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詩意江湖

李　暮

賀鑄在北宋詞人里，堪稱是一個異類。他與蘇軾交游甚好，政治上也傾向于保守，但卻不入蘇門，他和晏幾道一樣，都是出身貴族，家道中落。他的詞風(fēng)分為兩類：一類婉約，頗似小晏——但是他在為人處事上不似小晏孤高自許，沉溺于自我；一類豪放，獨樹一幟。賀鑄出身皇后家族，才兼文武，門第高貴而屈沉下僚，開始擔(dān)任武職，后經(jīng)李清臣，蘇軾推薦，改文職，人生際遇可謂奇特。

壹

《宋史》記載，賀鑄“其所與交終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他一輩子，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好朋友，一輩子交好的也就是程俱一人而已。賀鑄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孤獨的，其實從他的文字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內(nèi)心纖細(xì)。平日里縱酒行樂，那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變相手法而已。有些人就是這樣，看起來他在笑，在市井里表現(xiàn)自己，其實他的內(nèi)心一直在孤獨地喊叫，只是常人聽不到而已。這樣看來，賀鑄就應(yīng)該是一個貌似外向而實則內(nèi)斂的人，既驕傲又自卑，既狂放強(qiáng)悍又憂郁脆弱。

也許在他喝酒的時候，在他歡笑格斗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充滿的是不安的空虛。一個人靜下來，細(xì)細(xì)地品嘗自己的孤獨和悲傷，敏感的內(nèi)心陣陣疼痛，所以他表面上狂放不羈，其實不過是為了平息過分細(xì)膩的內(nèi)心動蕩。正因為骨子里的自卑，這自卑也許來源于他沒落的家世，甚至是丑陋的相貌，才更加強(qiáng)烈地激發(fā)了他外表的驕傲，激發(fā)了他的好斗，以至于他“與人語不少降色詞，喜面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他狂妄強(qiáng)悍的作風(fēng)，充滿了一種歇斯底里的反抗。

細(xì)細(xì)體味賀鑄的文字，漸漸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孤芳自賞的人的心里面，一直蘊含著寂寞的渴望。一闋《踏莎行》，將他的內(nèi)心掙扎歷歷呈現(xiàn)：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dāng)年不肯嫁春風(fēng)，無端卻被秋風(fēng)誤。

《白雨齋詞話》評這首詞：“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詞中與其說是感嘆荷花，可憐閨中怨女，還不如說是詩人自況，文字流露出的那種寂寞惆悵的情緒，很多人都有過，好像是錯過了什么。我們僅有的一生，來不及細(xì)想，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這樣微妙的文字里，我們看見的是賀鑄那顆孤寂的心靈。

賀鑄是寂寞的，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第五代族孫，其六代先祖亦有廣平郡王的封號，這是個值得夸耀的高貴門第，但是中道沒落的境遇只能讓他仰人鼻息地過日子。做武官時他愛好雅致，多寫文章，恐怕同僚之中真能與他有共同語言者寥寥無幾。不過后來就算轉(zhuǎn)為文官，他身上原有的粗豪放縱之氣恐怕又和讀書人格格不入，雖然大家偶有唱和，但終究不能交心。所以他無論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是人群中的異類，都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孤獨感。他始終是不得意的，其實，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太個性，太隨意，太藝術(shù)。政治這種事情，不是他能玩得了的。所謂的機(jī)會，并沒有給他這樣的人作過準(zhǔn)備。

貳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一日賀鑄偶遇一個美麗的女子，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沒了蹤影。不禁悵然，想入非非?；氐郊依?，低徊不已，就寫下了這闋小詞《青玉案》。這樣的心情當(dāng)真是幽微，起始就拈用了曹植《洛神賦》里的“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句意，悵惘之情溢于言表。這闋詞結(jié)句“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是篇中精華，連用三種景物，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愁緒，意境充盈漲滿，賀鑄因此得了個雅號“賀梅子”。

