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從流行病學的角度來看,禽流感并不可怕,而真正可怕的,是H5N1變異為一種易于在人群中傳播的新型流感病毒的可能性。如果是那樣,我們面臨的問題,將更為棘手。
流感病毒,變異的“冒險者”
人類與其他動物是一樣的,共同生活在一個病原體密布的星球。
因此,目前已知的人類傳染病中,有大約六成,即200多種,都屬于人畜共患傳染病。歷史上人畜共患病的多次流行,曾給人類造成巨大損失。
幾乎所有的人畜共患傳染病,都是由六種病原體之一引起的,這涵蓋了病毒、細菌、原生動物、普利昂蛋白、真菌以及寄生蟲。因為變幻無常,病毒類傳染病往往會造成極高的死亡率。
在這串高風險的名單中,除了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還有SARS、狂犬病、瘋牛病等令人聞之色變的名字。
“病毒是被壞消息包裹著的一片核酸”,著名生物學家、1960年諾貝爾醫(yī)學或生理學獎得主梅達沃(Peter Medawar)曾這樣定義它。
作為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簡單的生命形態(tài),病毒自己并不能單獨繁殖?!安《臼呛艽嗳醯模枰撤N細胞來幫忙,只有進入細胞內部,它才能繁殖”,中國農業(yè)科學院上海獸醫(yī)研究所所長、國家973項目首席科學家童光志解釋。
簡言之,病毒首先要感染細胞,在細胞內部大量復制,復制出來的病毒又去感染新的細胞……不僅如此,病毒為了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其基因會經常發(fā)生變異,毒力小的病毒會難以預料地變成毒力極強的病毒。
特別是,當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病毒感染同一個細胞時,一種病毒的基因片斷會與另一種病毒的基因片斷通過重組或重配產生新的病毒。這種變異現(xiàn)象正是流感病毒不斷變異的罪魁禍首,這就使得研究人員不得不每年研制不同的流感疫苗,以對付新出現(xiàn)的流感病毒。
人類在首次遭遇這些傳染病時,往往會首先付出慘重代價。這是因為人們不能確知在何時、何地,何人將會感染這種傳染病;而倘若當?shù)蒯t(yī)療衛(wèi)生情況并不完善,那么,類似這樣的偶發(fā)傳染病病例,較難引起人們的警覺。
這類傳染病的病原體,通常潛伏在所謂的“儲庫”中,伺機待發(fā)。這些“儲庫”,就是攜帶有病原體的宿主,而宿主因為自身具有抗體,常常會表現(xiàn)出有輕微癥狀,有時甚至沒有癥狀表現(xiàn)出來。
美國電影《我是傳奇》(《I Am Legend》)中,勾勒出一種不知名病毒瘋狂入侵的未來世界,由威爾·史密斯扮演的男主角帶著他的愛犬,踽踽獨行,穿越碩大的紐約城,在荒無人煙的狀態(tài)中尋覓那些未被病毒感染的幸存者,死寂的畫面,觸目驚心。
病毒的巨大殺傷力絕非虛構。在人類史上,逝去的悠悠歲月中,經常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流感病毒爆發(fā)情況,這種席卷全球的隱形殺手,有時足以造成上萬人的死亡。
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就是如此。那一次,這種病毒在軍隊中蔓延,襲擊的大多數(shù)對象竟是青壯年。這與此次甲型H1N1流感倒是很相似。當時,患者病倒時會發(fā)燒,伴有劇烈頭痛和關節(jié)疼痛,有些人兩三天就死了,死者臉色呈紫色,且基本上是窒息而死。打開死者胸腔的醫(yī)生非常震驚:正常的肺葉很輕,并富有彈性,但死者的肺卻重得像浸透水的海綿一樣,里面滿是帶血的液體。他們的肺部,已經病變?yōu)椤跋鹌し巍薄?/p>
值得一提的是,對于始終處于不斷變異過程中的流感病毒而言,它的對手就是宿主體內的抗體,只有流感病毒的變異速度超過抗體,它才能逃避來自免疫系統(tǒng)的致命攻克。
既然免疫壓力可能促成流感病毒的變異,這就意味著,如果流感病毒想要生存下去,它需要在宿主體內或“儲庫”中,變得強大。
這種基于抗體壓力而導致的病毒自身變異,被稱為“錯義變異”。簡言之,基于生存需要,流感病毒在基因組的復制過程中,其核糖核酸(RNA)序列往往會出現(xiàn)一些“錯誤”,而這些“錯誤”,就會演變出新的毒株。
