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 芹
尋找李鴻章(之二)
編者按:旅法作家邊芹女士以長期在法國的觀察和細膩的筆觸,撰寫了歷史文化長文《尋找李鴻章》,《新民周刊》之前曾發(fā)表了第一部分《巴黎北站》,本文為第二部分。
小資的拉法耶特
從北站行出,敦刻爾克街車站大門正對著的叫德南大街。說是大街,其實很短,幾步路就伸到一個街心廣場,從那里眺望西南而下、橫穿十區(qū)和九區(qū)的拉法耶特街,一路可直通塞納河右岸的一個繁華地——歌劇院。1896年7月13日晚7點過后,清廷特使李鴻章乘一輛雙篷四輪馬車直奔他下榻的旅館“大飯店”,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我在走訪北站兩天后,也是在晚上,決定沿著李鴻章乘馬車大約花了二十分鐘走完的路,步行去歌劇院。這條街的街名取自大革命中名噪一時的將軍拉法耶特。法國人送給名人最好的禮物,就是把一條街或一個廣場冠上他們的名字,永生的辦法,此為一絕。國土的角角落落就這么網(wǎng)一般被鎖在對強人、名人、偉人的記憶里,時刻提醒小民自己過客無憑的身份,那些墻上的名字才是真正主人。從這個細節(jié)依稀還能探到舊日領主式思維在近現(xiàn)代虛無縹緲的進步大旗下面,頑強地在人的血脈中傳遞。
兩天之隔,短命的“印第安夏天”已被秋天的本來面目翻過。9點以后的拉法耶特街,清冷得猶如爐膛抽去了干柴。這里屬于塞納河右岸銀行、辦公區(qū),是“資本大食堂”的操作間,夜一來這架龐大的人工心臟起搏器便停止了跳動。沿街小買賣是嚴加控制的,不讓小民的生存本能毫無遮掩地涂抹在城市的容顏之上,是小資天堂奠基的第一塊磚。我總是在這道分界線上,看到“東方”對“生”永遠的讓步,以及高抬貴手之下,春蟲般涌動、淋淋漓漓、無遮無掩的生存本能。
轉上拉法耶特街,在走到李斯特廣場前,部分咖啡館已打烊,而這時河左岸小資們冬蟲般剛剛蘇醒,這個城市為他們將俗民們的欲望擠壓收縮,提供了似乎永不中斷的統(tǒng)領天下的幻覺。
1896年7月中旬的那些天,巴黎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酷暑。李鴻章長袍馬褂,在7點鐘遠未落山的太陽下,不知怎么熬的。但他乘的四輪馬車的篷因此而放了下來,就像坐在敞篷車里,他看行人和行人看他兩便。這種四輪馬車車夫坐在前面很高的座位上,車內(nèi)兩排雙人座是面對面的,車門開在四人座中間。車是從總統(tǒng)府直接派出的禮車,鍍金雕花是免不了的。后來通用的橡膠車輪尚沒有換掉鐵圈實心輪,取代中世紀土路的石塊路,也還沒有被方便了汽車弄丑了城市的柏油馬路取代,那大車壓在石塊路上嘩啦直響。李鴻章帶著翻譯(一說是他的秘書羅豐祿,一說是駐法公使慶常)與莫羅少校和副司長莫拉爾面對面坐在車內(nèi),談了什么沒有記錄。
我想找一張拉法耶特街19世紀末的舊照片,終究沒有找到。一路走過,米色石面的樓,燈影下似古還今,一看墻體上刻的建筑日期,多半20世紀初建的?,F(xiàn)在留在明信片上的巴黎城,最后的大變動發(fā)生在19世紀后四十年和20世紀最初十年,自那以后,局部的建設和改造未斷,但換城的狂躁已經(jīng)收斂。也就是說李鴻章到的時候,正值兩次世博會——1889年和1900年——之間,巴黎城求大求新的高潮,第一階段的資本原始積累已經(jīng)完成,靠戰(zhàn)艦槍炮開辟海外市場和搶劫原料,也以沒有遭受任何阻力的高效進行著,資本戰(zhàn)車以前所未有的自信和狂妄,碾壓著大半個世界失敗者的尸體,不知饜足地斂聚著財富。你在拂掠這個城市剩余的浮華時,每一塊磚石其實都并沒有沉默。19世紀靠劫掠舊文明積攢的財寶,構筑了西歐幾大都市與眾不同的奢侈,那是胼手胝足搭建不起來的。今天從地球那邊奔來“旅游”的失敗者的后代們,已很難將眼前的奢華與祖先的眼淚連在一起,連掠奪者都沒有意識到石頭的背叛。
遭遇圍觀的李鴻章
