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菲
上海人?什么算是上海人?有上海戶口,還是在上海工作,或是在上海擁有一套住房?
當然是擁有上海戶口。
“戶口”一詞歷史久遠,早在秦朝時就已作為一項政策固定下來。多少年來,戶口這個古老的事物在上海、北京等大城市中煥發(fā)出巨大的活力和魔力,成為社會各界廣泛議論的焦點話題。它是工作、生活的保障,是游走于大城的底氣。戶口,真是個復雜的綜合體。它深植于新上海屋檐下的人們的生活中,觸角廣泛,難以痛快剝離。
戶口,是一個門檻??陀^地說,任何一個競爭性市場的內(nèi)部都是有門檻的,但大多數(shù)健康的市場應當是自由準入的,它的門檻主要表現(xiàn)在自由競爭之后的優(yōu)勝劣汰。
不久前,一則關于上海戶籍制度改革的消息在這座人口逾1900萬的大都市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雖然全文不過2076個字,但《持有〈上海市居住證〉人員申辦本市常住戶口試行辦法》,仍然一石激起千層浪。那600萬還沒有取得合法戶籍身份的“新上海人”們,內(nèi)心會翻涌起多少波瀾呢?
調(diào)查——
上海戶口,一道檻?
文/何文
日前,本刊就“戶口還是新上海人求職的一道檻嗎?”這一話題進行了一次調(diào)查,結果超過六成的答案選擇了“是”,而認為并非如此的不足四成。
參與此次調(diào)查的2123位被調(diào)查者中,有61.07%的人認為在目前的就業(yè)市場上,戶口問題仍舊是困擾外地求職者的一道檻,而認為不是如此的占38.93%。
不同行業(yè)的受調(diào)查者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略有差異:酒店/餐飲業(yè)、耐用消費品、金融、旅游、互聯(lián)網(wǎng)及通訊技術/計算機軟硬件行業(yè)的被調(diào)查者對“戶口是道檻”的認同率比較高,而建筑/房產(chǎn)、貿(mào)易、咨詢服務等行業(yè)的被調(diào)查者認同率則相對偏低。
調(diào)查還顯示,被調(diào)查者的職位不同,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也存在差異。企業(yè)一般管理人員對“戶口是道檻”的支持率最高,達到了66.60%;中層管理者(部門經(jīng)理級別)次之,支持率是61.70%;一般技術人員的支持率則明顯較低,為57.90%;企業(yè)高層管理人員的支持率最低,僅52%,即有接近一半的企業(yè)高管認為戶口已經(jīng)不再是外地求職者的門檻。
隨著來滬就業(yè)的外地優(yōu)秀人才增多,用人單位把“本市戶口”列為招聘硬標準的情況已不多見。但由于長期形成的觀念使然,戶口仍是影響錄用結果的因素之一。同等情況下,偏向聘用本地人的情況仍時有發(fā)生。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是戶口歧視。比如,某公司經(jīng)理是上海人,他在招人時很有可能就偏愛上海本地人,因為雙方溝通更方便,思維和做事的方式也比較容易融合。而換成一個來滬打拼的經(jīng)理,說不定外地人在招聘中更占優(yōu)勢。
目前就業(yè)市場上明確列出“本市戶口”要求的職位大致有以下三種:
●行業(yè)相關規(guī)定要求從業(yè)者必須持本市戶口才能從事該項職業(yè)的,如保險代理人、房地產(chǎn)中介人員等;
●出納、財會,以及銀行等金融機構中與現(xiàn)金打交道的職位;
●銷售、客戶服務、電話接線員等需要在工作中與普通市民打交道、必須會講滬語的職位。
心聲——
對和諧戶籍制度的期盼
文/時光花園(31歲,英語專業(yè)本科學歷,來滬3年,尚未取得上海戶口)
上海的摩天大樓下凝結了眾多外來人員的心血和汗水,他們中有那600萬新上海人,或許還有更多并沒有被政府歸檔的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這些勇敢的人們,懷著對美好生活的夢想,被充滿機遇生機勃勃的上海所吸引,背井離鄉(xiāng),在此謀生,實屬不易。然而,他們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覺得被這座城市所容納?真的找到了溫暖的歸屬感?許多高級人才,因為無法落戶上海,無法解決社會保障問題、醫(yī)療問題、子女讀書問題、簽證問題等等,而選擇了離開。
