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的顏色

沈　洋

一

太陽從山上冒出來的時候，正正照在牛小毛的臉上，牛小毛被這突如其來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但牛小毛還是感受到了太陽光的溫暖，像母親的手在撫摸。這種感覺牛小毛其實已經(jīng)很陌生了，那是一種很多年以前的感受。

這種被陽光撫摸的感覺讓牛小毛想起了媽媽，那是1984年的秋天，媽媽為了給自己湊學(xué)費，到手扒巖去砍柴，媽媽去手扒巖之前，也像今天一樣，是個晴天。牛小毛清楚地記得，媽媽去時穿了一件藍(lán)燈蕊絨的衣服，還頂了一塊紅色的方巾，媽媽在村子里走過時，那紅頭巾在高原狂野的山風(fēng)中自由飄逸，美極了。牛小毛想自己上了小學(xué)一定要好好讀書，要當(dāng)少先隊員。牛小毛想，系上紅領(lǐng)巾大概就像媽媽的紅頭巾那樣美了。牛小毛為自己有如此美麗的媽媽而由衷地興奮。牛小毛還記得媽媽上路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媽媽說，牛小毛，你乖乖在屋里玩，不要和別人打架，媽媽砍柴賣了給你交學(xué)費，給你買紅領(lǐng)巾。牛小毛想，等媽媽湊夠了學(xué)費，一定要好好讀書，長點出息，等媽媽老了，就陪著媽媽去北京看看天安門，到大上海去看看高樓大廈。那年，牛小毛六歲，再過幾天剛好上小學(xué)一年級。

二

當(dāng)牛小毛見到媽媽時，牛小毛哭得死去活來，牛小毛做夢也沒有想到媽媽頂著紅頭巾在村子里離去的背影竟然永遠(yuǎn)在村莊消失了，只能成為一種永久的記憶。

媽媽是從手扒巖上滾下去的，在牛小毛的記憶中，媽媽的死相一點也不難看，盡管媽媽的衣服被樹枝和巖石全部撕得稀巴爛，額頭上被石頭砸破了一大塊皮，但媽媽并不像平時爸爸給自己擺的鬼故事中的死人那樣嚇人，媽媽的臉上好像還總保留著一種微笑的樣子，這一點，讓牛小毛在以后的記憶中一直感到溫暖無比。對于媽媽的死，牛小毛感到傷心無比，牛小毛覺得太陽都變成了黑色的一樣，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將如何過。牛小毛雖小，但牛小毛懂事，牛小毛知道爸爸落下了殘疾，一條腿拆舊房時被一堵墻倒下后給砸斷了。至于那時的情景，牛小毛還小，根本就沒有印象。牛小毛明白，爸爸是不能承擔(dān)起家庭的全部重?fù)?dān)的。鄉(xiāng)上還每年都發(fā)點救濟(jì)糧給爸爸呢!一想到這些，牛小毛就覺得讀書啦、紅領(lǐng)巾啦，這些都像是天上的飛機(jī)一樣，看得見，摸不著。特別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媽媽時，牛小毛越發(fā)悲傷，牛小毛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個勁地直往下流。

媽媽啊!你咋說走就走啊!你留下我和爸爸我們咋個過啊!

媽媽呀!早知道你會摔下巖去，我就不去讀這爛書啦!啥子紅領(lǐng)巾我也不要啦!

媽媽啊媽媽，你不要走啊!你走了我怕啊!

媽媽……媽媽……

牛小毛的哭喊聲像深夜的狗在哭，陰風(fēng)慘慘的，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三

想到媽媽，牛小毛就放下了手中正在清理的魚網(wǎng)，坐在了仙女湖畔。

牛小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眼前的太陽光，他感到無比的暖和。牛小毛用右手遮住太陽光，他看到爸爸正坐在自家的破草房門前切豬草。這幾年，就牛小毛和爸爸相依為命，為了維持父子倆的生活，供牛小毛讀書，爸爸每天拄著一支拐杖下地干活，回家就切豬草煮豬食喂豬。在牛小毛眼里，爸爸是個堅強的男人，牛小毛多次偷偷地看到爸爸獨自一個人在房間里流淚。牛小毛知道爸爸流淚的原因，因為爸爸經(jīng)常對牛小毛說，兒啊!爸爸讓你受苦了，這個家因為爸爸殘疾，你媽媽才會上山砍柴。不然她哪能做那些粗活。還有你，爸爸買不起新衣服給你，也苦不來學(xué)費讓你上學(xué)，要不是學(xué)校老師關(guān)心，每學(xué)期給你點“希望工程”補助，那你就連書都讀不起了，爸爸一想起來就覺得寒心。

