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1
兩扇厚厚的大紅門虛掩著,左邊81顆門釘,右邊也81顆,黃銅的。
遲疑著推門。不是博物館嗎?大白天關(guān)門干嗎?
沒人應(yīng)。
探頭朝門房里看,有人。
問:能進嗎?答曰你們干嗎?說參觀。答曰進吧。問要票嗎?搖頭擺手說不要。
哦,全國博物館都免費了,早幾個月前的事兒了嘛。這兒跟“全國”一樣?
魂牽夢繞的阿拉善,在我心里,她其實這么遠(yuǎn)。
迎門一畦黃花半人高,桿兒上長滿粗刺刺,長花苞紅皮子,尖兒撅著,好像小辣椒;葉子肥又多,亂哄哄把花擁了?;ù蟀陜核钠?,一片疊一片,成個四角形似的,可一點不經(jīng)意,就是你不覺得是四角形也無所謂;黃得昂揚,給陽光一照,特耀眼——管你誰誰呢,她就是要黃成那樣,晃你眼。粗頭亂發(fā),我行我素,不優(yōu)雅,可朝你笑,你卻招架不住——哪兒來的一群活蹦亂跳的山野女子?
正是端王載漪當(dāng)年從賀蘭山上移到王府里來的。
定神看,正房門楣上匾額高懸,藍(lán)底金字:迎恩堂。
阿拉善博物館,原阿拉善和碩特札薩克郡王府,又叫阿拉善親王府。
2
1901年9月7日,《辛丑條約》簽訂,端王載漪被“發(fā)往新疆,永遠(yuǎn)監(jiān)禁”。他違旨到了內(nèi)蒙古阿拉善左旗,投奔當(dāng)時阿拉善第七代札薩克郡王多羅特色楞,他的老丈人。
阿拉善札薩克郡王世代為清廷效力,第三代羅王功勛卓著,被乾隆封了親王,世代罔替,從他起,阿拉善郡王府就成了親王府;又世代跟清皇家結(jié)親,是滿蒙一家的典范。
載漪是道光帝的孫子,道光第五子惇親王奕蒜的兒子,跟光緒帝是堂兄弟,本無大建樹,出名,是在“己亥建儲”之后。
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慈禧召集王公貝勒和朝廷要臣,在儀鑾殿開會,用光緒的名義宣布立溥儁為皇子。詔書的最后一句話是:“仰遵慈訓(xùn),封載漪之子溥儁為皇子?!?/p>
這一年是己亥年。
這封詔書引起一個人的抗議。這人官不大,卻敢冒死領(lǐng)一千二百多人聯(lián)名打電報給總理衙門,反對建儲,敦請皇上“力疾臨御,勿存退位之思”。
此人是當(dāng)時上海電報局總辦,就是局長經(jīng)元善。在這封電報上簽字的知名人士有章太炎、唐才常、蔡元培等。電報里最有力量的一句話是:“探聞各國有出兵干預(yù)之說?!?/p>
慈禧看了電報,坐不住了。區(qū)區(qū)一個電報局長,敢領(lǐng)頭給總理衙門打電報,還一通“務(wù)求”、“奏請”的,明知她要光緒下臺,卻非要跟她背道而馳,瞧那些名字,分明是“康黨”在作怪!她簡直氣死了??蛇@個“探聞各國有出兵干預(yù)之說”,確實叫她害怕,她由此愈發(fā)憎恨洋人。
這個“探聞”,據(jù)說是經(jīng)元善一干人造出來的謠言,為嚇唬慈禧的。
慈禧果真給嚇住了,她一邊命人捉拿經(jīng)元善,一邊跟剛毅、載漪等人研究對策,怎么對付洋人。
決定用“義和團”把洋人斬盡殺絕,就在這個時候。
載漪自幼習(xí)武,他曾經(jīng)延請漢人武師進府授業(yè),為了修習(xí)楊式太極掌,還聘過楊式太極拳宗師楊露禪之子為師。他喜歡天橋,在那兒有一幫耍把式的哥們兒。德齡公主在《御苑蘭罄記》里說到端王載漪與天橋藝人為伍,跟他們稱兄道弟,不分伯仲,在當(dāng)時王室屬另類,他卻滿不在乎。那會兒滿人跟漢人不能在同一間飯館吃飯,當(dāng)官的在街上看雜耍都有失身份,更別說和賣藝的一塊兒上場了,端王載漪卻沒一點兒王爺架子。德齡說,端王喜歡“穿上法衣,粉墨登場”。這豈止另類,簡直是驚世駭俗之舉。就算在今天,一個部長在天橋“賣藝”,怕也得是晚報頭條吧?人準(zhǔn)說,這領(lǐng)導(dǎo)真親民?!岸丝ね酢笔蔷粑?,非部長的銜兒可比,所以,早在一百多年前封建等級制度依然森嚴(yán)的中國,端王載漪的“親民”肯定是需要勇氣的。
我有時候想,主張倚靠義和團“扶清滅洋”的王爺高官大學(xué)士們,如端王莊王,如山東巡撫毓賢,如大學(xué)士剛毅,會真的相信,以“義和團”的咒語和武藝就能對付得了鋼鐵的炮彈嗎?
