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強 雷 成等
貴州習水縣官員嫖宿幼女事件被媒體報道后,激起了公眾的怒火。的確,這不只是一場人倫悲劇,更像是一次惡魔的狂歡,而這起“喪盡天良”的性侵害案背后呈現(xiàn)出的秩序的真空更值得我們深思。
貴州習水,這個早就因“四渡赤水”而承載太多歷史重任的縣城,這一次卻因觸目驚心的“嫖宿幼女事件”。而在各類媒體的報道、評論裹挾下跳躍在輿論的風口浪尖。
秘密調(diào)查揭開案情
去年8月15日,習水縣公安局城西派出所接到某小學六年級女生李瑜母親報案,稱李瑜被某私立中學初一女生王清騙出后遭人強奸。
長年在浙江打工的李瑜母親說,她丈夫開長途貨運車經(jīng)常不在家,13歲的女兒李瑜由在老家的婆婆照料。有一天,李瑜突然對奶奶說:“天天都有人在學校外面抓人,好可怕啊”,在奶奶的追問下,李瑜才說出自己被男人脫了褲子欺負的事。婆婆立即打電話叫李瑜的母親趕緊回老家,說孩子“出事了”。
在李瑜母親回習水的當天下午,她看到王清跑到家里來叫李瑜出去玩。李母聽到兩個小女孩在房間里嘀咕,覺得不對頭,便揪住王清問個究竟。當李母從王清口中得知女兒確實被人奸污之后,就帶著女兒李瑜和王清一起到派出所報案。
李母說,報案后,她曾多次到公安部門催問案件情況,但“他們一直沒有給我一個說法”。在等待兩個月后,由于擔心在當?shù)乇蝗藞髲?。她便帶著女兒李瑜到外地去了。同?1月初,遵義市公安局馬副局長突然打電話給李瑜的母親,告訴她案件有了重大突破,讓她趕緊帶女兒回習水來辨認。
李瑜的母親一直不知道,此案之所以取得突破性進展,是中共貴州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廳廳長崔亞東作出批示的結(jié)果。10月底,拿到“尚方寶劍”的遵義市公安局專案組8名民警悄悄進入習水縣秘密調(diào)查取證。10天后才向習水縣領導通報“8·15”案件情況。
幼女被脅迫賣淫
經(jīng)警方調(diào)查,2007年10月,37歲的社會無業(yè)人員袁莉和14歲的輟學女孩劉某及其15歲的男友袁某3人商量,由袁莉負責提供場所并聯(lián)系嫖客。劉某、袁某負責尋找女學生帶到位于習水縣城老司法局家屬樓袁莉的家中賣淫。袁莉按照嫖資的30%收取衛(wèi)生費,剩余的嫖資全部歸劉某、袁某所有。
2007年10月至2008年7月期間,劉某、袁某先后在縣城的3所中學和一所小學門口附近守候,多次將李瑜、康倩、王清等10多名中小學女生(多數(shù)未滿14歲)挾持、哄騙到偏僻處,以要打毒針、拍裸照、毆打等威脅手段脅迫到袁莉家中賣淫。
據(jù)現(xiàn)在讀初二的受害人王清回憶,初一下學期的一天,她的同班好友康倩帶她去見“結(jié)拜姐姐”和兩個社會男青年,他們把她帶到一個小巷子,康倩借口溜掉。王也想走,但兩個男的對她又打又罵?!爱敃r我很害怕,被他們逼著進了附近一家旅社的房間,一會兒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鎖上了門后就動手脫我的衣服,我嚇得直哭……后來那男的知道我是初一的學生后,沒敢繼續(xù)下去,他給了旅社老板娘100元后走了。事后康倩的‘結(jié)拜姐姐威脅我,不能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否則要叫人打我?!?/p>