一位畢業(yè)于同濟大學的建筑專業(yè)博士,盡管完全有機會落戶上海,卻仍因綜合方面的考慮,回到了自己原籍所在的城市。其實,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在上海生活工作多年的新上海人家庭,因為考慮到子女讀書的現(xiàn)實問題,只有將養(yǎng)育下一代的計劃一拖再拖;經(jīng)常需要出國出差工作的人,每次必須回到原籍所在地辦理護照簽證;沒有上海戶口,另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就是不敢生病,于是大多數(shù)人只愿意趁年輕時來這里打拼,幾年后還是打算告老還鄉(xiāng)。上海高漲的房價、物價、不堪重負的交通,都在將新上海人的夢想一點點打碎。有些人開始發(fā)出聲音,為什么我們同樣在這座城市努力工作,積級納稅,為城市做貢獻,卻得不到相應完善的社會保障?得不到歸屬感?從此,戶口不小心成了上海人與非上海人之間一條難以逾越的分界線,無形中擴大了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隔閡,也引發(fā)出不少關于兩個派系的唇槍舌戰(zhàn)。人人都知道要拿上海戶口有多困難,即使是出國移民定居,也不見得有想在上海落戶那么難。既然身為國際化大都市,至少應該跟真正的國際都市接軌,展開雙臂,容納更多的人才,真正展現(xiàn)出大城風范。
好在此次的戶籍改革的舉措算是打破了堅冰一隅,愿意以吸引人的豐厚條件,為上海留住更多的人才,實為明智之舉。雖然從現(xiàn)在看來,新政的門檻,仍然不是大多數(shù)人可以企及的,但它至少說明上海正在變得越來越具有包容性。而中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人才流動頻繁的發(fā)展階段,很多人已經(jīng)不會在一個單位、一座城市呆一輩子,人流的遷徙總會涉及到申請居住證,申請戶口的問題。于是有專家認為,中國也可以像世界上一些國家那樣,為每個人設立類似社會保險號碼的賬戶,記錄個人收入、納稅、繳費、社會保障和福利方面的全部信息,全國聯(lián)網(wǎng),隨時隨地都可以使用和核查。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做到如此,那么人們的遷徙自由就有了保障,而由戶口所設置的無形屏障,也會被逐漸打破?;蛟S,這樣的天下才可以實現(xiàn)大同,社會才有可能更加和諧。
戶口,凡人生存的憑證
文/王威(27歲,社會學碩士,已取得上海戶口2年)
記得幾年前看過一部描寫上海的電視連續(xù)劇,劇中有一段情節(jié)至今記憶猶新:性感美麗的女主人公,孤身一人來滬闖蕩,遇到了年輕有為的白馬王子。一見鐘情后,雙方的情感最終在一個似乎并不起眼的問題上止步——女主人公沒有上海戶口。至今還清晰記得那幕情景:女主人公站在外灘,手扶欄桿,對著江對岸的高樓大聲呼喊:“上海,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接受我”這一幕令當時即將來滬繼續(xù)學業(yè)的我很是不解,只是把這一幕當做是電視的虛構情節(jié)和演員的夸張表演——直到自己真正踏上這塊寸土寸金之地,經(jīng)過了五年的學習和工作,我才真正理解那一幕的含義。
幾乎每一個來滬拼搏的人,都曾經(jīng)在戶口的問題上掙扎、糾結過,作為一名過來人、“幸運者”,站在對岸說句不腰痛的話,我認為:戶口,其實就是凡人生存的憑證,是個人與城市之間相互接納的一種契約。當成群結隊的人涌向同一個城市的時候,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了向往,對城市也充滿了認同,而城市對其是否接納的一個標志就是戶口。戶口,好比名分,人才與城市之間的關系好比戀人,相處一場,為你付出一切,最后還落得個無名無份,心里難免失衡。
看過這樣一則笑話,大致內(nèi)容是美國的菲爾普斯獲得了金牌,各國爭相發(fā)表言論,聲稱菲爾普斯與本國有種種關聯(lián)。這則笑話在令人發(fā)笑的同時,也說明了一個事實:所謂名人,是不受國界、戶口困擾的,相反,他們是國家、城市之間相互爭奪的對象。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某某某成了名人之后,認同鄉(xiāng)、做比鄰的人比比皆是,其祖籍、出生地、成長地等問題也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此時,戶口已不重要,不過是一張紙頭而已。
