相同的日子里,我有時會想起他。想起了,心中就有一種別樣的疼痛,有時會紅了眼圈,我在心里說,我親愛的兄弟,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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