“第二天,康倩和我們學校食堂師傅的女兒劉某來找我,他們說我因為昨天的事已經(jīng)懷孕了,劉某可以幫忙帶我去一個地方把孩子打掉。”毫無生理知識的王清聽信了她們的話,就跟著劉某來到袁莉家中。在這里,王清被一個叫馮支洋的教師奪走了第一次。“我后來才知道他是習水縣第一職業(yè)高級中學的老師。他很變態(tài),不用安全套,還玩了許多花樣。”完事后,下身出血的王清躲到廁所里哭泣,劉某過來安慰她。并給了她20元。此后。劉某經(jīng)常帶王清到袁莉家,“如果不去。她男朋友袁某就要打我?!蓖跽f。
去年7月的一天。劉某再次找到王清,要她冒充處女和嫖客睡覺,并承諾“這是最后一次讓我做這事”。為了擺脫劉的控制,王答應了。于是。劉把王帶到一家賓館,王按劉教的辦法,把剛打了耳洞的耳朵弄出血來涂到下身?!爱斘夜〗砩洗驳臅r候,被對方發(fā)現(xiàn)。他問我到底是不是處女,我只好承認不是?!蹦悄械暮苌鷼?,丟了100元在床上就走了。案發(fā)后,王清才知道這個未遂的嫖客是習水縣馬臨工業(yè)區(qū)土管所所長陳孟然。
王清說,劉某不僅逼她賣淫,還讓她去尋找其他女學生?!皠⒛炒饝?,只要我?guī)兔φ业搅硪粋€女生,我就不用再去做那事了。”讀小學六年級的13歲女生李瑜是王清找到的“替身”?,F(xiàn)在在外地讀初一的她在電話里告訴記者,雖然她和王清不在一個學校,但家靠得比較近,“有一次,王清騙我去買書包,就和劉某、袁某一起把我?guī)У皆蚣?,不準我離開……”有了第一次之后,劉某、袁某就經(jīng)常到學校門口等李瑜。
袁莉的丈夫胡某告訴記者。袁莉原先在縣城開過旅社,也提供過賣淫方面的服務,不過做的都是社會上的賣淫女。劉某的男友袁某由于吸毒需要錢,就和袁莉商量找女學生來賣淫。為了隱秘選擇了在家中做這種交易。胡某說,袁莉沒有這些女生的聯(lián)系方式,往往都是袁某和劉某帶她們來,然后袁莉再打電話去約嫖客。記者問胡,袁莉怎么有那些前來嫖娼的干部的電話?他說,她開旅社時就認識他們。
“只看到大象的一條腿”
3月27日,記者初到位于川黔渝三省市交界的習水縣,展開暗訪。不管是問出租車司機,或是向小吃店老板打聽,他們都說這里半年前發(fā)生過一起“老師組織學生賣淫案”,“抓了一些人,有個煤老板出了20萬被放出來了?!钡珕柶鹗芎ε钦l,他們也說不出一個具體的人來。
向在黨政機關工作的一些人打探消息,他們同樣是道聽途說。一位正科級干部告訴記者,組織上從來沒有傳達過,他也是聽說的。記者深深感到。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看到大象的一條腿,根本不知道大象到底長什么樣”。
一個在當?shù)刈錾獾呐笥迅嬖V記者,他認識的一個包工頭經(jīng)常玩“學生妹”,于是記者就讓他把這位包工頭請出來吃飯。包工頭承認自己之所以喜歡玩“學生妹”,是因為年紀小,“比較干凈”。有外地客人來,他也用“學生妹”招待。他說,自從出了那個案件后,現(xiàn)在比較難找人了。但他答應幫忙。當晚,大家一同上歌廳唱歌,歌廳的老板透露說,他手上有“學生妹”,但要提前預約。最好是周六、周日來,她們沒上課,比較容易出來。
第二天晚上,包工頭果然給記者打來電話,說有3個讀初中的女生可以出來玩。到了約定的某歌廳,包工頭正和兩個長頭發(fā)的男青年在一起嘀咕。他們打電話叫來了3個滿臉稚氣的女孩,記者以她們“年齡太小,不敢玩”為由讓她們趕緊回家。
到了習水的第6天,記者覺得有必要“浮出水面”,和當?shù)毓賳T正面接觸。當縣政法委書記袁云勤得知記者已經(jīng)“潛伏”一周時說:“你這是對我們不信任嘛!”根據(jù)記者的經(jīng)驗,碰到這種事,如果一來
就找當?shù)毓賳T,他們多半會告訴你沒有這么回事。
在沒有師生涉案的習水縣一中,幾個女教師告訴記者,只是從社會上聽說過有其他學校的老師被抓,但教育局從來沒有傳達過。記者問該校的女生,知道不知道本縣有一些學生被騙出去賣淫的事。她們把眼睛瞪得好大:“怎么可能有這種事?”