忘記是哪位名人曾經(jīng)說過,人活在世上總該給后人留下點什么。然而,仔細想來,能夠為后人所銘記、在歲月的輪回中留下印記的真的是少之又少。多數(shù)人都是凡人之輩,碌碌而無為。唯一能夠證明自己曾經(jīng)生存過的憑證就是“戶口”,小小的本子記錄了人短短一生的重要行動軌跡,它將以數(shù)據(jù)編號的形式存在于計算機中,百年之后,也許會有人好奇地查詢、訪問,就像幽深的大山中偶然出現(xiàn)的一處古老的墓碑,會被人們重新憑吊、提起。
生活中常常會被人問及自己的戶口問題,短短幾個字的回答常常會換來對方態(tài)度由傲慢到謙遜的180度轉變。由“外地人”到“新上海人”的稱謂變化,只有身在其中的我,知道這對近義詞之間內(nèi)在著多大的差異。
記得初來上海的那幾年,自己對這座城市充滿了敵意,看什么人都不順眼,對什么事都不滿意。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當周圍有人說上海不好的時候,我開始下意識地為這座城市辯護;異地的好友批評我的普通話帶有上海腔、生活作風過于小資、甚至有些“小作”的時候,我知道,我被這座城市同化了,她以極其溫柔的方式浸潤著我,慢慢地改變著我,最終將這種改變以標簽的形式固定下來——戶口。
戶口,讓人歡喜讓人憂
文/龍在野(32歲,生物醫(yī)學博士,已取得上海戶口6年)
這幾年,每當同外地朋友聊起生活在上海的喜與憂時,常常提及“百萬負翁”和“新上海人”兩個名詞!前者自然是與上海高不可及的房價與新來上海灘闖江湖的年輕人有關系。而后者,往往與另一個背景息息相關,那就是上海戶口!上海的戶籍制度曾經(jīng)在近二十年中經(jīng)歷過幾次較大的變化,包括20世紀末有名的“藍印戶口”和今年剛剛出臺的“證轉戶”,每一次都牽動社會大眾的心,因為有沒有上海戶口,對生活工作在上海的人來講,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我應該算是個幸福兒,畢業(yè)后就來上海工作,戶口和檔案同時遷到上海,搖身一變,我就成了“新上海人”。從那時起,我有了上海身份證、社保卡,擁有了上海人所能擁有的幾乎全部的“特權”!或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順風順水,所以也沒有特別的不適應,但是偶爾還是有一些優(yōu)越感!因為將來醫(yī)療、子女就學、養(yǎng)老等涉及個人和家庭最基本的人生內(nèi)容已經(jīng)不需要過多地操心了!妻的戶口不在上海,這一點一直也沒有受到重視。后來有了孩子,孩子的戶口隨我在上海,這一點真是不得不說上海好!但是妻生活在上海卻沒有本地戶口,總是心里覺得缺了點兒什么!我同樣是幸運的,由于自己的條件滿足上海關于解決夫妻兩地分居遷戶的條件,很方便地將妻的戶口遷到了上海。當妻拿到上海的新身份證時,她激動了好一會兒。
許多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或者是因為畢業(yè)的學校檔次不夠,或許是因為學歷不夠,也或許是因為后來趕上了打分制,都沒能拿到這個上海戶口,僅能作為一葉浮萍,懸浮于東方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中!所以,他們不能和我一樣正常繳納四金,也不能享受正常的醫(yī)療服務,就連許多辦卡的機構,都要求有上海戶口!更何況將來的子女入托、入學?他們,雖然工作、生活在上海,但是他們沒有歸屬感,沒有認同感,沒有融入感。上海,只是他們?nèi)松猛局械囊粋€大站而已。他們期盼、努力去拿到這個紅本本,但是,他們最終拿到的,可能僅是個有短短一年或幾年有效期的居住證。一層透明的玻璃天窗牢牢地把他們隔離開來。
許多朋友多少年在上海打拼,因為沉重的生存壓力,以及看不到拿到上海身份的希望,都漸漸地放棄了留在上海的打算,一一地離開了上海,回到了生養(yǎng)他們的地方,每個離開的背影,都留下一聲嘆息!也經(jīng)歷過朋友托自己想辦法辦戶口,僅僅是想讓孩子來上海就學,可是嚴格的條件把他們擋在了門外!繁華的上海,開放的都市,忙碌的人潮,映射出了都市的包容!然而那個本本,卻讓無數(shù)的人不得不低頭于上海的屋檐下!