呈現(xiàn)在李鴻章面前的是沒有一條皺紋、只待不斷添妝的巴黎。李斯特廣場夜晚看去異常高大的圣樊尚·德·保羅教堂,應該也在他眼前滑過,教堂在北站之后剛剛建起來,設計師就是北站的作者。19世紀,巴黎建了最后一批“奢侈”教堂,這樣說是因為其后再建的,已經(jīng)不再那么注重外表,信徒也不愿捐很多錢建龐然大物了。19世紀為新一神教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播種和屠戮,才鑄就了今天西方精神世界的一統(tǒng)。說起來彈指一揮間,實際是推土機般的排山倒海。從他們對舊一神教一信兩千年,新一神教還有度不完的時光、無窮盡的征服等在前面呢。1905年政教分離,信仰與權力脫節(jié),是對法國天主教的致命一擊,背棄者這種時候像洪水一樣奔逃,跑在最前面連魂魄都一路撒掉的自然是小資。金融資本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征服,以“進步”為誘餌,有一群沖鋒陷陣的精神貴族,右腳踢掉王室,左腳踹開教會,以“個人主義”為上佳禮物,百年一檻,一磚一瓦解構了傳統(tǒng)宮殿。沒有被“進步”蒙住眼睛而看到這場文明篡變的人,被勝利者精巧的手封埋到新宮殿的混凝土中。差不多要兩百年的跨度,才能看清一個文明由征服者扭轉的船頭。但奪權者沒有算計好的是,如此大手術下,西方文明已經(jīng)為它的黯淡和沉落埋下伏筆。為了讓這個民族放棄抵抗,對“頹廢”和“背棄”的謳歌綿延百年,人類價值觀還從來沒有被這么敲鑼打鼓地顛倒過來,解構一個民族的骨架,早已無須兵器。每一種文明必為它的“解放”付出代價。欲望復蘇的土地會有多至數(shù)百年的彈跳,無一不是充滿誘惑的,這幾乎是所有消逝的文明的宿命。
李鴻章的馬車經(jīng)過這個廣場時,在廣場附近居住的音樂家的名字還沒有掛上去。
這是他結識巴黎的第一條長街,固然與他已經(jīng)走過的歐洲城市沒有截然之別,但畢竟時變境遷,沿路小民對他的迎接并不友善。一路圍觀的人群,與其說是歡迎,不如說是看熱鬧,對李特使的喝彩,據(jù)說不如對最后一輛車上兩只白色的下蛋母雞勁頭足。但與比利時相比,境遇已經(jīng)好了。李鴻章在布魯塞爾走出北火車站時,隨行的中國人遭到圍觀者的諷刺和謾罵。“異教徒”其實需有一大堆精細品質(zhì)才能逃離下等人的境遇,只不過總有幾個逃得快的被馴化者,積極地遮掩那道人肉階梯。狼犬馴化的第一步是培養(yǎng)優(yōu)越感,界外必是低一等的,由精英們(蜂巢的哨兵)嚴密把守的所有通向外部的渠道回流的畫面都旨在讓人堅信這一點,哪怕下等小民這個界線也是一絲一線根植在血脈里。有時看到伸手過來的白種流浪漢都戰(zhàn)栗地堅守著這塊高地,倒吸涼氣之余,也為“狼犬”對“馴化者”的高回報心生艷羨。在騎兵衛(wèi)隊護送李鴻章的馬車開拔后才走出布魯塞爾車站的幾個中國人,要不是警察擋駕,差點被一群無賴痛打一頓。但警察也擋不住沿途人群扔向李鴻章的侍者們的各種投擲物。那情景一百年中都在以不同的形式重復著,只不過越到后來,越披著道德的盾牌。
我在李斯特廣場略坐了一會兒,夜已深濃。打著燈的圣樊尚·德·保羅教堂高高的臺階上寂無一人。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一掉頭,舊電影帶著膠片上的雪花和放映機的沙沙聲,就在燈光打不著的暗處顯影出來?!妒旨軋蟆穲蟮?李鴻章坐在馬車上,頭從左擰到右,好像對街上如此多的人有些吃驚?!痘芈晥蟆穭t說“他對發(fā)生在他周圍的所有事都好像是超然度外的”。西方人常把中國人的矜持,看成是高深莫測。無時無刻不患得患失的他們,也的確難有其他想象。一種文化以自己的思維方式判斷另一種文化時,不可避免地再造出一個本不存在的次文化。但湊近看到他的人,還是能捉到“他垂落的眼皮下滴溜直轉的眼球和嘴角苦澀而嘲諷的皺折”(《回聲報》)。
我無法揣度李鴻章坐在馬車上的所思所想,只能拉出一個做了一次反向旅行的法國作家的話,大致體會左右他思緒的背景之墻:“那是一個被圍捕、宰割的中國,在被瓜分的威脅之下,再也無法恢復鎮(zhèn)靜。她龜縮一團,充滿懷疑,帶著那被徹底打亂的文明,再也無法以狡猾、以人多、以至此一直保持的無動于衷,來有效地面對迫在眉睫的滅頂之災?!边@是亨利·米肖為再版的《一個野蠻人在亞洲》寫的序中的一段話。深知自己游獵本性,他們看世界比我們少了一籮筐的浪漫,那就是一幅狩獵圖。
這是1931年他抵達中國時的印象,其時李鴻章已辭世三十年,清朝被推翻二十年,經(jīng)過共和、軍閥混戰(zhàn),中國再度面臨日本的入侵,李鴻章預見的“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遠未平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起跑線,從那時一路奔過來,迷霧一場接一場,奔跑線路紋絲不變,只不過越接近慶功的晚宴,看不見的人越多。
