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毅
冬天的落葉松針全凋謝了,只剩下粗壯筆直的樹干搖晃著光禿禿的枝椏,迎戰(zhàn)著大興安嶺冬天凜冽的寒風。
這是林區(qū)木材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
被稱為“美人松”的樟子松,即使在零下五十度的寒冬里還是那么地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高大的樟子松那粗壯的枝干和樹冠虬龍盤結(jié)撐開著像一把巨大的綠傘,那綠傘上面也蓋滿了厚厚的積雪。猛然一陣風吹來,樹枝一陣搖晃就抖落下紛紛揚揚的雪花。
要砍伐這些合抱粗、五層樓那么高的大樹,就要在專業(yè)采伐工的指導下才能作業(yè)。這會兒知青們拿著“彎把子鋸”、倆人拉的“大肚鋸”和斧子,在等老潮河林場的采伐“大拿”林師傅來。
采伐工林師傅,叫什么名忘了,大伙兒都管他叫林大胡子。這林大胡子四十出頭,國字臉,皮膚黝黑,絡腮胡子,笑起來“哈哈”的很爽朗。他個子不算太高、卻是個五大三粗的關(guān)東壯漢。
他很喜歡我們這幫浙江娃,平時也愛和知青們說笑打鬧。他嘴里“四大紅”、“四大黑”等東北俏皮話、順口溜很多,因此也很受知青們追捧。
今天,他頭戴冬天那種有棉皮耳檐的藤安全帽,腳上打著綁腿,緊身的黑棉襖,外套一件羊皮大衣,渾身透著麻利勁兒地來了!
他一邊拍打著樹上掉下來的雪花,一邊圍著棵懷抱粗的落葉松,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望了又望。他在觀察這樹軀干枝椏長勢和樹冠的傾斜度,推測著這樹伐倒后自然傾倒的方向。這些都是他從伊春到塔河再到這老潮河,在林區(qū)轉(zhuǎn)悠了大半輩子才得來的經(jīng)驗。
“還好,這十幾棵落葉松,樹和樹之間離得遠,樹倒時互相碰不上,不會‘搭掛!”他自言自語著。
接著,他蹲下了身子一個膝蓋跪在雪地上。他用彎把子鋸(那時老潮河林場還沒有油鋸)在落葉松的樹根部位、離地面一拳頭高低、大約10公分處“哧啦哧啦”地鋸了起來。只見黃褐色的鋸末子從鋸縫中掉出來,紛紛地落在雪地上。當這道口子鋸到有2公分深了,他隨手拉過邊上一位男知青說:
“你來試試!注意??!兩手這樣握鋸把,關(guān)鍵是鋸片要放平,一下一下地拉!”男知青照著他原來的樣子一下一下地拉,雪地上的鋸末子多了起來,鋸縫又進去了幾公分。
我看他拉得有點累了,尋思著這么來回拉鋸我也會。搶著上去:“讓我來,我也來試試!”
男知青讓開了,我戴棉手套的手笨拙地握著鋸把子“哧——啦,哧——啦”地來回拉了起來。
“鋸片往回拉的時候使勁,往前送的時候走空道不吃勁,就可以放松……伐木雖然是粗活兒,那也不能傻小子使傻勁兒!”林大胡子在一邊指導著。我拉了十幾個來回就喘著粗氣,腿也跪酸了,腰也累酸了,額頭上汗珠子也冒出來了。
林大胡子“哈哈”笑著又蹲了下來,接過鋸把?!翱春昧税。 比缓?,熟練地來回拉著,看他一下一下拉得多輕松?。?/p>
當這道口子鋸到大樹直徑快一半時,他停下了。只見他把鋸片子拔出來,繞到這棵樹半徑的那一邊,抬高二三寸位置又拉了起來。他一邊拉一邊說:
“若不把鋸片從這道口子拔出來,一直拉下去過了樹的半徑,重心就壓住鋸縫了,這鋸片就拔不出來了。所以非得換到這半邊來再拉一道口子,鋸樹這邊的半徑,還得抬高二三寸位置!這都是學問啊,你們慢慢學吧!