貴為王爺,敢違族規(guī)家規(guī)和他那個階級的價值觀,跟“下九流”打成一片,想必端王載漪對那些來自民間的“玩意兒”是真崇拜。
他對“義和團”的倚重,或出于此。
靠吞符念咒、飛檐走壁、“刀槍不入”的“神力”救大清,是他一廂情愿的祈望。作為當(dāng)時清廷的重要決策者之一,實在可悲。
據(jù)說,端王的弟弟輔國公載瀾崇拜得更徹底,索性“短衣窄袖”,腰上扎了紅布,一副“義和團”團員的打扮了。
還有人說,慈禧在宮里也設(shè)了壇,學(xué)念“義和團”密咒。(黎東方:《細(xì)說清朝》)
那個時代,李鴻章稱之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陳獨秀稱之為“外迫于強敵,內(nèi)逼于獨夫”的時代,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刻,而大權(quán)在握,掌管國家的人,卻無所主張。
臺灣史學(xué)家黎東方在《細(xì)說清朝》里說到這個時候的朝廷:
“在戊戌政變以后,稍涉維新嫌疑的人均被摒斥,朝中所余的正人君子寥寥無幾,也都噤若寒蟬,不敢有所主張。”
載漪跟慈禧是親戚,一向關(guān)系好,兒子當(dāng)了“大阿哥”,載漪本人更深得慈禧信賴,一時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1900年,他是總理各國事物大臣,掌管虎神營(“義和團”起義時,清政府在北京編募的禁衛(wèi)軍,以“虎”滅“洋”之意)。八國聯(lián)軍進京,他隨兩宮西逃,在路上任軍機大臣。
母親若在世,不一定會贊成我寫這個,所謂家族歷史的陰暗面。我們家的故事,跟中國近代史相關(guān)太深。可是,這段歷史決定了我摯愛的兩個人的命運,決定了他們的結(jié)合,也決定了1963年在北京婦產(chǎn)醫(yī)院降生的那個嬰兒,將被送進那樣一個家,在那樣兩個人的庇護下長大,看見他們的痛苦,體會他們的掙扎,不在乎他們的怯弱和卑微,認(rèn)同他們?yōu)樯脑搭^。
外祖母寫了自述說往事,其中特別說到她的感情經(jīng)歷,原是不被兒女們理解的。她八十多歲動筆,寫滿幾百張稿紙,很薄的那種綠格子稿紙,街上文具店買的。那時候,她愛的人剛?cè)ナ?。那個人,不是我外祖父。
她說她心如死灰。她把厚厚一疊手稿給我,還有幾本日記,說:就給你一人看。
那個中秋,我從美國回來休假。除了手稿,她還要給我一個金戒指。她從手上褪下戒指說:這是我跟老吳的結(jié)婚戒指,也給你。
吳昂先,江蘇姑蘇人氏,我叫他吳爺爺,是我姥姥愛過的那個人,比她小八歲。他們二十幾歲時相見恨晚,那會兒姥姥已經(jīng)有了我媽。分手,再聚,是40年后,他六十,她六十八,是1982年,外祖父去世后三年。他來北京找她,還沒結(jié)過婚。后來,他們一起生活了12年。然后,他先走了。
姥姥在分遺產(chǎn)。除了戒指,還有500美金給我兒子牛牛。我不接受戒指。我覺得接受了那個小金圈,就是拿走了她的命。說愛情是心靈的歸宿,吳爺爺去了,我姥姥六神無主,她比他大那么多,原是
心安理得等他送她的。她悲痛欲絕,失魂落魄?,F(xiàn)在,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歸宿——死。死了,他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她執(zhí)意把戒指給我。那會兒,對人生的體悟還不足以讓我鎮(zhèn)定地面對這個永別的饋贈。辛棄疾有詞《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講人間離別四事,一言昭君出塞,二言莊姜送歸妾,三言李陵別蘇武,四言荊軻離燕赴秦——“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說昭君;“看燕燕,送歸妾”——說衛(wèi)莊公之妻送莊公之妾戴媯;“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說蘇武;“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說荊軻。
姥姥跟我的訣別,該算哪個?
辛稼軒接著吟唱:“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說鳥兒若知人間別離之苦,也當(dāng)不啼淚而啼出血來。
吳爺爺去世后的幾乎每個中秋,姥姥都傷心不能自拔。母親想讓她來一塊兒住,為此委曲求全,在我看,簡直就是巴結(jié)她了??伤辉敢?。中秋,總算把她接來了。月上中天的時候,她忽然說:“瞧你們一家多好……”話才出口,就說不下去了。
她說這話是我惹的。媽跟姥姥不是一類人,媽純孝,卻總不對姥姥心思,想讓她老人家高興,偏就惹她不快。她們母女,互相愛得深到骨頭里,可話不投機半句多。姥姥16歲生我媽,她們相處,更像姐妹,而且是妹妹讓著姐姐;媽知道姥姥的苦,再有,就是幫她帶孩子的恩情。我從襁褓里就給送到姥姥家。十年,她呵護培育,小苗成了小樹。父母接我走的時候,姥姥說了一句話,她說:“完璧歸趙?!?/p>
那天姥姥搶白了媽,媽沒吭聲,臉上黯然。我忍不住為媽抱不平,我說:“姥姥,您別說我媽了,我媽也夠不容易的。”
旗人的家,特講究禮數(shù),母親是解放后輔仁大學(xué)的學(xué)生,新青年,可心里其實有不少“老禮兒”。我們在家稱她“您”,是她要求的,說不能沒大沒小。我把父親也叫“您”,他卻說不要,還是叫“你”好。
媽從不跟姥姥頂嘴,不像我,沒規(guī)矩。我敢頂撞她老人家,也是仗著我們倆親。
傷心欲絕是什么意思?“絕”,就是瘋狂。姥姥那天就到了“絕”的程度。為我替媽抱不平的一句話,她不依不饒,越說越氣,越說越傷心。
她哭,我也哭。
我哭,卻不是因為懂她。那年我也三十多了,可還懵懂著,渾不知所謂別離之苦——那個不可替代的失去是怎么錐心戳肺的痛,因為我還沒像她那樣愛過。我哭,是因為我才知道,原來在姥姥心里,我跟她竟然不是一家的!
見我哭,她倒不哭了,回她屋去。我跟著她,媽跟著我,媽已經(jīng)不知所措。
進了她屋,關(guān)上門。屋里只我們倆,我叫姥姥,上去抱住她。她任我抱著,在我懷里哭得像個孩子。在這個月光如水親人團聚的夜晚,她的心里已經(jīng)孤單到瘋狂。我想我真是愚鈍,該早點抱抱她才對啊!我緊緊抱著我的姥姥,像抱著我的孩子。她老了,背彎得厲害。我姑姑說過:你們家,誰也漂亮不過你姥姥年輕時候。
一個曾經(jīng)如花的人,凋謝了。
我說別的我都要,戒指不能要。她說我就要死了。我說您不會死,您必須等著我明年回來!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殘酷。中國人喜歡祝人長壽,說壽比南山,最好永遠(yuǎn)不死。可是人生多舛,那么多的“舛”,要一個越來越衰老的生命去承受,真不人道。
她沒死,等我回來,一年又一年,每年我都帶著兒子回來。她高興地迎接我,其間總有發(fā)作的時候,說活著沒意思。一個衣食無憂,兒女孝順,可以頤養(yǎng)天年的人說這話,讓人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母親說:太多愁善感,林黛玉似的。我心疼她,卻無可奈何。她八十多了還有追求者。在那個貼滿吳爺爺照片和字畫的小屋里,一個老頭坐著不走。那天我在。他終于走了。姥姥嘟囔說:屁股真沉。她心死了,誰都看不上了。其實也不是,像吳爺爺那樣的,能有幾個?