事實上,當?shù)毓俜揭呀?jīng)注意到了網(wǎng)絡上和民間的種種不實傳言??h檢察院的任檢察長告訴記者,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的時候,曾考慮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但因故取消。
未公開的一審
4月3日,貴州習水縣5名公職人員因嫖宿幼女而被逮捕的丑聞曝光后,這個縣聞名全國。當天,習水縣委、縣政府即召開案件情況通報會。4月6日晚,習水縣電視臺播放了通報會的實況,這起半年前即開始在民間傳播的惡性案件在當?shù)夭磐耆骼省?/p>
4月8日,7名犯罪嫌疑人開始接受法律的審判。在此之前,一場道德的審判早已在拷問著他們。由于涉及到來成年人的隱私,根據(jù)法律有關規(guī)定,此案不公開開庭審理。但因要求參與旁聽的群眾太多,原定于8時30分開始的庭審,不得不推遲了近1個小時。一位坐了40多分鐘車從土城鎮(zhèn)趕來的農(nóng)民說,“受害女生的情況是隱私。但被告人長什么樣,不能讓群眾看一看嗎?”
9時30分左右,法警們在法院的臺階下拉起了一道警戒線,數(shù)百名群眾和媒體記者被攔在了法院的院子里。一同被攔在警戒線外的還有受害女生康倩的父親。一大早,他帶著身份證和戶口簿來到法院,想申請進入法庭,看一看侮辱了她的女兒的縣人大代表,但法院沒有理會這位父親的迫切心情。
康父拿出戶口簿,試著解釋作為未滿15歲的女兒的監(jiān)護人,自己應該進入法庭參與旁聽。但法官推開他的手,說:“你進去,一是影響不好,二是確實違法。判了以后判決書會給你,你可以過幾天提起民事訴訟。”另一位法官向康父解釋說,本案分兩個案件開庭,與康倩相關的被告母明忠今天暫時不審。所以康父無權進入法庭。
而據(jù)了解,一些原本由司法部門為被告指定的辯護律師,當天未出現(xiàn)在庭審現(xiàn)場,轉(zhuǎn)由其他律師代理。“我不愿為這種人辯護?!币晃晦o去委托的律師說。
一審接受審判的主要是以“強迫、容留、介紹婦女賣淫罪”被起訴的38歲婦女袁莉。從2007年10月至2008年8月間,袁莉先后聯(lián)系了至少13人前來嫖娼,其中包括5名公職人員和一位縣人大代表。這5名公職人員是:習水縣政府移民辦公室主任李守明、同民鎮(zhèn)司法所干部陳村、縣人事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干部黃永亮,馬臨工業(yè)經(jīng)濟區(qū)國土管理所所長陳孟然和縣第一職業(yè)高級中學教師馮支洋。一同被起訴的還有習水縣人大代表、利民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母明忠和出租車司機馮勇。
受害女生王清在班主任老師及母親的陪伴下出庭作證。但是“很緊張”地等候了一上午并未被要求出庭,直到下午,她才被一名工作人員帶到一間辦公室,里面有6名身著制服的人。法官問她“有多大”、“有多高”,并問“和李輸是不是同班同學?”王清表示否認后,就被帶出了辦公室,整個作證過程“不到一分鐘”。
到底是“嫖宿”還是“強奸”?