“為什么要抬高二三寸?。俊蔽液闷娴貑?。
聽到我問,林大胡子站了起來。他望望這幫知青,用兩個手一高一低比劃著說:這是先鋸的那道口子,這是后鋸的那道口子。當后鋸的那道口子接近半徑時,樹的重心就壓向先鋸的那道口子,整個樹身就會向那道口子鋸縫的方向傾斜,樹就會朝那個方向倒下去……”
嗨,長見識?。∵@伐大樹還有那么多學問,怪不得林大胡子一來就圍著這樹轉(zhuǎn)悠了半天,還得動腦筋琢磨啊,光使傻力氣還真不行??!
說完這些話,林大胡子提高嗓門揮著手:“現(xiàn)在大家伙兒往后撤,往后撤,前邊那個方向更不能有人??!”
知青們紛紛撤離,躲得遠遠地望著他。
“順山倒——”他兩手作喇叭狀,很粗獷地大聲喊著。
接著他又使勁拉了起來,隨著鋸片的來來回回,這棵粗壯的大樹的樹梢,晃動得越來越厲害。林大胡子最后又“哧啦哧啦——”地使勁拉了幾個來回。
然后,他站起來,把已經(jīng)傾斜的落葉松朝樹倒方向推著。
這棵高高的筆直的落葉松傾斜得更厲害了……
嘎嘎嘎嘎——落葉松的兩道口子連接處發(fā)出撕裂般的聲音。
這期間林大胡子快速靈巧地往后邊躲開了幾步!
這棵高高的落葉松咔咔啦——轟隆隆——咣當!倒在地上了。樹倒時枝椏等砸得雪地上的雪花到處飛揚……
我們在遠處望著,只見林大胡子在樹倒方向的另一邊,一手拎著“彎把子鋸”,一手摸著絡腮胡子笑呵呵的。
知青們一起圍了過來。林大胡子像個打了勝仗的英雄,從兜里掏出紙和關(guān)東煙,熟練地卷了支喇叭煙抽了起來。
他一邊抽一邊說:“幸虧這棵落葉松邊上沒有大樹挨著,樹和樹碰不上,還比較好伐!最難伐的就是林子里邊的樹,邊上挨著許多大樹小樹,你把這棵伐倒了,眼見著樹“咔啦啦”倒下去了——突然靠在邊上那棵樹枝椏上不倒了,這叫“搭掛”!就這么掛著一點點,就這么晃悠悠地懸著,這麻煩就大了……”
“那咋辦啊?”我瞪著眼睛吃驚地問。
“咋辦?那就得想辦法,用掛鉤、撬桿等工具去把那棵樹放下來。干這活挺危險,得有體力、有膽量、有經(jīng)驗的人去干!”
“還有這樹‘咔啦啦啦倒下去時,把周圍樹上的枝椏砸得滿天飛,冬天的樹枝特脆?。∵@些枝椏有的胳膊般粗細,有的搟面杖粗細,大小不一,像彈片似的飛出去,砸在誰身上都是要命的家伙。俺們叫它‘回頭棒子,讓這‘回頭棒子砸著可不得了!”林大胡子加重語氣地說著。
知青們一個個瞪著眼睛大氣不出一聲,林大胡子瞅了大伙兒一眼,卷著喇叭煙賣著關(guān)子說:
“還有‘吊死鬼那就更懸了!”
“什么是‘吊死鬼???”有知青好奇地搶著問。
“就是樹倒時,那枝椏砸在邊上的樹枝上,把砸斷了的,粗細不一的樹枝正巧掛在那棵樹上了,一時半會還不掉下來。風一吹晃晃悠悠,什么時候掉下來誰也說不上!碰到哪個倒霉蛋正好走在那樹下,它就掉下來了‘咔——在腦袋上砸個窟隆那就沒命了!”