我姥爺是道光帝五世孫、端王載漪的孫子,“辛丑年”(1901年)之前,他們家世代住京城;姥姥是清廷重臣長庚長少白的孫女,生于江蘇江寧(今南京),在南京有祖宅,后遷居北京。若不是近代史上的大變故,他們不會到了西北,顛沛流離,在這個黃河滔滔、賀蘭巍峨、朔風(fēng)飛揚、沙海草原如夢似幻,卻遠(yuǎn)離文明的地方相遇。假如他們不相遇,他們各自的生活會是另一個樣子嗎?姥姥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女人結(jié)婚就是再投生。姥爺就說:一個人錯了,一個嫁錯了。
兩個心如死灰的人了,卻一起生活了54年?!拔母铩逼陂g,姥爺不堪侮辱,突發(fā)腦溢血,從此半身不遂13年,姥姥伺候著。大屋里給他隔一間小屋,他永遠(yuǎn)在那個“圍子”里頭,不出來,跟我們的世界不大相干似的。他喚姥姥,不叫名字,叫“我說——”有一次聽見他喚“五妹”,我說爺爺叫誰?姥姥沒吭聲,進那“圍子”里去了,臉上的神氣不同尋常,我至今記得。用姥姥的話說,她老是在“掙命”,貧病,加上反動皇族的出身,他們的頭上壓著“三座大山”。所以,她開心的時候少。逗她,也笑,對我也溫柔,可那溫柔有點心不在焉,一溫柔下來,她就睡著了。她太累了。今天這個溫柔不同,里頭還有點別的,是什么呢?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想——是凄楚。陸機《文賦》里有“誄纏綿而凄愴”,《漢語大詞典》解釋這個“纏綿”為“情深意厚”之意。情到深處,而后凄愴——說我姥姥和姥爺,說姥姥和吳爺爺,不知他們會否同意。
姥姥行五,是幺女,那天爺爺喚的正是她。那一天,距他們在寧夏結(jié)婚總有四十多年了。1929年,趙家幺女趙誦琴奉母之命,嫁給長她一輪的愛新覺羅·毓運。結(jié)婚之前,互不相識。他們育有五個子女,五十幾年的跌宕蹉跎,纏綿凄愴。
我寧愿他們的生活是另一個樣子,即便那樣就沒了我,就沒了這些撩人心魂的故事。有沒有我和我的故事,有什么要緊呢?要是能用我的不存在,換取他們快樂遂一點的人生,我也愿意。
可是,歷史就像大自然,只能了解,沒法改變。一點點挨進歷史,我的手切上那條從不停歇的脈,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就是大自然——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親和母親,他們就是土地、草原、山川和河流,在歷史的風(fēng)塵里,艱忍昂揚地走過,讓我不由得想去探尋他們經(jīng)歷過的歲月,想象他們的感受,我發(fā)覺,生命的意義于我,是從未有過地清楚了。
1903年,我的外祖父愛新覺羅·毓運在內(nèi)蒙古阿拉善親王府出生。
3
阿拉善左旗巴彥浩特鎮(zhèn)老城王府街北,原阿拉善親王府邸,現(xiàn)在的阿拉善博物館,是古城定遠(yuǎn)營建筑群的核心部分;始建雍正初年,由陜甘總督岳鐘琪奏議,在賀蘭山西麓構(gòu)筑兵營,實現(xiàn)軍事鎮(zhèn)守。雍正八年,1730年完工,1731年雍正帝將此城賜給阿拉善旗第二代王爺阿寶。城內(nèi)建筑群由王府、衙署、家廟、民居、花園
等組成,完全的京式風(fēng)格,人稱“小北京”。
王府按《大清會典》郡王府級造,縱深三進,分三路橫向布列,中路是旗王衙署,東路是王爺和福晉的宅邸,西路有倉庫、總務(wù)、后勤、保衛(wèi)部門,管家兵丁傭人住的地方?;▓@在府邸東邊,依山而建。
一路上跟人打聽定遠(yuǎn)營,多問的是老人,都搖頭。所以,走進王府大門那會兒,我還沒弄清楚——城,究竟還在不在。
老屋舊瓦,梁柱一根藍(lán),一根綠,斑駁著;正屋一排大窗,分兩層,下層一律紅框;上層外框紅內(nèi)框藍(lán),也斑駁著;廊柱本該是朱紅的,全褪了,露出底下的褐色,暗啞的,沒一點光澤,還是斑駁。雕梁畫棟不再,曲廊縈回之間,往昔斑駁。還好,沒經(jīng)人用劣質(zhì)材料“整舊如新”,總算萬幸。
一進門,就找多王遺跡。我以為,找到了多王,就找到了端王,找到端王,離我外祖父就不遠(yuǎn)了。
多王像,是黑白照片。阿拉善旗第七代第八任親王,五六十歲光景,圓團臉的壯年人;彎眉細(xì)眼,八字胡修得講究;一身滿人打扮,瓜皮帽,縐緞棉袍到腳面,寬袍大袖;黑棉坎肩老大的,罩在袍子外頭;坐著,手扶一只小巧的水煙袋。煙袋在身邊的高幾上,幾子鋪了踏花桌布,桌上有時髦物件兒——一個精美的自鳴鐘,帶玻璃罩的,另有兩個雞毛撣子插瓶里。他腳上穿云紋繡花便鞋,家居模樣,像電影里清末民初北京城的有錢人。
多王生年不詳,是阿拉善第六代王爺貢桑珠爾默特的次子,在位34年,1910年死在位上。算來他跟端王,年紀(jì)該差不太多。
多羅特色楞年紀(jì)輕輕就經(jīng)了事兒,在“同治回亂”(19世紀(jì)中葉的西北回民起義,貫穿整個同治年間)中經(jīng)過歷練的,人又聰明,老于世故,處事圓滑。瞧瞧他在朝廷的位置就知道,他一步步,走得穩(wěn)。
同治十二年,是“乾清門行走”;五年以后成了“御前行走”;又過了兩年,他可以在養(yǎng)心門內(nèi)瞻覲皇帝和太后,出行車駕用紫韁;到了光緒十年,太后賞了黃韁;光緒十五年,被邀參加光緒帝大婚典禮,太后賞黃馬褂一件;光緒二十年,慈禧六十壽慶,又賞素貂褂一件。
多羅特色楞常住京城阿拉善親王府,在后海氈子胡同7號,跟京城的皇親國戚、達(dá)官貴人交往甚密;光緒二年,1876年,奉旨承襲阿拉善旗札薩克和碩親王王位;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病故在定遠(yuǎn)營阿拉善王府,當(dāng)時端王還在他府里寄居。清廷賞治喪費白銀500兩,派專員致祭吊唁,賜謚號呼圖克圖諾顏,意思是“活佛一樣的首領(lǐng)”。
載漪跟多王閨女這段滿蒙姻緣,說偶然,也必然。多王在宮里,看見“老佛爺”千尊萬貴的,其實真開心的時候少,就提出讓閨女入宮“伺候”。蒙古公主進了宮,果真招了她老人家喜歡。