上海戶口,讓人歡喜讓人憂。上海戶口,想說愛你不容易。
戶口,我怎能離開你?
文/徐纓(某知名企業(yè)華東區(qū)總經(jīng)理)
上海的戶口,就因為是在上海這個特大型國際化大都市,未來的“兩個中心”,而顯得猶為關注,一些新政的出臺貌似與國外的綠卡制度接軌,但實施細則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讓人不得要領。戶口,仿佛是個復雜的綜合體深植于新上海屋檐下的人們的生活中,觸角廣泛,難以痛快剝離。我給它列一個粗略的公式:戶口=求職+福利+出國簽證+信用擔保,還有其他看不見、品得到的領域,比如“地域的失落”。
在我打算招聘員工,需要確定薪酬福利的時候,戶口始終是個繞不開的話題,甚至是我在招某些崗位時首先要考慮的因素。比如低端職位,它比中高端職位更需要企業(yè)投入較多的培訓成本,而且不可占用太多的招聘預算,于是我采用的招聘方式是在上海公共招聘網(wǎng)絡上發(fā)布信息或讓各區(qū)勞動局屬下的職介中心推薦,這兩種渠道都須求職者具備上海戶口,持有“勞動手冊”才能進入;而低端職位的薪酬不高,外地人在上海能享受的福利遠低于上海本地人(緣于綜合保險與社會保險的天壤之別),其生活成本又高于上海本地人,于是我當然傾向于招上海本地人,反而來得安穩(wěn),崗位流失率低。
當我面對中高端職位的員工,還時不時地被戶口問題打擾。市場經(jīng)理M來自山東,因為學歷夠格,取得了人才引進類居住證,薪酬福利都沒有障礙,可他在上海移動營業(yè)廳申請入網(wǎng)手機號的時候,就被告知申請人必須持有上海身份證,或由在上海注冊的公司作信用擔保。于是,企業(yè)就要與他簽定內(nèi)部協(xié)議,去為他做擔保,我們也曾一度考慮企業(yè)統(tǒng)一申請集團手機號給員工使用, 但頗具個性、喜歡擺譜的中高級職員們多少會產(chǎn)生抵觸;在渠道銷售總監(jiān)T辦理出國簽證的過程中,更是大費周章,直到把他在陜西的戶口遷入公司在上海的集體戶口,才算順當,差點沒把那辦事的小姑娘腿給跑折。
做技術服務的小Z現(xiàn)在是新上海人了,戶口從揚州遷進了上海。喜歡讀書的他也喜歡沒事琢磨:“戶口就是標簽嗎?我為什么為了個所謂戶口和小利益,就把咱揚州人的身份給丟了呢?以前說我來自揚州,恐怕現(xiàn)在要改口祖籍是揚州了”越想越失落,有點自責,有點冤枉,有點難過。這是一種典型的sentiments!骨子里那種頑固的祖宗意識,狹隘的地域觀念,讓他始終高興不起來。我想對他說:You are a ture Yangzhounese,also you are a real Shanghainese.不知他能否不再矯情下去?這年頭,羨慕他的人一大把!