“因此,有經(jīng)驗的老林區(qū)走到陌生的林子里,看到有新伐過的樹墩子,總要抬頭望望,看看樹上有沒有晃晃悠悠的‘吊死鬼!”
林大胡子一邊抽著喇叭煙一邊講著這些森林里的故事,有點神秘、有點離奇、有點恐怖、有點剌激,對我們這幫十八九歲剛來到林區(qū)的知青來說,好似天方夜譚般地神奇!
晚上,躺在帳篷里的“通鋪”上,大伙兒七嘴八舌又聊起林大胡子講的一些森林故事。
有知青說:“這林大胡子伐木頭確實有一套!是個‘大拿,這一點大家都服!可他也喜歡滿嘴跑舌頭,今天講的你們別聽他瞎扯,哪會有這么懸的事!”
第二天下午,我們正在干活時,林場主任老張頭特意帶人到山場上來檢查工作。他面色凝重,再三囑咐我們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
原來,就在今天上午,長纓林場的嘉興知青陸曉峰跟著老工人伐木,頭上被“回頭棒子”擊中,當場血流滿面、不省人事。送阿木爾區(qū)醫(yī)院,區(qū)醫(yī)院做不了開顱手術(shù),請求鐵道兵部隊的直升機急送加格達奇地區(qū)醫(yī)院搶救。傷情如何,能不能救活,情況還都不知道。
聽到這個消息,想著同一列火車支邊到大興安嶺的老鄉(xiāng),正生命垂危地躺在醫(yī)院里搶救,我不禁在心里默默地說:“林大胡子,不!老林師傅,感謝你!感謝你在山場上教我們、帶我們、給我們講解這些在林區(qū)工作生活的安全知識,這些知識我們會牢牢記住一輩子的!”
知青日記
一九七三年六月×日
三連房建隊為了工程進度,上個月“奮戰(zhàn)紅五月”,這個月又搞起了“基建大會戰(zhàn)”。下個月又不知會有什么新名堂?
總之,泥水匠(北方叫瓦工)、木匠、軍工,加上以知青為主力的力工都動員起來了,大伙兒干得都很累,連中午飯都是在工地上吃的。
我和女知青阿娟的活兒,就是拿把鍬拌和水泥、灰沙等。我們把白灰或者水泥和沙子混在一起,加上水拌和均勻,以供泥水匠砌磚用。王大金牙等泥水匠手腳挺快,一會兒拌好的灰沙就用沒了。他們幾個坐在一邊抽煙閑嘮嗑,就等于在催我們倆快拌和。我和阿娟歇都沒法歇,這活兒一天干下來也真是腰酸背痛、筋疲力盡。
收工后肚子還真餓了。晚飯又是高粱米、黃豆煮海帶湯,不管好吃不好吃先填飽肚子再說呀。晚飯后剛想洗洗身子歇一會兒,連指導員又在吹哨子集合、開會學習。今天是學習中央文件、毛主席對《水滸》宋江的重要批示!
這批林批孔沒完,又來批《水滸》宋江,與我們蓋房子有什么相干?又歇不成了!
有詩曰:
晚飯剛罷哨子吹,集合又開批判會;
罵孔丘、咒宋江,××滿嘴唾沫飛。
大干一天困又累,古人挨罵我受罪;
東倒西歪席地坐,更有后排鼾如雷!
一九七三年七月×日
今天收工后,看到連部帳篷門口停了一輛北京吉普。
聽說是區(qū)里一個什么部門的侯主任來了。這侯主任外號“大馬猴”,五十開外,是個大胖子。他圓臉大鼻子大嘴巴,有點像河馬,只是兩個眼睛視點聚焦不在一起。他看人時一個眼睛在看你,一個眼睛似乎望著別處。所以路上相遇,邊上倘若還有別人,他一個眼看著你,另一個眼望著別人,真不知道他到底看著誰?只是等他一說話,才明白他是和我打招呼或者在和別人說話。
他到老潮河林場及我們?nèi)B來過幾次,我也認識他。我假裝找連隊衛(wèi)生員,走進連部的帳篷。知青副連長、連指導員、“大馬猴”、還有個不認識的區(qū)領導,四個人小酒喝得面紅耳赤,桌子上六七個菜油汪汪地還挺饞人。
看我進來,“大馬猴”醉醺醺地:“小鄒毅,你也來喝一盅?”“我不會喝酒!”我一邊推辭一邊走出去。心里尋思,我不會喝酒我還不會吃菜啊?問題是你們那里輪不到我吃!你“大馬猴”假客氣一聲,我還真老實上來吃不成?我小鄒毅智商也太低了!