載漪原配福晉葉赫那拉氏,承恩公桂祥的閨女,慈禧的侄女,跟光緒帝的隆裕皇后是姐妹。那樁婚事,是慈禧指的婚??上н@個原配福晉,生下長子浦僎就死了。給載漪續(xù)弦,慈禧一眼就瞧見了這個“眼前花兒”——惹人喜歡的蒙古公主。再指婚,叫載漪娶了她。據(jù)說當(dāng)時宗人府有異議,慈禧不理,說滿蒙一家,阿拉善王府不但這輩跟端王府結(jié)親,今后輩輩結(jié)親!(羅墨林:《庚子前后的端王載漪》,載《阿拉善往事》)果真,端王府跟阿拉善王府后來三代聯(lián)姻。
多王把被罪的女兒女婿迎進府來。
多王跟女婿,有的說。首先,庚子年的事兒上,倆人意見相同。多王因為暗中支持“義和團”,燒了三圣公教堂,活捉了主教,最終以保護教民不利的罪遭朝廷傳旨申斥。
多王是個想做事的人,他曾經(jīng)提出治理阿拉善旗的八條新政,奏請理藩院,日:設(shè)銀行,修鐵路,開礦采鹽,整頓農(nóng)工商,普及教育,趕練新軍,創(chuàng)辦巡警,預(yù)備外交。他還勘定了阿拉善跟寧夏的邊界,確定以賀蘭山中嶺分水嶺為界,山陽為寧夏,山陰屬阿旗。為永息爭端,雙方立案,山界豎碑,書“蒙漢交界”四字,從此確定了寧蒙省界。
多王說,太后偏安,他立即整頓了全部兵馬,還聯(lián)絡(luò)了外蒙軍隊,準(zhǔn)備合兵進京打洋人,想不到未及較量,太后就議了和,如今只有遺憾千古,永世蒙羞了。(愛新覺羅·毓運:《祖父端王載漪被罪之后》,載《文史資料文庫》)
載漪一腔委屈有了知音,肺腑之言多說給了這蒙古老丈人。
人不能太郁悶,老說不得意的事兒也受不了,得散散心,況大勢已去,端王是清楚的。翁婿二人都善騎射,又好圍棋。外頭,他們并肩馳騁原野之上;府里,要么促膝深談,要么切磋棋藝,同進同出。端王福晉住在娘家,原比在京城自在多了,她也高興。就這么,苦中作樂,樂在其中。
載漪沒了俸祿,多王就送給他駱駝200峰、孳生牡馬100匹。載漪用駱駝做駝腳買賣,給從包頭到寧夏的商人運貨,又雇了有經(jīng)驗的牧人,牧養(yǎng)牡馬。這是流水的營生,斷不了,只要好生經(jīng)營,日子有得過。
生活有了著落,世事如過眼云煙。夏天的賀蘭山是納涼的絕好地方。我見的山不算多,北方的,燕山恒山六盤祁連是見過的,最愛賀蘭。它若是個人,就是那魁偉俊朗的,唉,人哪比得上它?它山形雄峻,如萬馬奔騰,我去的時候是秋天,九月,褐色的大山上鋪一層絨絨的綠,有云的時候,是“心事浩茫連廣宇”(杜甫);沒云的時候,是“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張孝祥)。它的懷里還揣滿了寶貝,鹽和煤是有名的。不只這,到夏天,滿山滿谷都是花,總有十幾種。這個我沒見過,是外祖父說的。當(dāng)年載漪帶著孫兒孫女們,把那山上最惹眼的花,移植到了王府里?,F(xiàn)在的阿拉善博物館,每一進院里都有三畦花圃。一進院里,就是我開篇說的那黃花,二進院是紫白相間的小雛菊,開得爛漫不羈。
跟著載漪采花的孫兒里,該有我的外祖父。
這么多房子,哪一間是我爺爺住過的呢?北京人叫外祖父姥爺,我們家不,祖父外祖父都叫爺爺。我說起他們的時候,以頭發(fā)顏色論,祖父白頭發(fā),叫白頭發(fā)爺爺;外祖父黑頭發(fā),叫黑頭發(fā)爺爺。
知道是奢望,找到我黑頭發(fā)爺爺出生的屋子絕無可能。
算來黑頭發(fā)爺爺跟著他的爸爸和爺爺,在這個王府里住了七年。1910年,多王死了。他的兒子塔王跟端王關(guān)系不睦,一說是端王總把他當(dāng)孩子,對他不客氣,塔王當(dāng)了家,就對端王不客氣了;另一說,是別有隱情。
端王一家離開阿拉善,在多王去世的那年。端王的后半生,除了其間回京兩年,一直在西北,1922年死在寧夏。那年,黑頭發(fā)爺爺19歲,在甘肅張掖做事。當(dāng)時張掖叫甘州,他在甘州督軍陸洪濤手下當(dāng)參議。19歲當(dāng)參議,是陸的照顧,因為跟端王的感情。這是外祖父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對于一個父母雙亡,家道中落,未經(jīng)世事的青年來說,是重要的第一步。
那一年,未來將成為我外祖母的趙家幺女趙誦琴,還住在北京大覺胡同的家里,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她在回憶里說:“予生也晚,
沒見過祖父長庚……”又說:“祖父逝后,我們遷居西城大覺胡同……”
陸洪濤,正是原陜甘總督長庚長少白的舊部。
那個叫做緣分的東西究竟有沒有呢?《紅樓夢》里說:“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我的外祖父母不是那“水中月”、“鏡中花”,他們的結(jié)合出于非常實際的目的。在外祖父,是到了婚齡了,1930年他27歲,在寧夏,有人向他提起寄居寧夏中衛(wèi)的趙家五小姐。門當(dāng)戶對,他一眼就相中了。外祖母的回憶里說到在寧夏的種種遭遇,說:“秀峰來提親了?!毙惴?,是外祖父毓運的字。
秀峰27歲,已經(jīng)在江湖上走了八年,又經(jīng)了家破人亡之變,顛沛流離之苦,對于人生,很有了些認(rèn)識。誦琴15歲,還是個孩子,雖然也是家道中落,總有父母親護著,她愛花,愛小動物,在花園廊下看《紅樓夢》,廢寢忘食。
我姥姥一輩子愛文學(xué)。
姥爺不懂那些,詩詞歌賦不是他想的事,他忙著謀生,走關(guān)系,尋差事,他是長子,幾個妹妹的婚事,也得由他操心。姥爺年輕時候的照片幾乎沒有,有一張,是跟外祖母的結(jié)婚照——人清瘦了些,眉目清秀,大喜的日子,神氣里還是有點落寞。
誦琴、知琴兩姐妹,是曾外祖母五個女兒中僅存的兩個。知琴是姐姐,我叫她姨姥姥。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尖下頦,柳葉眉倒著,杏眼含憂,跟《芥子園畫譜》上的仕女一模一樣。
我說:“姨姥姥您年輕的時候,跟從畫兒上下來的人兒似的?!彼f:“還畫兒呢,成核桃皮了?!蔽液爸f:“我說的是以前!”這回她聽見了,點頭,說:“那什么,練功之前得吃點東西啊!”