一審后,習水縣的相關官員被媒體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嫖宿幼女罪”和“強奸幼女罪”到底有什么不同?此前,習水縣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曾解釋說,這是為了更嚴厲地打擊違法犯罪,因為嫖宿幼女罪的量刑起點是5年,相對于強奸罪的量刑起點3年更高。
但此言一出,質(zhì)疑聲不斷。有評論認為,這位檢察長只向民眾介紹了最低刑,而閉口不談最高刑。因為強奸罪是一個遠遠重于嫖宿幼女罪的罪種,根據(jù)《刑法》及其相關規(guī)定。嫖宿幼女罪最高只可給犯罪嫌疑人帶來15年的刑期,即便數(shù)罪并罰也只能帶來20年刑期,而強奸幼女罪則最高可處無期徒刑或死刑。
另一篇評論也同樣指出,“所謂量刑起點更高的‘嫖宿幼女罪很可能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幌子。所謂嫖宿幼女罪是指利用金錢或財物購買的方法與不滿14歲的賣淫幼女發(fā)生性關系的行為,而在習水‘8·15案中,被侵犯的幼女是正在上學的中小學生,她們在受脅迫后與他人發(fā)生了性關系,絕非出于自愿,也不是為錢財——這是‘賣淫幼女嗎?”
最先參與偵查的遵義市公安局治安支隊案件偵查大隊隊長陳杰表示,公安機關最初就是以涉嫌“嫖宿幼女罪”對嫌疑人進行提訊逮捕的,因為根據(jù)司法解釋,構成“嫖宿”的兩個條件為“明知”和“有經(jīng)濟交往”,辦案人員認為二者具備,所以定性為“嫖宿”而不是“強奸”。
更可怕的是秩序真空
在案情已然大白,社會輿論聚焦于此的當下,清算劣行自是制度追求的應有結(jié)局。然而,這起“喪盡天良”的性侵害案背后,當?shù)厮痉ǖ氖Х?、正義的淪陷更值得反思。
在刑事案件的級別管轄上。中級法院的管轄范圍包括“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習水性侵害幼女案既然已經(jīng)由習水縣法院一審,顯然當?shù)貦z、法兩方都傾向于認為該案無被告人可能會被判處無期徒刑及以上刑罰。對引發(fā)爭論的“嫖宿幼女罪”和“強奸罪”之辯,當?shù)厮痉C關似乎也已有了某種默契。另一個細節(jié)是,遵義市政法委書記楊舟還要求,對此案在法律規(guī)定的量刑范圍內(nèi)頂格處理。這個“頂格處理”的明確要求不但直接干涉了習水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也讓二審形同虛設。
犯罪的組織者長達數(shù)月的鋌而走險卻安然無恙,不同官員、公職人員的紛至沓來、餓虎撲羊卻逍遙法外。在這座縣城,長達半年的民間熱議始終進不了執(zhí)法機關“法眼”,這一切如果不是公權機構捕捉社會信息的能力低下,就是嚴重脫離社會實際的官僚化氣息嚴重。
在社會層面,“習水幼女悲劇”暴露出一個不小的“輟學、逃學群體”,而這些群體的背后莫不是家庭關愛的缺失。于是,在這樣一個自生自滅的群體中,逐漸形成一種游離于學校、家庭、政府的“少男少女懵懂江湖”,“懵懂江湖”在一種原始的、古老的叢林法則下結(jié)出一個個開始畸變的精神世界。沒有關照、沒有制約的這種剛剛開始畸變的“懵懂江湖少年”,要么成為潛在的受害者,要么成為悲劇的制造者或幫兇。
“習水官員性侵害幼女悲劇”的背后,若隱若現(xiàn)地呈現(xiàn)出一種“秩序的真空狀態(tài)”:從權力監(jiān)督、公共治理到“懵懂江湖的社會關照”,社會治理秩序在結(jié)構上出現(xiàn)了立體化的、多層面的薄弱甚至空白,這是比幼女悲劇更令人感到可怕的秩序之憂,這種秩序之憂也絕非僅在習水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