牛小毛每次聽到爸爸這樣說，心里都很難受，牛小毛覺得唯一能給爸爸一點安慰的，也就只有好好讀書了，用好成績來回報殘疾的爸爸和死去的媽媽。因此，牛小毛讀書就很用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燒幾個洋芋裝在書包里，點上煤油燈照著走上一段黑路，等天亮了就把煤油燈放在地埂腳，待下午放學(xué)回家時，又把煤油燈給提回家去。牛小毛放學(xué)后是從來不在路上玩耍的，他總是急匆匆地趕路，回到家里又背上背簍到地里去找豬草。他想盡最大的努力幫爸爸多做些家務(wù)。

透過陽光，牛小毛能看到家門前爸爸那滿臉的皺紋，那一臉的苦悶。牛小毛的心情就有些沉重。

湖水清凌凌的，靜極了，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明亮亮的光芒。這湖就在牛小毛的家門前，牛小毛最喜愛了，他總是喜歡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走出家門，來到湖邊，找一片草地坐下，看夕陽下山時的美景，看綿延起伏的遠(yuǎn)山，看夕陽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湖水，看湖畔自己居住了近十年的村莊，想媽媽在風(fēng)中飄動的紅頭巾，想爸爸柱著拐杖在地里干活時汗淋淋的樣子。就是在這一天天時光流逝的歲月里，牛小毛變得越來越像個大人了。

牛小毛的懂事常常讓爸爸感動得直想落淚。

四

一想到媽媽的紅頭巾，牛小毛一個激靈跳起來，又開始理他的魚網(wǎng)了。

打魚是牛小毛兩年前學(xué)會的，在這個高原上的仙女湖畔，牛尾村的人在十年前就學(xué)會了打魚。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鋪魚網(wǎng)，可牛小毛家沒有，因為牛小毛的爸爸腿跛，不方便，再說，牛小毛家還買不起魚網(wǎng)，要幾十元錢呢!在牛小毛的映象中，好像還從未見爸爸拿過幾十元錢呢!

牛尾村的人幾年前還就靠偷偷摸摸地在仙女湖里打魚拿到小鎮(zhèn)上賣了找點零花錢。可后來因為牛尾村的人偷魚太兇，使得仙女湖里的魚越來越少了，水利局就再也不向仙女湖里投放魚苗了。這些年來，牛尾村的人都基本上不打魚了，很多人家的魚網(wǎng)都已經(jīng)爛了或者扔了。

牛小毛就是在別人都不打魚的時候?qū)W會打魚的。他從一個遠(yuǎn)房叔叔家要來了一副網(wǎng)，還有那個廢棄了好幾年的汽車輪胎。牛小毛始終堅信仙女湖里還能夠打到魚。不過，牛小毛的判斷是有依據(jù)的，他確實在一天下午見到了一條奇大無比的紅尾鯉魚從水里一個翻身就游向了湖的深處。牛小毛看得太真切了，那魚長著一雙鼓鼓的大眼睛，嘴巴一張一合的，吐出了一連串的水泡。那魚足有他家的那頭五個月的小豬兒那么大。長長的，肥肥的，腰身好極了，看了就會讓人流口水。牛小毛覺得那魚太美了，那擺動的尾巴就像是班長江奎奎的紅領(lǐng)巾呢!

牛小毛就下定了要把那條魚打上來的決心。牛小毛想，如果能打到那條紅尾鯉魚，一定能夠賣個好價錢呢!不知可以買多少條紅領(lǐng)巾了。但牛小毛想，如果真賣了那么多的錢，那也只能買一條紅領(lǐng)巾，余下的錢就給爸爸買一件棉衣，冬天很快就要來了，爸爸唯一的一件單衣都爛得不成樣子了。這樣想著，牛小毛就開始激動了，他理那魚網(wǎng)也更加專注了。