原來還是沒聽清。那會兒她七十多或八十多,真老得縮成個小核桃了,耳背得厲害,氣功可練得出神人化,能把自個兒吊樹上悠。她的第二任丈夫早死了,兒子早死了,小女兒小薇三十多了,才八歲的智力,找個鄉(xiāng)下人嫁了,生了個女兒,卻在夜里不小心把孩子壓死了。那次她來,跟姥姥嘆氣,說小薇又懷上了,盼著這回是個男孩兒。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黃委會”(河南省黃河治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我從小就聽見這個詞,姨姥姥從鄭州來,就說“黃委會”。他死了,她還是說“黃委會”。
姨姥姥跟姥姥不同,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其實有主張,兩次婚姻都是自由戀愛。頭一任丈夫是我祖的秘書謝守愚,“馬仲英之亂”(始于1928年的西北回民叛亂,史稱“河湟事變”)當(dāng)中,在寧夏中衛(wèi)的街上給亂槍打死。此前原有阿拉善塔王的弟弟叫塔八爺?shù)奶嵊H,祖有意應(yīng)允,知琴不允,大哭,絕食,終于如愿以償嫁到謝家??上啵禄槭毓?,留下遺腹女,名劫遺,后改名潔宜,17歲夭折。姨姥姥一生飽嘗生離死別之苦。小薇后來終于生了兒子小洪,她自己卻在小洪幾歲的時候失蹤。姨姥姥來京,見了,姥姥頭一句話是:小薇丟了。媽總說我該寫寫姨姥姥,她經(jīng)的事兒,換別人,早死八回了。
外祖父在阿拉善出生,張掖起步,18歲失去父親,19歲人江湖,一切靠自己經(jīng)營。皇族大家的人脈,或有些用處,可衰到底了,愈要拼著精神方能掙扎出去,那個掙扎,或非平民子弟所能想象。他處事活絡(luò),善于經(jīng)營關(guān)系,結(jié)交官、軍、商,五個妹妹都嫁了有權(quán)有勢的人:六妹毓嘉,嫁鹽務(wù)督辦劉謙安;七妹毓伯,嫁孫連仲將軍的軍法處長馬千里;八妹毓鳳,嫁孫連仲將軍;九妹毓珍,嫁寧夏主席門致中將軍;十妹毓蓮,嫁魯崇義軍長。
現(xiàn)在的阿拉善王府里,還是最后一代王爺達(dá)理札稚的遺跡多。他原先的居室現(xiàn)在是書畫院,牌子上寫,“建于民國年間”,已是風(fēng)塵滿面。檐下有門燈——就是從前北京胡同里路燈的樣式,白鐵盤子中間挖個洞,燈泡伸出來,像個瘦孩子套了大衣裳,怪可憐見兒的,真不講究。門單扇的,矮,窄,緊上頭有氣窗,門上三分之一鑲了玻璃窗,木門木框,紅漆斑駁。居室前頭連個廊子都沒有,小門小戶,完全普通人家的樣兒。對著達(dá)王居室的門,一棵沙柳,孤單單,正午太陽照來,只有它跟它的影子。想那達(dá)王從屋里往外望,不知會否感傷。
達(dá)王一生感傷。
達(dá)理札雅娶的也是清朝格格,清末軍咨大臣、貝勒載濤之女金允誠。此人非尋常女子,才華高過夫婿。在阿拉善旗,她是提倡女子教育的第一人。1938年,寧夏回族軍閥頭領(lǐng)馬鴻逵在國民黨授意下,將達(dá)王一家由阿拉善脅到銀川,軟禁七年,其間金允誠為解救夫君,周旋于馬家和國民黨要員的女眷們之間,爭取同情和幫助,幫著達(dá)王打開局面。她是清朝翰林教出來的,通琴棋書畫,被軟禁期間有大量詩詞作品,后來成集《愛吾廬詩草》。
看她的照片,柳葉眉格外粗、長;一對丹風(fēng)眼,安詳里透出主見,是柔中有剛,剛中見柔的相貌。她邊上的達(dá)王,面相憨厚,神氣有點憂郁,有點迷茫。軟禁在銀川的七年里,達(dá)王最鐘愛的小女兒病死了。達(dá)王為此痛不欲生。
站在達(dá)王居室門口,朝西望,看見延福寺的旌幡。曲徑回廊,“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里的“無人”,是真的沒人。整個博物館里,只有我一個。
卻就看見人了?!耙鎵垩幽辍贝笞窒骂^,有人正鎖門。那屋我還沒看呢。過去,說話。她說哦,那你看。
她高挑個兒,長容臉兒,眼晶亮,紅毛衣配藍(lán)牛仔褲特合身,腳上一雙紅高跟鞋,頭發(fā)燙了小卷卷,披肩。問她可知道定遠(yuǎn)營在哪兒。說定遠(yuǎn)營,就在后頭啊!我介紹我自個兒,她介紹她自個兒,原來她是講解員,姓陳,滿族。她說:你咋不早來找我,走,我?guī)闳?