并非所有的新毒株都能存活下來,但流感病毒就是這樣喜好變異的“冒險者”。
“流感病毒存在時間漫長,它現(xiàn)在多是重組的病毒,已經很難有純粹的人流感病毒或豬流感病毒了”,童光志解析。
童光志曾在《禽流感發(fā)生的流行病學分析》一文中提及,流感病毒“這種基因重排有可能產生高致病力的亞型。出現(xiàn)新型和強毒性病毒是因為構成流感病毒遺傳基因的核糖核酸的突然變異。以前大約每隔10至40年就會出現(xiàn)一種高致病性病毒,病毒平均每年有10次突然變異,30年就有300次,大概在300次突然變異中,就有一次變成強毒型”。
更為嚴重的是,由于病毒基因在自然選擇與人群免疫等壓力下,不斷發(fā)生變異,人口老化與城市化進程加快等原因也成為重要外因,這使得某些病毒性傳染病的流行不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反而更加猖獗。
“流感是一種免疫性疾病,空氣污染也會成為誘因之一”,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哈爾濱獸醫(yī)研究所獸醫(yī)生物技術國家重點實驗室崔尚金博士說。
禽—豬—人的循環(huán)
童光志解釋,流感病毒的基因組是由8個片斷組成的,這8個片斷之間相互獨立,倘若出現(xiàn)兩種亞型的病毒去感染同一個細胞,那么在基因復制過程中,就將能夠產生基因片斷之間的相互交換,病毒就會重組,產生一種新亞型基因。
在過去的百年間,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流感病毒有3種,分別是導致“西班牙流感”的H1N1型(1918年)、導致“亞洲流感”的H2N2型(1957年)及導致“香港流感”的H3N2型(1968年)。
豬流感、人流感密切相關,引起上述歷史上流感3次大爆發(fā)的病原H1N1、H2N2和H3N2亞型流感病毒,均由當時存在于禽類的流感病毒和人的流感病毒在豬體內重組或突變而來。
此外,在過去的幾年間,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無疑成為中國舉國最受關注的話題之一。H5N1亞型禽流感病毒引發(fā)的疫情,已對人類健康造成重大威脅。一直到2009年剛過去的幾個月,高致病性禽流感在中國依然是來勢洶洶。
以前都認為禽流感傳染到人要經過豬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但自從1997年香港出現(xiàn)禽流感病毒使人致死后,就認為“禽—人”間的傳播也是有可能的。
2005年冬天,《新民周刊》記者曾奔赴湘潭縣射埠鎮(zhèn)灣塘村疫區(qū)和平組,當年11月19日,湘潭縣政府發(fā)布了《關于對射埠灣塘疫區(qū)實行封鎖的命令》,那天晚上,和平組周圍3公里范圍內121戶村民家的2487只家禽全部被緊急撲殺、焚燒、深埋,35噸石灰和5000公斤消毒液,讓灣塘村隨處可見白色消毒痕跡。
封鎖疫區(qū),捕殺、焚燒、深埋病禽并消毒的方法,成為此后高致病性禽流感疫區(qū)的常規(guī)操作模式。
中科院院士、南開大學校長饒子和曾向《新民周刊》記者介紹,在2003年,有了200多個關于H5N1的報告,至今全球共有200多個禽流感致死型死亡病例,“現(xiàn)在禽流感仍在傳播當中”,這位自2006年5月26日出掌南開的科學家神情凝重。
“流感病毒的進化是漸進性的,禽流感病毒就是先從海鳥、野禽,傳染到陸地的鴨、鵝,再傳染到雞”,崔尚金總結了禽流感病毒H5N1在自然界的傳播規(guī)律。
“病毒毒力強是針對易感動物而言的”,童光志解釋。諸如,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一旦傳染到了雞體內,雞就會發(fā)病死亡,對于雞而言,H5N1是彈無虛發(fā)的“神槍手”,病雞的致死率高達100%,但對于鵝、鴨等其他動物,就并非如此。
“禽類注射疫苗后可以有效地將病毒控制在禽類這一類動物層面,并且,已經產生了有效免疫力的禽類將很難再發(fā)生繼發(fā)感染”,曾在哈爾濱獸醫(yī)研究所生物技術國家重點實驗室工作的童光志解釋。
