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再見

鬼小小

我和小雨手拉著手在學(xué)?；ǚ坷镒咧蝗恍∮牦@叫起來：

“原來這就是曇花啊……”

小雨看著這株只有一段綠色枝節(jié)的植物，上面掛著個牌子，寫著“曇花”。她嘆了一口氣，就像是見了古畫中的美人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傳說中的那么美而又不能說出來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地嘆氣。

“曇花沒開時就是這樣的?！蔽艺f。

“那這么說你見過曇花一現(xiàn)？”她看著我，懷疑而又期待。

我一時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的確見過曇花開放，但何止一現(xiàn)？

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

于是我想起那個小鎮(zhèn)，那棟靜靜的小樓。陳舊的建筑，青磚地面，雕花門窗，還有涼亭倒影和香樟樹的芳香。那時候外婆愛種花：月季、牡丹、菊，還有曇花。

對于曇花，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它的名字的。它一直固執(zhí)著不肯開放，所以我只熟悉它沒開花的奇怪樣子。

等它終于長出一個花苞的時候，我說了小雨也不會相信——那個樣子還要更古怪。那莖像一節(jié)節(jié)修長的枝干，那花苞的萼就像是一只干枯嶙峋的爪子。那“爪子”就一直那樣長著，好長一段時間都是一個樣。終于等到曇花要開放的晚上，外婆就早早地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等它開放。跟我們一起的還有周羽，那時候我叫他小羽毛。我和小羽毛一邊吃著零食一邊聽外婆講故事，等到半夜的時候曇花終于開了，并且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香。外婆撫摸著曇花，似乎有種說不出的驚喜，而我和小羽毛卻都沒有太多的驚喜。不過我和小羽毛還是每年守夜看曇花開放。

在這里我有必要說一下小羽毛。小羽毛是小樓里唯一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外婆說小羽毛要比我小一個月。于是我威逼利誘讓小羽毛叫我姐姐。小羽毛卻說他只有一個姐姐，紀(jì)琳，我不是他姐姐。于是我就沒話說了，因為我也把紀(jì)琳叫姐姐。紀(jì)琳家住在一樓，那時候我和小羽毛都還沒有上學(xué)，她就已經(jīng)上初中了。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來紀(jì)琳姐姐都會跟我們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比如誰誰又遲到被老師打，誰誰給她傳紙條了，誰誰的裙子好看……紀(jì)琳姐姐跟我們講起這些的時候，我和小羽毛總是無限神往。

小樓上還有一個孩子，比我和小羽毛小三歲的小良。那時候小良剛剛會走路，說起話來口齒不清。每次我都把小羽毛的零食搶來分給小良吃，小羽毛總是因此憤憤不平。

你我的童年的時光

后來我和小羽毛上幼稚園了。那個小小的幼稚園有著許多跟我和小羽毛一樣大的孩子。幼稚園的老師教我們唱老掉牙的兒歌，小羽毛總是要學(xué)許多遍才會唱。后來我們學(xué)數(shù)數(shù)，我們都能從一數(shù)到一百的時候，小羽毛卻只能從一數(shù)到十，所以從那時起小羽毛給我的感覺就是笨笨的。

小羽毛每天拿最多的零食，卻統(tǒng)統(tǒng)被我搶走，有時候我還會分給其他小朋友們。于是可憐巴巴的小羽毛放學(xué)后就去向我外婆告狀。外婆免不了要批評我，然后就從家里找了好吃的給小羽毛吃。小羽毛拿過來吃得樂呵呵的再分給我一些，然后我們一起去找紀(jì)琳姐姐或者小良玩。一個下午就那樣輕松無憂地度過。

時間就在我們身邊悄無聲息地溜走。那一年一樓的紀(jì)琳姐姐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并且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小樓里的每一個人都為紀(jì)林姐姐祝福。那是小樓最歡慶的時刻。而那時候我和小羽毛也已經(jīng)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樓上的小良弟弟讀大班，在我和小羽毛曾經(jīng)讀過的那所幼稚園。

他說，葉家有女初長成嘛

當(dāng)我意識到身邊的一切都在飛速變化時，我和小羽毛已經(jīng)是六年級畢業(yè)班的大哥哥大姐姐了。小羽毛比我高出了許多。盡管我比他大一個月，卻不再好意思像小時候那樣纏著他讓他叫我姐姐了。我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跟他搶零食了。

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笨笨的小羽毛。那個笨笨的小羽毛在別人都能數(shù)到100的時候他卻只會數(shù)到10，但是六年級畢業(yè)的周羽卻是班里數(shù)學(xué)最好的了。那個笨笨的小羽毛，是個矮個子，而六年級的他卻是班里最高的。

我們初中進(jìn)了同一個班。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去學(xué)校出黑板報——因為少年的好奇心和虛榮而爭來的苦差事。我記得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周羽領(lǐng)著一個有著健康膚色的男孩進(jìn)來：“這是岷，初二的美術(shù)天才，來幫我們畫刊頭?！蹦悄泻⒁宦暡豢?，只露出一個靦腆而溫暖的笑容。一個下午過去了，我們的黑板上落下了一片似舒而卷的云。我只是感激地笑笑。周羽告訴我，岷和他是同一個足球隊的。

后來在每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都要去草場上看周羽和岷踢足球。岷在踢完球后還要跑步，一圈又一圈。在岷跑步的時候周羽就會走過來和我打招呼，然后周羽去小賣部買來零食我們一邊吃一邊等岷。那感覺就像是小時候我們一邊吃零食一邊等曇花開放一樣。