把魚網(wǎng)理好之后，牛小毛又開始用嘴對著那個汽車輪胎吹氣，牛小毛吹了好幾次，早已經(jīng)吹得面紅耳赤了，還是沒有把輪胎吹脹。牛小毛就想到了村子里拉小馬車的趙干巴家那桿日怪的氣槍，牛小毛想，有那氣槍，還怕把你吹不脹?牛小毛于是高興地提著他的汽車輪胎朝著趙干巴家飛奔。

五

關(guān)于買紅領(lǐng)巾的事情，還得從一個星期以前說起。

今年牛小毛讀四年級了，牛小毛的成績一天比

一天好了，這個學(xué)期一下子竄到了前十名，老師很是賞識，全班同學(xué)也十分高興，就把牛小毛發(fā)展成了少先隊員，和牛小毛一起入隊的還有五個同學(xué)。牛小毛當(dāng)然激動了，牛小毛還清楚地記得，媽媽死之前還跟自己說要砍柴到街上賣了給牛小毛讀書，還要讓牛小毛戴紅領(lǐng)巾呢!媽媽都已經(jīng)走了四年了，讀書沒有間斷過，牛小毛已經(jīng)感到十分慶幸了，他在內(nèi)心感謝著那些資助他讀書的遠(yuǎn)在北京的叔叔們和教他的張老師。因為沒有他們給自己墊學(xué)費，他牛小毛就不可能讀到今天。在叔叔和老師們的幫助下，自己終于加入了少先隊，這可是牛小毛夢寐以求的事情啊!所以當(dāng)牛小毛聽到老師宣布他加入少先隊的那一瞬間，牛小毛激動得臉色潮紅，心里嘭嘭直跳。

正在牛小毛激動萬分的時候，班主任張老師說，今天剛?cè)腙牭奈迕瑢W(xué)請記住，下星期一給爸爸媽媽要兩塊錢來，每人買一塊紅領(lǐng)巾。牛小毛見其他四位同學(xué)都異口同聲地說：好!牛小毛趕緊跟著動了動嘴，事實上牛小毛根本就沒有說出聲來。牛小毛知道家中都已經(jīng)斷兩個星期的鹽巴了，最近爸爸又犯病了，不可能再向爸爸開口的，再說就是向爸爸開了口，也不可能拿出這兩塊錢的。

牛小毛心慌得厲害。要是找不到這兩塊錢，那可怎么辦呢!牛小毛在這一瞬間又想起了媽媽臨死前走出村子時那塊在風(fēng)中飄動的紅頭巾，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塊紅頭巾啊!尤其戴在媽媽的身上，那是多么美麗、多么漂亮、多么值得回憶的場景啊!牛小毛想，要是自己戴上紅領(lǐng)巾，也一定會像媽媽一樣漂亮?？墒沁@兩塊錢又到哪里去找呢!牛小毛感覺到自己直冒汗。

牛小毛，你能不能交。張老師點到了牛小毛的名。張老師的聲音是那樣和藹，那樣關(guān)切。

牛小毛一個激靈，一下子站起來說，報告老師，我能交。

牛小毛真的是太激動了，以至于他站起來就忘了坐下去，惹得全班同學(xué)哈哈大笑。張老師趕緊圓場說，同學(xué)們不要笑，牛小毛不容易，他沒有媽媽，爸爸又是殘疾人，人家牛小毛是多么堅強，成績又那么好，今天他加入少先隊了，他當(dāng)然激動啦!你們以后都要向牛小毛同學(xué)學(xué)習(xí)。

聽到張老師這樣表揚自己，牛小毛心里十分高興，牛小毛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決不能辜負(fù)了張老師的一片好心。

這天，牛小毛聽課時精力一直不集中，他聽不進(jìn)去。牛小毛一直在想交兩塊錢的事情。

放學(xué)時，張教師走到牛小毛的旁邊。跟牛小毛輕聲地說，牛小毛，你的兩塊錢如找不到不要緊，我會給你交的，你就不要操心了，安心讀書，啊!