我這人命好呢,騎鶴江湖上,人地生疏,無可奈何之時,盡遇見些熱心人。
我美不滋兒地,跟她走。
坎坷土道,她倒不怵,高跟鞋篤篤的,走得利索。
4
定遠(yuǎn)營城以王府為中心,又叫“王爺府”;俯瞰,形似臥牛,還有別稱“臥牛城”。它內(nèi)聯(lián)銀川,外接漠北,西通新疆,身處朔方保障、沙漠Ⅱ因喉,是西北戰(zhàn)略要塞,又兼商貿(mào)交通要道,城周長三里三,城池依山取勢,東高西低。原來的城墻大部分由夯土造,上端砌青磚,留了打仗用的垛口;有門兩座,分東、南,西北角有城樓,北城墻居中有關(guān)帝廟,南城門外是街市,就是現(xiàn)在的巴彥浩特南大街;城里有王爺家廟延福寺、城隍廟、財神廟;跟南城門相對,跨過三條水道,是定遠(yuǎn)營外城,沿街店鋪一律明清京城的建筑風(fēng)格,街市后頭的居民區(qū)是清一色的四合院。
現(xiàn)在城墻沒了,水道沒了,王府花園成地毯廠了。
心中悵然若失,一路小跑跟上小陳。她穿高跟鞋,比我走得快。
雍正敕令荒漠建城,看名字就知道,用意深遠(yuǎn)。一保邊疆,二昵,叫游牧慣了的蒙古人居有定所。這不,跟內(nèi)地做起生意來,阿拉善原先單一的畜牧經(jīng)濟朝商業(yè)經(jīng)濟轉(zhuǎn)變,游牧文化向都市文化轉(zhuǎn)變。人有了不動產(chǎn),生活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這些年,全中國人民熱衷室內(nèi)裝修,好多人把畢生積蓄砸進去眼都不眨,搞得客廳像舞廳,臥室像酒吧,山
寨版五星六星級不在話下,還不是因為房子是自個兒的了?
雍正會做人,深謀遠(yuǎn)慮之中,人情味還濃,一轉(zhuǎn)手將城送給阿寶旗王。從此,這個有房五百多間的華麗王府里,世代居住著阿拉善旗王和他們的滿人福晉。阿拉善共九代十王,從第二代旗王阿寶到最后一代親王達(dá)理札雅,都跟清皇結(jié)親,共計29人,其中12人娶了清朝格格,在蒙古各部族里,少有。(杜家驥:《清朝的滿蒙婚姻》)所以“滿蒙一家”不是說說的,在清皇跟阿拉善王爺家里,最是這個理兒。
現(xiàn)在,這是一座黃城,黃土的黃。還能叫域嗎?或許剛看了古城全圖,圖上這城背靠大山,城樓雄峻,城外曲水蜿蜒,城內(nèi)亭臺樓閣,叫人想——“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想——“一片孤城萬仞山”……現(xiàn)在城墻城門沒了,角樓沒了,曲水沒了,現(xiàn)在那域不是前生,是今世——所有的院落都有人住著。土夯的墻,外頭貼一層黃泥,泥掉了,里頭的磚露出來。其中多為新作,也有紅磚的,蒙了黃土,亦成了黃磚。街頭巷尾,到處見“瑪瑙”、“奇石”字樣,歪歪扭扭,紅油漆寫就——一墻上門樓上電線桿上,家家戶戶都做這營生,賀蘭山出奇石啊。
載漪當(dāng)年也中意賀蘭山的奇石,花重金請好工匠,雕成硯臺,收了一大箱,留著送人。
王府西邊延福寺門口,每天早上都有集市,賣奇石。阿拉善戈壁奇石是風(fēng)棱石,屬硅質(zhì)巖,有水晶、瑪瑙、碧石、玉髓、蛋白石等,最難得的是葡萄瑪瑙,黃的紫的綠的白的,一叢一片,大小錯落,顆顆晶瑩剔透,好像飽含汁水的葡萄?!尤皇鞘^,叫人想不通。
黑頭發(fā)爺爺說,小時候他的爺爺帶他們從賀蘭山撿了五顏六色的小石頭,把外頭一層皮子磨掉,晶瑩剔透的,放水里看,還給水仙當(dāng)壓根的石頭。
想買。沒人招呼。賣的不急著賣。女人們尤其心不在焉,好像賣不賣無所謂,幾個人湊一堆兒,聊得火熱。
一個女人從熱烈的談話里回過頭,說買哪個?
我提起一袋小粒彩石,問價錢,她說三十塊。我放下小的,提起大的,說這個吧,三十。
女人瞧我,像不懂。
問行嗎?
再瞧我,說不行。
她長臉兒,高顴骨,臉蛋上兩朵紅,眼不大可晶亮,薄嘴唇——又說:“三十?”朝我手里的袋袋努嘴:“那個是大的,八十?!绷硗鈨晌粶愡^來,說八十,便宜嘛!
問四十行不?
三個一塊兒說不行。
沒買。回到家,覺得有點可惜。
小陳要帶我看老房子。
定遠(yuǎn)營的房屋鋪排是井坊制的,縱為街頭橫為巷,院落并列橫排,座北朝南,各院基本形狀相似,差別在工藝。從前這城里,戶主是什么階層的人,一看房子的工藝就知道。這地方冬天長,房子多是厚墻平頂,就是剛看見的那種——磚墻外頭再糊一層厚泥,全依北京四合院建制。
小陳敲門。瞧這老宅,油漆斑駁的黃門板上貼了門神,也斑駁了,門楣上的鐵門牌新的,寫:王府街頭道巷X號。
虧了有小陳領(lǐng)著,不然怎么好進人家院子?