初一初二的日子就在平淡中悄悄地過去了，看書，騎車回家，大大小小的考試，小小的歡喜或悲傷。

初二那個暑假周羽沒有陪我看曇花開放，他去了在外地工作的父母那里。只是岷每天會來找我玩。我們在一起寫暑假作業(yè)，有時候還會給小良補課，慈祥的外婆仍舊給我們做許多好吃的。

那個暑假岷還送給我了一條裙子。周羽從他父母那里回來那天是岷去接的他。周羽和岷回來在我家門外敲門，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樓上去換上了那條裙子。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周羽和岷似乎都有些驚訝于我穿裙子的樣子。周羽盯著我看了好久說：“葉家有女初長成嘛！”然后我們都笑了。

你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已經(jīng)蛻變成一個王子

周羽從他父母那里回來以后變白了許多，也變高了，而且全身上下多了一種大城市孩子的氣質(zhì)。他還學(xué)會了彈鋼琴，當(dāng)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落在黑白分明的鍵上的時候，我感覺他像一個王子。

初三時班里的女生幾乎都喜歡周羽，而男生則是嫉妒。嫉妒周羽像王子一樣的優(yōu)雅，嫉妒他的聰明，嫉妒他那驕人的成績。而我卻從那時候開始偏離平靜。父母的關(guān)系開始變得僵起來，我的完美世界一點點地坍塌、湮滅。我變得沉默起來，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岷和周羽來安慰我。周羽說：“葉晨，你變了，你不再是從前那個快樂單純的晨兒了，那時你有什么不快樂總會說出來的。”

“人總是會變的，你也不是小時候的小羽毛了，你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周羽。”

“如果能讓你快樂，我寧愿變回小羽毛，笨笨的小羽毛，被你欺負(fù)，被你逼著讓我叫你姐姐的小羽毛?！?/p>

聽了周羽的話，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我知道那是感動，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然可以回憶起周羽那天說話時的聲音、語氣，以及表情。盡管后來我還是沒有變得快樂，從那以后我一直是個沉默的孩子。我討厭和別人接觸，除了我最親近的的人。但這樣的沉默并不影響我的成績。

中考對我來說簡單得如同擠墻角的游戲。我、周羽和岷都被那個小縣城的省重點高中錄取了。那個夏天我和周羽又坐在一起看曇花。那時我似乎已經(jīng)明白為什么外婆每次看曇花開放都會意味不清地嘆氣，我懂得了曇花為何而美麗，但是那卻是我最后一次看曇花。

原來，我是最早離開的一個

如果生活按照常規(guī)的軌道繼續(xù)的話，我想我會和周羽、岷一起在那個小縣城的省重點去讀高中。但是開學(xué)的前三天外婆去世了，匆匆料理完后事，媽媽決定帶我去另一個城市。那時候爸爸媽媽已經(jīng)離婚。

走的那天是9月1日。我打了個電話告訴周羽和岷我不能跟他們一起去報名了。然后我就和媽媽走了，什么也沒帶，包括我最愛的布娃娃，我的課外書還有外婆的那些花兒。媽媽也什么都沒帶走，包括屋里的家具。因為她將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

曾經(jīng)只是過往

我跟著媽媽到了一個南方的城市。她給我很優(yōu)裕的物質(zhì)空間。我在一所很好的高中上學(xué)，有了新的朋友，比如從沒見過曇花的小玉。但是，我還是會想起周羽和岷還有那座小樓，小樓里的小良弟弟，紀(jì)琳姐姐，以及發(fā)生在那里的很多事情。

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陽光里的塵埃粒?？梢姟Ｎ易跁狼胺唸蠹?，然后就看到了岷的事跡。

英勇少年搶救落水兒童。而岷就是那個少年，報紙上一整版對他的報道。我看著報紙淚流滿面，岷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并且是永遠(yuǎn)。我決定回去看看，那個城市，那樣的小鎮(zhèn)和閣樓。

我拿出積攢了好久的稿費，足夠我回那個城市。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真的不遠(yuǎn)。6個小時的火車，抵達(dá)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藍(lán)藍(lán)的天和耀眼的陽光從細(xì)碎的樹葉中投下來。我?guī)е鴹d子花般的心情回到那座小樓里，可是一切早已不是當(dāng)初模樣。青磚地面，雕花門窗，還有涼亭倒影和香樟樹的芳香都因我們的離去而黯然失色。

我只見到了小良。他說：“晨姐姐，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周羽哥哥搬家了，走的那天他等了你好久。他說你會回來的，因為你還沒跟他說再見……”然后我知道紀(jì)琳姐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小良即將出國。這一切變化竟然這么大，我還沒來得及做好準(zhǔn)備。

我走在小院里，往事在腦海里紛飛。是什么時候我們開始改變，是什么時候我們開始離開這個小院，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我卻是來得最遲走得最早的那一個，那年那個夏天我不辭而別，而如今，我再一次站在我們曾經(jīng)留下那么多歡笑的小鎮(zhèn)。

雨后的青石板小巷有微微潮濕的味道，院子里秋千生了鐵銹，你我的歡笑遺落在每一個殘破的角落。

河水漲了，又落，樹葉綠了，又黃。鳥兒排成對遠(yuǎn)行，背離了小鎮(zhèn)。

我沿著香樟林間的小路，撫摸著那些刻著你我名字的樹干，終于有眼淚流了下來。

原來，我真的失去了你們。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