牛小毛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大滴大滴地往外涌。張老師掏出一張餐巾紙，輕輕地幫牛小毛揩眼淚。牛小毛覺得好舒服、好溫暖、好溫和，那種感覺就像是媽媽的手在自己臉上撫摸。

放學(xué)的路上，牛小毛心事重重，牛小毛想這兩塊錢無論怎樣也不能再讓小張老師出了，她已經(jīng)給自己墊了上百元的學(xué)費了，不能老讓別人為自己掏錢。牛小毛想，這兩塊錢也不能去問爸爸要的，牛小毛知道，問爸爸要錢也是白搭，只會讓爸爸難過的。

就在牛小毛冥思苦想的時候，牛小毛的腦子里就跳出了仙女湖里的那條奇大無比的紅尾鯉魚。牛小毛一下子高興得跳了起來。牛小毛把兩只手卷在嘴邊，在村莊背后的萬畝草場上對著藍(lán)汪汪的天空大吼了幾聲，有辦法了，有辦法了。

六

夕陽把西天染成了血紅色。仙女湖也自然受到到感染，整個湖面蕩漾著霞光，像一湖碎金，一時聚、一時散、一時明、一時暗，又像是給湖面鋪上了七彩的綢緞。漫山遍野的牛羊從四面八方涌回了村莊，村莊一下子熱鬧了，牛、馬、羊、豬和雞、狗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像是一首動聽的鄉(xiāng)村歌謠。

此情此景真的是太美了，牛小毛在語文書上讀到了西湖的美景，一直充滿著向往，牛小毛就想，這牛尾村也真的是太美了!牛小毛的心情也像眼前這美景一樣，真的是太愉快了。

牛小毛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天在仙女湖畔玩耍時見到的那條紅尾鯉魚了，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條魚啊!牛小毛聽村里面的那些叔叔們講，說仙女湖里的魚肉質(zhì)細(xì)膩，味道鮮美，五年前就賣過十元一斤，牛小毛就在心里盤算，如果那條魚有十斤重，那可要值一百元啦!那是多好的事情啊!牛小毛想要是真是那樣的話，除了交兩塊的紅領(lǐng)巾錢，余下的就全給爸爸。牛小毛越想越興奮，手上也越來勁，覺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牛小毛小心翼翼地把魚網(wǎng)的一頭拴在自己的大指頭上，把另一頭拴在一根木樁上，雙手使勁地把木樁插在湖邊的一個地埂腳。隨后又把那個用趙干巴家的氣槍加足氣的舊輪胎抱起來，全部浸在湖水里，見輪胎不會漏氣了，才拿上一塊劃板，一屁股坐在輪胎上。

牛小毛是個旱鴨子，雖然從小出生在仙女湖邊，還從來沒有打過魚，只是小時候見過村里的叔叔們打魚，因此，當(dāng)他剛坐上輪胎時，那輪胎往湖心一漂，他只覺得身子直往一邊傾斜，還真是把他給嚇了一大跳。好在牛小毛還沉得住氣，也不忙亂，慢慢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輪胎也就平穩(wěn)下來了。

牛小毛學(xué)著村里那些大人的樣子，一邊用劃板住后劃水，一邊往湖里撒網(wǎng)。不一會兒功夫，牛小毛就到了湖心。牛小毛興情愉快極了，這還是第一次坐在輪胎上來到湖心，也是第一次在湖面上回過頭來看自己居住的村莊。牛小毛感慨這大自然的神奇，牛小毛看到的夕陽下的村莊，那是何等漂亮啊!土墻全變成了金紅色，草房頂子也仿佛鑲上了一道金邊，整個村莊都閃耀著一道道金色光芒。再看湖面，自己簡直就是坐在一湖金子上，仿佛隨便伸手，就可以拾起一把金子似的。

牛小毛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缺陷，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胸，是啊!牛小毛嘆道，要是此時自己戴上一塊紅領(lǐng)巾，那不知又是一種什么感覺，說不定鮮艷的紅領(lǐng)巾也會閃射金光呢!

正當(dāng)牛小毛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之中，牛小毛聽到了一聲悶響，那聲音像有人放屁。牛小毛同時還感覺到身體往下沉了一下。牛小毛一下子搞慌了，糟糕，肯定是輪胎爛了，慌亂之中，牛小毛趕緊伸手去解拴在右手上的魚網(wǎng)，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牛小毛只感覺到有人在往下拉自己一樣，而且用力猛極了，牛小毛支持不住，頭朝下向一條魚一樣直往下沉。

牛小毛感覺到那湖水直往自己的嘴里灌，眼里直冒金星，就在那一瞬間，牛小毛看到了那條奇大無比的紅尾鯉魚，只見它正悠閑地朝自己游來，看著看著，那紅尾鯉魚就變成了一塊紅領(lǐng)巾，夕陽從湖面斜射進(jìn)來，照在紅領(lǐng)巾上，整個湖底都變成了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