沒人應(yīng)。小陳回身說進吧。進來,見那院里,是京城四合院鋪排,堂屋廂房齊整,屋檐梁頭,木工精致,只是油漆盡落,老木盡裸。
出來人了。小陳招呼,說我是博物館的,他們是北京來的客人,想看看房子。
出來的是個老太,聽說要看房,不熱情,也不反對,回身朝屋里瞧瞧,又轉(zhuǎn)過身來,似無可奈何。
這么進人家,覺得忐忑。房子卻不同尋常。且看這門。雕花,銅環(huán),褪了色的紅木門,鑲彩畫玻璃一塊——青底子上繪大朵白花,花朵肥碩,身姿婀娜——“唐肥婆”的豐神。
我家有個陶俑,唐美人立像。有朋友來看了,曰:“你上當(dāng)了,這唐肥婆是新的。”我大笑,把我的美人仔細(xì)端詳,覺得“肥婆”二字給了她生命,越發(fā)愛她,不在乎她是新的。
這家的廊子比達(dá)王居室外頭的廊子還寬還考究,就是年久失修得厲害。廊柱像是一根粗原木,全裸了,沒一點漆色,可雕刻的花紋迂回曲折,環(huán)環(huán)相套,精美可辨;廊檐下橫梁三條,紅藍(lán)綠,斑駁了,中間以橘色、褐色雕花木條間隔;一溜白紙窗戶通頂,小木格的,半人高的地方鑲一尺見方的玻璃,配細(xì)綠木框;玻璃窗里露出來——粉窗簾兒白窗簾兒花窗簾兒;窗外還有一層木頭護板,鏤花的,由木軸朝外支著,大開了;窗根兒摞了齊腰高的蜂窩煤,上頭堆些雜物——奶箱子、笸籮、放餃子的蓋簾兒;兩根柱子之間拉一根繩,掛了男人衣裳,黑褂藍(lán)褲,剛從磚窯里爬出來似的,全是土。
院子收拾得不算齊整,屋里卻好得嚇人一跳。屋外,往日依稀;屋里卻稱得上是歷歷在目了。
普通一明兩暗的屋子,總共也不過40平米,卻頗有點雕梁畫棟之意。正對著門是個雕花門框,跨正廳東西,跟西式房子里的拱門意思相仿。方框鑲花邊,波浪狀的,橫邊寬些,微弧,弧形最大處浮雕了一對祥云或翅膀,我看更像翅膀,藍(lán)底子綠翅膀鑲金邊??蜃雍箢^,一排五扇落地雕花門,朱紅海藍(lán)橄欖綠杏黃月白配一處,不由得想起三個字——暖香閣。
乍由外頭進來,看見這,著實一驚。只見那門扇,外框?qū)拑?nèi)框窄,外框紅內(nèi)框綠。上半扇淺色底上,描大白花小紅花,紅花配了綠葉,按一定規(guī)律鋪排;底子并不簡單,不知涂了多少道漆才弄出的效果,深透無底,還有隱隱的幾何圖案;白花不似屋門花玻璃上的那么白,這個是白中泛黃,仿佛盛開的玉蘭,由底子上躍然而出。下半扇,杏黃底子上大團花圖案,占滿下半扇空間。上下扇之間似由一排“飛天”相隔,還是那幾個顏色,朱紅海藍(lán)橄欖綠杏黃月白,用在“飛天”身上。瞧著繽紛,卻有主調(diào):朱紅,主框一律朱紅。這屋子是我在定遠(yuǎn)營古域見過的最美的一間,工藝精致,特別是色彩,美麗祥和,給人幸福感。
卻也老了。頂棚漏了,用黃泥這兒糊一塊那兒糊一塊;漆色斑駁,上半扇底色漸變,深淺不勻,像受潮了。
屋內(nèi)一姑娘,打個對面,眼色不友好,嘟囔:“老看什么呀?有什么用呀?看一百回了!這個看那個看,誰也不管修!”
老太臉上有些窘,似想阻止閨女,欲言又止。
赧然??慈思疑?,我憑的什么?全為好奇,唏噓賞玩一通,然后一走了之?人家完全可以不給我看的,難怪剛進門的時候老太朝屋里回頭,猶豫。女兒早就氣大了。老太還是把我們讓進家了,或許她想,這回來看的人真能幫她們,把房子修修。
漏雨的房子我住過。小時候姥姥家的舊房子,外頭大雨里頭小雨。一下雨,我們幾個孩子就慌張起來,找盆子接水。滴答,滴答,滿屋就唱起來了。還好,放床的地方不漏,但是我們那大床是經(jīng)常塌的。那床樣式很怪,怕是大舅自制的,簡單到極致。木頭床架上,床身像個倒扣的盒蓋,床身和床架只在那半寸寬的沿兒上相接觸,一旦錯開,床就塌了。下雨天出不去,我們就在床上玩,二舅的兒子小穎比我小三歲,那會兒是個小胖子,他最愛在床上跳。一跳,床就塌了。所以在我們家,下雨天,就塌床。我們就扯了嗓子叫:姥姥,床塌啦!姥姥在我們的
世界里是那個撐著天的大個兒,出事了,就找姥姥。
眼前這老太臉上的無奈像我姥姥。
不敢多言語,拍照更是不安,好像拿了人的東西不給錢似的。走的時候,使勁謝人家。出來,問小陳原由,原來老房子給列成文物了,屋主不得擅自修繕,政府的資金又不到位,就這么拖著,人家住戶就有意見。知道是文物,看的人多,可幫的人少。
這一家小夫妻卻喜氣洋洋。院里先就收拾得齊整,花被子晾當(dāng)院,老柳樹上掛一串牽?;?,紫色的小喇叭綴滿了。聽說要看房,男人說請進。那神氣,巴不得你看。
窗上喜字掉了一筆,或不算新婚燕爾了,可心氣兒還高,有的想顯擺呢。
這房子建制跟剛才那家?guī)缀跻荒R粯?,只是剛裝修過。從廊子到屋里的一切木藝,一律溜光水滑。廊柱比那家的細(xì),沒有雕刻;顏色配置大致跟那家相仿,味道卻大不同——紅不是朱紅,藍(lán)不是海藍(lán),綠不是橄欖綠,黃不是杏黃,白更不是月白;正廳門框鑲邊的金粉由一道黃漆代替了。這個正廳,叫我想起“黃門兒合作社”。
是60年代沙灘北街中宣部宿舍近旁的一個副食店。那會兒副食店叫“合作社”,因為門是黃的,媽叫它“黃門兒”。她忙的時候,就用這個極簡的稱謂,說我去趟“黃門兒”。爸回來,問媽在哪兒,我說去“黃門兒核桃社”了。我一直把“合作”聽成“核桃”。終于有_。天問媽,怎么叫核桃社啊,那兒也沒賣核桃的啊。媽笑成一團。
“黃門兒”副食店的主任愛干凈,兩扇黃門總給漆得油汪汪的,簇新的土黃,上頭有些水滴狀的小疙瘩,是油漆淌下來的痕跡。
小夫妻正吃飯。女人年輕,臉上撲了粉,掃了胭脂,瞄了眼線,油黑的頭發(fā)盤在腦后,一朵花兒似的。在家做飯,也穿得齊整不說,耳墜搖曳,脖子上還有一串項鏈呢;圍裙也干干凈凈的,繡了一對抱在一塊兒的米老鼠,跟院里曬的被子上的圖案一樣。
進里間看,建制沒變,顏色已經(jīng)全盤西化,雪白淺粉,像裝芭比娃娃的盒子,只剩了地板沒動,是老的,深青藍(lán)可辨。
這一家,幸福滿溢。必須承認(rèn),比剛才那家幸福多了。
很多日子,我都忘不了老太和她女兒,還有她們家的“暖香閣”。她們是生活在歷史里的人,可她們不大在意這個,她們想住得好一點。
有些東西,是需要拉開點距離才能欣賞的,比如老房子,看著好,住著并不舒服。歷史悠久的地方,這個問題很突出。比如揚州的老房子,亦如此。
可是老房子真美,就快要塌了,還看得出它曾經(jīng)的雍容,一條門楣,一片飛檐,一個門墩,那上頭的石雕木雕精美得叫人不忍離開,就想:這些寶貝,該拿它們怎么辦呢?擱著不管,眼看就毀了,被歲月,更被人。愛車族喜歡在車尾巴上貼小招貼,一般在車牌上頭。有一陣子流行一條招貼,日:“熊出沒,請注意!”后來,有人把“熊”改成了“人”。
“人出沒,請注意!”