此時坐在這個廣場上的我,雖然有一百年的時間墻壁遮風避雨,畢竟只能暫時脫去尚未甩干的歷史陳衣,這人造的、刻意忘卻的灑脫,能持續(xù)幾時?歷史未縫合的傷口,會在遙遠的地下,隱隱地牽著人們以為斬斷的脈絡,有一天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火山般噴發(fā),一路摧毀,理性這時會遁逃得無影無蹤。
躲閃的眼睛
不止一家報紙寫到李鴻章躲在大大的鏡片后面一雙“逃遁”的眼睛。不刻薄地把這歸結為狡猾,比如說“他的臉透出力量和狡黠”。19世紀“東洋鏡”被打破后到過中國或與中國人直接接觸過的西方人,在“中國人狡猾”這一點上見解多半是一致的。但也有人看到更深一層,亨利·米肖在《一個野蠻人在亞洲》的“中國篇”中寫道:
“這個古老的、老邁的小孩民族,不想知道任何東西的本質(zhì)。”
米肖用了“不想知道”而不是“不知道”,也就是說他并沒有看低中國人。相反他的亞洲之行讓他偏愛中國人遠勝于日本人。與遠東這兩個看似文化相近的民族接觸過的法國人,一般都熱愛日本文化但喜歡中國人,這很好理解,中國人憨而大方,與高盧人的民族性是互補的。但喜歡與看不起往往只隔了薄薄一張紙。這個眼睛像探刀一樣的民族,一路血腥地搜遍世界,找到了幾個敬而遠之的“同類”,和一大堆可供“劫掠”的“非同類”。我稱之“痛苦的發(fā)現(xiàn)”,因為將那么大片的文明送上手術臺,自己也是要在刀鋸之下斷臂的。
讓西人一見之下便有“狡猾”之判斷的,是中國人普遍存在的那雙躲閃的眼睛,就是眼睛從不直視對方。米肖說:“任何東西都能讓這個民族一逃了之,當你直視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小眼睛就逃到了眼角。”
眼睛躲閃是尊敬對方表示自己的謙卑?還是西方人理解的內(nèi)心怯懦想逃遁的表現(xiàn)?我曾用中國人較敏感來分析眼睛躲閃的根源,但同時又發(fā)覺,如果這個民族作為個體是敏感的,作為整體又為什么相對遲鈍?麻木在這里是不是對樂觀而豁達性情在一再被虐時的一種貶義注解?而樂觀與豁達似乎正是未經(jīng)狼犬馴化的結果。我在人群被隱秘之手嚴格圈養(yǎng)和馴化的國度,看到狼犬馴化的后果是人群普遍悲觀而狹促,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淋漓著憂患意識。在馴化他們變成無形整體的過程中,單一食品和圈養(yǎng)(一切都是秘而不宣地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嚴密操縱的),讓他們一路用恐懼交換了善的本能。整體的凝結和敏銳性與對外部世界的排斥和無知可悲地成正比。米肖說的“小孩民族”應該就是未經(jīng)狼犬馴化的民族。
法國報載李鴻章的下人們?yōu)樵诒壤麜r大街上受的侮辱,實行了報復。他們在布魯塞爾“美景飯店”對飯店的服務生擺出一副“征服者的蠻橫”,視他們?yōu)椤芭`”。好幾個隨行的中國人對飯店的女傭有“非禮表現(xiàn)”,頭一天晚上就鬧得不可收拾,最后飯店方面不得不“武力”介入,才使這些可憐的女仆脫身。
引號內(nèi)的字都是從報章原文直接翻譯過來,只這些字就是一出難以想象的鬧劇。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除非當時在場的中國人留有筆錄,否則永無真相。在真相這兩個字的深層概念里,中國人與西方人也有一本質(zhì)歧異:中國人要么回避,但若真追起來,那是超越利益底線的“真”,終了只能有一個標準:真實;西方人則似乎從不回避,但那“真”是懸浮在利益底線之上的,與信仰捆在一起,一道界一種標準,好似櫻桃蜜餞只能點綴在蛋糕上,時??梢越忉尀?強權即真理。只有一個標準的中國人往往就這么落進陷阱,以為他們界內(nèi)的“真”是普世的。我不敢往遠處想,就是近兩百年也沒有還歷史以真相!如果只做自己歷史的手腳倒也罷了,自他們闖出歐洲大陸,別人歷史的解釋權也必須攥在他們手里。早已領教法國人隨意調(diào)放“櫻桃蜜餞”位置的奇大本領,我對“美景飯店”里事實上發(fā)生了什么是滿腹狐疑的。這個民族對他人意向的猜疑和想象追索出去時常是繞不回來的。在與真實的距離上,每一種文明都耍盡花招。相比來講,中國人至少還沒有強詞奪理、將歷史見不得人的部分永遠封埋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