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麻生首相來北京那幾天,中央電視臺第一套節(jié)目開始播新版《四世同堂》,第一集是交代人物,20多口人恨不得每人都出來露一臉,我守在電視機前看這個戲,小羊圈胡同的老老少少們我都認識,小文夫婦,小崔,長順,李四爺,冠家,這幫人簡直就是我的老鄰居。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我向來覺得老舍這部小說是記憶的一個載體,它的長度也適合用電視劇來表現(xiàn),相比之下,另一部《茶館》要改編成電視劇會怎樣,我就沒什么期待了。我前兩天還看了兩眼電視劇《傾城之戀》,那跟張愛玲就沒什么關(guān)系。
老版《四世同堂》,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小彩舞的京韻大鼓,還有結(jié)尾那個鏡頭——祁老爺子抱著妞子的尸體,說出最后一句臺詞——我們勝利了。老爺子原本堅信北京城是塊福地,什么災害都過不了3個月,但一場抗戰(zhàn)竟是8年。電視劇似乎屬于娛樂范疇,對《四世同堂》的討論大多集中在新版與老版的比較之上,更大的話題沒有,不像《南京!南京!》,又是人性,又是文化,掄的都是大詞。
我身邊有一幫朋友,看了《南京!南京!》都說特別震撼,極力鼓動大家去電影院看看,還有幾位,對那個日本兵視角頗為不滿——這個電影沒有生活的肌理,你很難認同那個視角,你一旦不認同那個視角,也就看不下去。我到現(xiàn)在也沒看過這個電影,倒是各種評論聽到不少,有從產(chǎn)業(yè)方面發(fā)表的看法——青年一代導演終于能拍票房上億的大片了,張、陳、馮主導的電影市場有了新鮮血液了;有從文化地位發(fā)表的看法——陸導是知識分子型的導演,是人文關(guān)懷的導演,現(xiàn)在正成為大師,將來必成為大師。
我身邊還有一幫朋友,根本就不會去看這個電影,我顯然和他們是一伙的。至于為什么不看,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吧。我的理由說起來簡單,那就是抗拒集體記憶塑造。早些年我就看過一個蘇聯(lián)電影,好像是列寧同志很嚴肅地告誡我們: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也就是說,怎么記住歷史,按照什么標準去記住歷史,那簡直就是個立場問題。列寧同志還說過,在所有藝術(shù)中,電影可能是最重要的藝術(shù)形式。也就是說,電影能教導人民該怎么感動,該有怎樣的價值判斷?!赌暇?!南京!》先在外交部審查劇本,然后又經(jīng)過文化部門的審查,籌備過程極其漫長,我相信導演的認真和野心,但我也記得10年前,《鬼子來了》前后的審查與掙扎,我想,要是某些問題,沒有足夠自由的表達空間,這問題也就沒法討論。要是我們的記憶與反思都被要求在規(guī)定好的框架里進行,那也沒什么滋味了。
簡單來說,你不能把一個電影藏起來,說這個你們不能看,然后又把另一個電影推出來,說你們可以看這個。我們的電影很少討論嚴肅問題,冷不丁的出來一個這么嚴肅的電影,那我也只能嚴肅對待——不看。
許多記憶和對記憶的修補,都是用八卦的方式進行的。比如前不久,有報紙發(fā)文章,說馮亦代、黃苗子都曾是告密者,這一下,文化大師的品格好像又成了問題,但我還是懷疑,是非曲直也不是誰活得長誰最后就有資格給別人蓋棺論定的,也不是誰把自己描繪成貴族就可以自動將別人貶低的。說起來,這也不過是文人嘴仗,不是誰歲數(shù)長點兒,討論的問題自然就嚴肅而有歷史意義了。
保羅·康納頓寫過一本書叫《社會如何記憶》,他的意思是說,在現(xiàn)代政治中,“組織集體記憶,不僅僅是個技術(shù)問題,而是直接影響到合法性,是控制和擁有那些信息的問題,是至關(guān)重要的政治問題”。徐賁老師寫過一本書叫《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他通過對阿倫特的解讀來告訴我們:對于人類共同的災難,記憶研究最關(guān)心的不是我們愿意記憶什么,而是我們由于道德責任而應該記憶什么。
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根本記不住事兒,好多人的記憶和我的記憶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我基本已經(jīng)放棄加入集體記憶,也就等于放棄群體存在,我寧愿錯誤百出掛一漏萬地塑造我自己的記憶。如果我們的機制就是改造和同化,以達成思想的“一體化”,那肯定會有投機分子摻和其中。
我要說什么來著?我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