在2005年11月23日,國家衛(wèi)生部印發(fā)的《人禽流感診療方案(2005版修訂版)》中提出,“禽甲型流感病毒除感染禽外,還可感染人、豬、馬、水貂和海洋哺乳動物”。
在科學家看來,這并非新生事物。大約在4年前,童光志就指出,禽流感病毒的變異,已經逐漸威脅到哺乳動物,而高致病性H5病毒感染哺乳動物,是最近10余年才出現(xiàn)的事情,在他看來,這種在自然界歷經循環(huán)、變異多年的流感病毒,導致其他哺乳動物,諸如人、豬等感染,并不奇怪,“如果H5動物病毒在禽類長期流行后,對哺乳動物的威脅性會增加”。
正如農業(yè)部前獸醫(yī)局局長賈幼陵曾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所言,中國截至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致豬發(fā)病的病例,H5N1流感病毒對豬的危害研究,還沒有得出明確結論。賈幼陵表示,農業(yè)部對禽流感跨種間傳播和感染哺乳動物的情況,“一直保持高度警惕”。
崔尚金對中國豬群的血清學調查結果表明,在中國養(yǎng)豬高度密集的地區(qū),很多中等豬場的豬都表現(xiàn)H1N1和H3N2 血清陽性。H3N2亞型引起的豬流感是繼1968年“香港流感”流行之后,1969年在臺灣首次被報道。1970年,在香港的豬群中也分離到了H3N2豬流感病毒。
崔尚金介紹,古典型H1N1豬流感病毒(SIV)以地方流行性存在于美國和歐洲,并于20世紀70年代傳到了中國臺灣、香港和日本等地,在亞洲大范圍擴展開來;1979年,禽源H1N1SIV開始了其歐洲之旅,在歐洲豬群中廣為傳播;之后逐漸蔓延到亞洲,中國也未能幸免。
他透露,大量的中國豬群血清學調查結果表明,1968年香港流感H3N2毒株及其變異株迅速傳到了歐、美的豬群中,并且在世界范圍包括中國在內的豬群中存在了數(shù)年之久;除H1N1和H3N2亞型引起的豬流感外,由H1N2、H1N7、H3N6、H4N6等其他亞型病毒引起的豬流感,也時有發(fā)生。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幾年來,在人身上發(fā)生的H5與H9亞型流感病毒,也均在豬身上分離到了,諸如,印尼已經從豬身上分離到了H5N1流感病毒。
可見,在流感的種間聯(lián)系中,豬起到了“中間宿主”的作用。崔尚金指出,這是自然界中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傳播鏈條:豬既可以作為禽流感和人流感的混合器,也可以作為禽流感和人流感地貯存宿主。水禽流感病毒可以直接傳染家禽、豬、人等動物;家禽、豬流感病毒又可以侵染人;人類流感病毒通過在豬體內和其他流感病毒的基因重排,再傳染給水禽。
崔尚金說,自從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曾廣泛流行于豬群的古典豬流感病毒逐漸被一種禽源H1N1流感病毒所取代,后者與古典豬流感病毒抗原性迥異,在世界各地豬群中引發(fā)了多起流感爆發(fā),“禽流感病毒由禽向豬傳播,很可能是經由糞、口途徑實現(xiàn)的;豬流感病毒也可傳入禽群中,并引起火雞等發(fā)病”,他指出。
由于流感病毒在自然界廣泛分布,許多海鳥、野禽都攜帶流感病毒,也不斷有不同程度的發(fā)病情況出現(xiàn),并且,伴隨著候鳥的自然遷徙,流感病毒得以在全球范圍內傳播。
“國際上有關研究已經表明,H5N1流感病毒不僅感染禽類,也能感染哺乳類動物,在亞洲一些地區(qū)已經有了貓、虎、云豹、豬等哺乳類動物體內攜帶禽流感病毒的報道”,崔尚金指出。
豬在人、水禽間成為流感病毒的“中間宿主”,這種獨特的生態(tài)學與流行特點已經引起了研究人員的高度重視。
當初,禽流感疫情從亞洲擴散到了歐洲,固然有研究者指出,這可能是病毒加快變異的結果,但公布的檢驗結果顯示,目前的H5N1依然呈現(xiàn)很難與人體細胞結合的特性”,崔尚金認為,從流行病學的角度來看,禽流感并不可怕,而真正可怕的,是H5N1變異為一種易于在人群中傳播的新型流感病毒的可能性。如果是那樣,我們面臨的問題,將更為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