身份證·戶口本
文/南瓜
大一新生報到時,每個人都按照錄取通知書上的要求提前辦理了身份證,全班就顧貝貝沒有,她說就是要摒牢、考到上海后才辦身份證,這樣就會拿到“31”打頭的上海身份證號。聽她這么一說,我們寢室的所有人都開始遺憾自己為啥沒有顧貝貝這樣聰明。
顧貝貝的爺爺奶奶在多倫路上有一處小小的花園洋房,她爸爸到四川支內(nèi)后娶了一位漂亮的川妹子,就是顧貝貝的媽媽。顧貝貝記得小時候每趟回上海都要在車上興奮地晃兩天多的時間,每趟回去奶奶都要檢查她的期末考試成績單,很認真地告訴她:好好用功讀書,將來考回上海,戶口本上就能寫你的名字了。
顧貝貝不負眾望考到上海的大學,也如愿拿到了上海身份證號,回家過周末的時候,奶奶看著那張塑封的小卡片,推了推眼鏡說:還算拎得清。
接下來的幾年順風順水,顧貝貝過了英語六級,考了會計上崗證,為就業(yè)打基礎。畢業(yè)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顧貝貝替老爸回歸上海戶口的宏愿也越來越近了,直到她遇見林。
林來自那個顧貝貝費盡千辛萬苦考出來的城市,兩個人結識源自一次講座。圍繞那個川東小城,兩人居然有說不完的話題。那里原本是顧貝貝和顧爸爸做夢都要盡快離開的地方,可經(jīng)林的講述,從十里車城到新都羅漢,竟喚醒了顧貝貝充滿童年溫馨的回憶。從小城故事緣起,兩人越走越近,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原本是畢業(yè)生摩拳擦掌開始找工作的大好機會,顧貝貝居然跟林回到那個離別三年的小城。
兩人沿著第一中學的小路一路走下去,林說著自己的理想,他要回到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開滿梔子花的路邊,林向顧貝貝發(fā)出邀請,問她愿不愿意跟林一起回來。原不擅長談情說愛的顧貝貝一時間忘記了多年來的努力,路邊芳香素雅的梔子花香并沒有提醒她為了夢想曾付出過多少努力,顧貝貝點頭答應了林。
回到上海,全家炸開了鍋,顧貝貝倒是淡定超脫。與當時堅定地為留在上海做多項準備不同,接受林的邀請不需要任何努力,一心一意地接受現(xiàn)實即可,接受遠比付出要舒服多了。奶奶搖搖頭說:腦子搭僵了。
大四臨近,看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往人山人海的招聘會上投簡歷,她只需等著林在四川打理好一切后帶她一起回去?,F(xiàn)在外地同學留在上海的可能性很小,大把大把的“引進人才”等著把居住證換成上海戶口,自己要想在上海落戶談何容易??粗掷锏哪菑垺?1”打頭的身份證,顧貝貝把它和回四川的火車票一起放進錢包里。
思考——
“破冰”,為何首先是上海
文/行思
上海戶口一直比較金貴。而以上海為代表的大城市戶口限制也一直為人所詬病。
時下有許多人認為,城鄉(xiāng)二元結構是中國現(xiàn)代化道路上的最大制度性障礙,它也是時下許多尖銳的社會矛盾和社會不公的淵藪。這種認識當然是不錯的,但問題在于,化解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鑰匙在哪里?大多數(shù)論者將重點放在了呼吁改革現(xiàn)行戶籍制度上。一些人錯誤地認為,以北京、上海為代表的大城市之所以對全國人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主要原因在于這些地方的“待遇”高。例如,同樣一份工作,在上??梢話?000元,在鄭州也許2500元都掙不到。但收入與生活成本其實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況且大城市還有交通堵塞、污染嚴重、犯罪率高等特有的“都市病”。因此我一向堅持認為,將中國人生來就分為“市民”和“農(nóng)民”的根源,其實質(zhì)在于社會保障體系的不夠完整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公共資源不公平分配問題。
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中國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取消了包括糧票在內(nèi)的所有票證。經(jīng)歷過這段歷史的人都很明白,“票證時代”終結的根本動力并不是國家取消了票證,而是票證本身已經(jīng)越來越失去價值。票證是“短缺”的邏輯結果,在短短10年時間里,國民經(jīng)濟實現(xiàn)了從“短缺”到“過剩”的巨大轉變,取消票證只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追認而已。
以戶籍管制為代表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在性質(zhì)上與票證是一回事,它是“社會保障”這種公共品供應短缺所產(chǎn)生的必然邏輯結果。在沒有戶籍管制的其他許多發(fā)展中國家的大城市普遍存在大量的貧民窟,這已成為這些國家的經(jīng)濟社會生活中難以治療的“毒瘤”。我認為當前最需要做的并不是取消戶籍限制,而是逐漸降低城市戶籍的“含金量”,讓“上海戶口”、“北京戶口”越來越不值錢。