艷遇，似乎只是一個充滿了空間的意象。故事里沒有主角，沒有地點，只需要一個路口，一個眼神，就夠了。時間千年過往，花開花落，斗轉(zhuǎn)星移，到底不變的還是一片真心。

這首詞所說的艷遇到底屬不屬實，已經(jīng)不可查證。但在現(xiàn)實中，賀鑄和妻子趙氏非常相愛，趙氏是宗室之女，卻甚是賢惠，夫妻之間感情深厚，可惜的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好運。

在賀鑄50多歲的時候，他的妻子去世了。難過的賀鑄寫了這闋《半死桐·思越人》：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這闋詞與蘇軾的《江城子》并稱為宋人悼亡詞中雙璧。都是情之所至，筆之所至，沒有雕琢渲染，有的只是凄然的自語，感人至深。

《思越人》詞牌更常見的名稱是《鷓鴣天》，賀鑄習(xí)慣為自己的詞作另外起個別名，所以這闋詞他也給起了個名字叫做《半死桐》。古人一向認(rèn)為梧桐是夫妻情義的象征，其中感懷大約如此。通篇沒有華麗的字眼，沒有典故，只有喃喃自語，暗自傷神。他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年江湖漂泊的雄姿英風(fēng)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個人守著燈火，孤獨地坐著，自然而然就想起妻子“挑燈夜補衣”的事情來。

賀鑄年輕時曾寫過一首《問內(nèi)》。詩中曾經(jīng)寫過一個事情：妻子在大暑天氣里替他縫補冬衣，他覺得沒有必要，趙氏笑著說：“等天冷了再做就太遲了啊!”

賀鑄家境貧寒，一個人在外沒日沒夜地忙碌，但困境一直沒有改變，他是愧疚的。妻子賢惠，那種未雨綢繆的情義他怎么能不懂?綿綿情意無不自一針一線中傳遞出來。這一幕足以刻骨銘心，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難受。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之愛并不一定要轟轟烈烈，點滴之間，足以斷腸。在孤寂的夜里，外邊雨聲蕭索，他的心必定是冰涼的。

趙氏死后，賀鑄退居吳下，又在寒苦孤寂中度過了20多年。史書記載賀鑄退居以后，不再像當(dāng)年一樣任性使狂，變得平和多了。也許他已經(jīng)累了，意冷心灰?！丢毿央s志》記他曾作一詞，寫到“當(dāng)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風(fēng)，千載遼東，回首人間萬事空”。后來他死于常州北門，門外果然有個名叫王陵浦的地方。一說而已，不必認(rèn)真。倒是這句“回首人間萬事空”，甚是傷心頹廢，年少時的激昂壯烈之氣早已經(jīng)不存半點了，歲月悠悠流逝，生命慢慢消磨。

再回過頭去，暮色蒼茫，自己還是孤零零地站在世上。原來喧鬧的人生只是一場荒誕的鬧劇，宛如一夢；醒來的時候，已是暮年。生命孤獨的意思再一次被重申。賀鑄的死顯得異常寂靜、寒冷，在宜興一個僧舍之中，豪氣一生的烈士雄心，終于歸于空寂。

叁

一個豪邁的勇士，一個肝膽的書生，還是一個才氣橫溢的游俠?

也許是，也許都不是。

在一個遙遠(yuǎn)的年代，一個透明的青色世界，一川煙草，滿目遙遠(yuǎn)，只有他的一把刀是黑色的，平靜得像是醉了一場花酒，線條粗獷的臉上一道漆染的眉遙遙飛插于鬢際。

這九月的天空只有忠實于孤傲的詩人才懂得欣賞。在一個霏霏小雨的黃昏，他守著一朵怒開的菊花，衣衫濕透。在那個滿城飛絮的故鄉(xiāng)，他纏綿吟唱，手指叩擊著刀鞘，如一陣馬蹄聲不緊不慢地踏秋而去。

這是他一個人的詩意江湖，一個孤獨的游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