大伙看了都笑,說這個,道理深。人確實比野獸厲害,人什么都能破壞啊。
我姑父是歷史學(xué)教授,昨天我跟他說,以后想為文物保護做點事。他說:你應(yīng)該搞個提案送上去,替地方呼吁呼吁。我說我又不是政協(xié)委員,誰聽我的啊?他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作家啊!你看了那么多地方的古跡,有發(fā)言權(quán)啊!
或許,真弄個提案?
這就到了前阿拉善博物館館長的家,我說哎喲,名片沒拿。小陳說沒事,來。進了院,她喊了句什么。出來個女子,五十多的年紀(jì),樣子溫厚。小陳說這是我們館長,又介紹我,那女子說哦哦,伸出手來,又縮回去,說我手濕的。小陳笑說你做什么吃?她說包餃子呢,在這兒吃吧。聽我說了來意,問:你沒找文物局嗎?誰接待啊?我說沒人接待,我自己走走看看。她說有人帶著,看得好些。小陳在一旁附和。又問什么時候走,我說下午就往南寺去了。她又說在這兒吃吧。我跟小陳一塊兒說不了。問她貴姓,她說我叫做云。問您姓傲?說哦,我姓格日勒。
蒙古女子,跟綏遠(yuǎn)將軍衙署的麗娜一樣,不說姓,說名字,一樣的樸實可親。在寧夏人民出版社的三卷本《阿拉善往事》的扉頁上,我看見她的名字:傲云格日勒。
站在延福寺西墻外,跟小陳說話,正午都過了。我說我請你吃飯吧。她說:得回家,我媽等著呢,要是你晚上不走,我請你們吃晚飯。
樹影婆娑,我們站在一棵不大的國槐下。
她說:我媽得癌了。我說哦,什么癌?她說胃癌。
再不能說什么。癌癥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比死可怕。母親給它折磨了五年走的。我由此知道,最可怕的事不是你自己死,而是眼睜睜看著你愛的人死。那幾年父親最常跟我說的一句話是:我要救她。
我問她疼嗎,小陳說還好,我給她喝胡蘿卜汁,三年了,本來醫(yī)生說只有半年。
槐樹搖晃起來,樹冠沙沙地響。
她看著遠(yuǎn)處,又說:我多陪她,她高興。她走了,我就成孤兒了……沒什么人可走動了,我哥、妹妹都不在這兒……
風(fēng)又來了,槐樹晃得更歡,在她的紅毛衣上撒一身細(xì)碎的樹影。路對面,“巴黎婚紗”的招牌高高地招搖,四個巨大的花體漢字上頭,有艷黃的蒙文,一個時髦女孩的大頭像,從那高處,眼神迷離地看我們……
她停下,低頭,又說:有時候,我真害怕……
還是不能說什么,不知道說什么。朋友的車過來,我們要送她去她媽那兒。
就到了。下車。她說謝謝,真是,要是你晚上不走就給我電話,我請你們吃飯。我說好,輕輕擁抱她。這個西方的禮節(jié)我喜歡,它去掉距離拿走矜持,告訴朋友:我沉默著,是因為語言的無能。
手臂環(huán)著她肩頭的時候,我說別害怕,該發(fā)生的總得發(fā)生,車到山前必有路。然后我們互相看住對方的眼睛,笑笑,她走了。
她朝一條熱鬧的巷子走進去,巷口有賣吃食的攤子、店鋪、來往的人們——活色生香的日子。
后來我經(jīng)常想起她,想起當(dāng)天下午我們的再次偶遇。真是巧。下午三點吧?在延福寺門前,又看見她,正過馬路朝這邊來,一手在眼上遮了涼篷。下午陽光亮呢。看見我,她叫:你還在啊?我說延福寺還沒看。她說我?guī)憧矗医o你講講!又說:我把東西放下去。我說我在這兒等你。她說你先來我這兒吧,我們單位平常沒什么人。
跟她再進王府,這兒是她的單位。
她說這兒你看全了嗎?有些地方你肯定沒看,干脆我再給你講一遍吧。
緣分這個東西果真有嗎?比如我跟阿拉善這地方,跟小陳這女子,跟我的姥姥姥爺……人說父母跟孩子也有緣分一說,有緣,才能心靈相通;卻又說:跟摯愛的人往往最難溝通——“若說是無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這個人世啊,好多煩惱苦楚無盡,可是一點點溫暖,或者來自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就讓你覺得活著的好。
蘇子有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說月亮在高天起舞,清影翩躚,卻哪比得上人間的好?這首《水調(diào)歌頭》里的句子婦孺皆知,比他的其他篇章都影響大。為什么呢?我以為,就因為他放下了一貫的超脫豁達(dá)、風(fēng)神蕭散的態(tài)度,跟咱們一樣纏綿于人世了。“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薄腼w走,又怕那地方冷?!案咛帯倍啾唤忉尀槭送景l(fā)達(dá)之處,我有點不同看法:他既然說“歸去”,或可解釋為出世之路?想來蘇子所要退避的不只是政治,而是整個紛擾嘈雜的人世。
這個亂哄哄的人世,果真無可留戀嗎?想來想去,還是有許多放不下,他于是這樣結(jié)尾:“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边@個祝福是有些凄楚的,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實現(xiàn)起來難。
可是,我們需要祝福和被祝福啊。
這天,月在“斗牛之間”之間的時候,我已在南寺廣宗寺,尋一個人——六世達(dá)賴?yán)飩}央嘉措,那個看似放蕩不羈,遺世獨立,其實最渴望被祝福的靈魂——他死在青春年少,以兩百多首情詩傳世,那些詩寫在三百多年前。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倉央嘉措情詩》
寫完上面的句子,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阿拉善的這天,正是9月7日,《辛丑條約》簽訂之后的第107個9月7日,于是我相信了緣分一說——一切看似巧合的事,或許都是有因緣的。
2009年3月30日于北京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