我走到食堂門口,余會飛在灶臺上炒菜。
門口有幾個知青又罵上了:這“大馬猴”又來了,連里那兩個王八犢子正好找機會又可好好撮一頓!上邊來人總要連里招待,弄點好吃的都讓當官的吃了,總這個樣子,連隊伙食怎么搞得好?
余會飛假裝沒聽見,炒了菜又匆匆忙忙往連部端去。想到昨晚上的憶苦思甜會,看到我們知青差勁的伙食。我又信口胡謅一首:
紅高粱、白菜湯,知青個個吃的香;
只因昨晚又憶苦,舊社會糠菜半年糧。
忽聞鍋勺“哧啦”響,七碟八盤端桌上;
連部門口停吉普,忙煞食堂老班長!
一九七三年八月×日
因房建工程進度,有兩個星期天沒有休息了,明天又是星期天,連隊決定放假休息。
大伙兒可以輕松一下了。晚飯后,二排帳篷里格外熱鬧,東北泥水匠、軍工、知青打起了撲克。當然,這打牌也輸贏一些小錢,雖數(shù)額不大,但那也是賭博啊?
正當大伙兒玩得興頭上,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林場派出所白所長帶領民警和背著槍的基干民兵,已悄悄地把帳篷團團圍住。“都不許動!”一聲吆喝,十幾個參賭、觀賭人員當場給逮個正著。
“統(tǒng)統(tǒng)帶走!”穿黃警服的白所長瞪著小眼睛命令著。
一幫人被押到派出所的活動板房里,過堂、筆錄后被關(guān)在邊上的帳篷里。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蹲坐在黑咕隆GDFCB5惱逝褳ㄆ躺希互相猜測著是哪個王八蛋走漏了風聲……
連隊新調(diào)來的安徽人牛連長,曾當過勞改農(nóng)場的看守管教。平時對知青說話口氣也總像對犯人訓話,人倒是個直性子的好人,可那態(tài)度總討人嫌。他獲悉此事后喜不自禁,急匆匆找到白所長,如此這般地把白所長說高興了,也說通了。
白所長讓手下把這幫參賭人員帶進來,然后,黑著臉瞪著小眼睛訓話:賭博違法!參賭人員本應從嚴懲處,拘留或者罰款,既然連隊領導來求情保人,不拘留、不罰款也可以,但明天必須到工地接受強制勞動一天,以觀后效!這是觸及靈魂的勞動改造,是用汗水洗刷資產(chǎn)階級思想,屬于處罰性質(zhì)的,所以是沒有工資的。你不同意也可以拒絕領導擔保,留在派出所等待另行處理。
這幫人聽說連里來保人,一個個諂媚地向牛連長套著近乎,爭先恐后地出來簽字畫押,聆聽完白所長訓話后,由牛連長全部帶回。
回來的路上,大伙兒低垂著頭沒人吱聲。倒霉透了,明天又休不了啦!又得在工地上干活曬太陽了,還白干沒有工資呢!再一想,白干就白干,這也總比關(guān)在拘留所里強??!
只有牛連長一人暗自高興,正愁活兒完不成呢!這明天卸磚、卸沙子的活兒就有人干了,后天星期一也就不會停工待料了!傻小子們,誰讓你們玩撲克耍錢了?這倒也好啊,可以為革命多作貢獻啦!
責任編輯于敏おおお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