如果說改革開放前半段國家不具備財力建立覆蓋全國城鄉(xiāng)的社會保障體系的話,那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時候了。而且,這個問題如果繼續(xù)拖延下去,將會阻礙未來中國經(jīng)濟的健康發(fā)展和社會穩(wěn)定。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次金融危機應當成為促發(fā)我們盡快償還這一歷史積欠的巨大舊賬的寶貴契機。在我看來,如果政府希望以巨額財政投入來緩解金融危機對中國造成的沖擊的話,我們的錢首先就應該花在建立覆蓋全國城鄉(xiāng)的社會保障體系。只要覆蓋城鄉(xiāng)且能夠隨人轉移接續(xù)的全國社保體系真正建立起來,我相信城鄉(xiāng)二元的問題會像當年那些煩人的票證一樣自動消散。
當然,這是一個國家層面的問題,靠一個城市的努力是不可能做到的。由此也可以預計,即將推出的“居住證轉戶籍”實施細則一定不會把上海戶籍的準入門檻放得太低。但當我們明白了現(xiàn)行戶籍制度的實質(zhì)意義,就可以為取消現(xiàn)行戶籍制度做些有實質(zhì)意義的基礎準備工作——也就是說,上海應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逐漸降低戶籍本身的“含金量”,例如,盡可能地拉平非上海市區(qū)常住戶口與上海市區(qū)常住戶口的社會福利待遇。
其實,上海這幾年在這方面還是作出了不少有益探索的。眼下有很多人問,為什么“破冰的是上海,而不是北京、廣州甚或是一些二線城市?”在我看來,這里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上海是中國最大的經(jīng)濟和金融中心,對各類人才的需求量因而也是全國所有城市中最大的;其次,上海是中國唯一一個人口自然增長率為負數(shù)(也就是戶籍人口出生率低于死亡率)的省份,這使上海有條件適度開放戶籍。
更為深層的原因應該是,作為昔日遠比東京、香港繁華的“遠東第一大都市”和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懊半U家的樂園”,上海原本就應該是中國最具開放精神的城市。這種開放不僅指向國門之外,也同樣應面對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必須看到,正是這種開放精神造就了過去的十里洋場和今天的經(jīng)濟中心。我時常問那些抱怨外地人“搶了飯碗”、“壞了社會治安”的上海本地人士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上海過去不開放,今天會有你這么一個聰明能干的“上海人”嗎?因為在現(xiàn)在的所謂“上海人”中,爺爺輩就出生在上海的可能不足十分之一。我進而還會追問:如果今天上海重新關上大門,你們的兒孫也許的確會少了許多競爭壓力,但他們的上海還能保持現(xiàn)在的競爭力嗎?
我在這篇文章中還想順便為上海說句公道話,許多人也許會不假思索地認定,上海是極端排外的城市。但我個人在這座城市40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告訴我,真實情況并非如此,上海社會的主流輿論一點也不狹隘,要不然很難解釋:一個人心如此狹隘的地方竟能持續(xù)那么長時間保持經(jīng)濟上的領先。上海是中國最具有商品經(jīng)濟意識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許多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美德”(例如以豪氣干云的情誼取代斤斤計較的契約)經(jīng)常會碰壁。但這可能正是轉型中的中國社會迫切需要植入的新的文化規(guī)范。
歷史上,上海對歐風美雨歷來格外地開放,以后港臺文化的影響也與日俱增,可以說,主動地擁抱西方和海外稱得上是上海城市精神中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線。改革開放以后,來自內(nèi)地的那些高學歷、高技能的精英也不難在這個城市立足,但更多打工者的情況呢?由此我們看到,這種“開放”是有相當高的進入門檻的,這也是一些國人會對上海人萌發(fā)某種籠統(tǒng)的道德憤慨的重要原因之一。
客觀地說,任何一個競爭性市場的內(nèi)部都是有門檻的,但大多數(shù)健康的市場應當是自由準入的,它的門檻主要表現(xiàn)在自由競爭之后的優(yōu)勝劣汰。一個蓬勃向上、欣欣向榮的城市也應是如此,理想中的上海應該是一個沒有任何準入門檻的地方,它歡迎任何人——不論他們的出身、貧富、貴賤、愚智——前來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居住、生活,還應當為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一視同仁的公平競爭平臺。當然,上海并不保證每個外來者都能夠在這片土地上獲得成功,更不保證他們都能夠在這里生存下去。相反,如果這個城市僅僅是選擇性地將它的開放和包容給予一小部分成功者,而把大多數(shù)眼下沒有地位和學位,但胸中也許懷有無限創(chuàng)造沖勁的年輕打工者拒之門外,那么它將很可能錯失遠大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