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
碧塔海不是魚兒游泳的地方
整個秋天,我像一只魚,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迪慶高原上。
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卻感到口渴。最后,我想到去看看碧塔海,并已經(jīng)想著到達碧塔海后,怎樣像回到家一樣和碧塔海說很多話,或是用其他方式和它交換一些東西。比如水草,比如砂石,比如清幽幽的水和從天空傾瀉而下的光線。誰知道,我才有了這個念頭,我要用來抵達碧塔海的時間,就被我一直想找到卻一直沒有找到的大手拿走了。這只大手使我發(fā)生了許多意外,讓我真正想做的事被擱淺了下來。并且,在我就要出發(fā)的那天,抵達碧塔海的路,居然被來自天空的雨水?dāng)嚭系孟“蜖€,讓我長在人類身體上的兩只大腳,找不到一個讓我不至于滑倒和被弄臟的地方。
我知道,美好的東西都是被隱藏的。尤其是魚兒想抵達的地方,更有陸地阻隔,雖然魚兒已經(jīng)走在陸地上。
我開始以一只魚特有的方式憂傷著,卻流下了人類的淚水。在這個容易讓人動情的秋天,居然沒有誰知道我是一只魚,居然沒有誰從我的緘默和游走中看出我的心思。如果是別的什么,我倒是不管了,關(guān)鍵是碧塔海,它記不起我確實是不應(yīng)該的,我的身上還流淌著來自它體內(nèi)的液體。我想,或許是我離開碧塔海太久了,碧塔海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原先的模樣,早把我當(dāng)人類看了,便默許了把我用來抵達它的時間拿走的那一只大手制造的一切意外,便默許了我還在離它很遠(yuǎn)時,就出現(xiàn)的又一次消失。
也就是說,碧塔海還有可能是一個已經(jīng)失去記憶的地方,它總是忘記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不該忘記的被我時時記在心上的事情,使得在迪慶高原漫游的我,找不到一處可以說話的地方,以至于整個秋天,沒有人知道我在迪慶高原上的痛苦,沒有人看見我站在通往碧塔海的那條路的盡頭,怎樣把一瓶沒有喝完的礦泉水向那些假裝沒有看見我的狼毒狠狠地扔去。
回到我們用來棲息的住所,感覺所有的人都在深夜睡去了,我的心情才稍微有點平靜。我安慰自己說,也許碧塔海不是魚兒游泳的地方,何況我已經(jīng)不是一只完整的魚,反倒多了一些人類的模樣。而碧塔海是懼怕人類的,尤其是魚類不像魚類,人類不像人類的我。
我也不知道,一只在陸地上漂泊的魚,還要漂泊多久。
后來的很多日子,這個與時間有關(guān)的懸念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痛。我連自己都是無法把握的,我怎么能夠把握控制人類的時間呢!如今,我既回不到來時的地方,又游不進人類的深處。我就這樣在人類的邊緣徘徊著,漫游著,思考著,痛苦著。
我更不知道,一只已經(jīng)不完整的魚,怎么還會有這么多的奢求和失望。
我喊著納帕海的名字
你們恐怕還不知道,依拉草原其實就是納帕海。有水的時候,就叫納帕海,沒有水的時候,就叫依拉草原?,F(xiàn)在正值秋天,我的眼前一滴水也沒有,除了草原上還沒有完全衰敗的草尖上閃著亮光的露珠。也就是說,當(dāng)我?guī)еT多幻想從昆明趕來親近納帕海時,納帕海根本就沒有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想,納帕海一定是擔(dān)心我會弄臟它的羽毛,才在我抵達它的前三天,帶著它海水的羽毛飛走的。
來到納帕海居住過的村莊,我向村里的人們打聽它起飛的地方,他們斜視了我一眼,很不高興地指了指依拉草原。村莊里的人們怎么會高興呢?納帕海原本與村里的人們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聽到我要來,它居然連招呼都來不及和村里的人們打一個,就匆匆地飛走了。離開納帕海,沒有納帕海,村里的人們怎么開心得起來呢?最起碼,他們的心里不會像有納帕海在身邊時那樣滋潤,那樣舒坦。
我開始喊著納帕海的名字。
納帕海沒有答應(yīng)。
我知道,是納帕海不想答應(yīng),是納帕海不想讓我的聲音進入它寧靜的耳朵。
是的,在人類到來之前,納帕海就來到了這個村莊。人類是納帕??粗惶焯扉L大的,它已經(jīng)洞知了人類自的特性。它知道人類從起始之初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也沒有哪一天管住過自己的腳。它能和后來遷徙到這里的人們長時間居住在一起,是因為這個村莊的人們在一開始就受到了它的洗禮。確切一點說,這個村莊的人們汲取的已不是人類自身的乳汁,而是納帕海的乳汁。是納帕海養(yǎng)育了他們最初的祖先。
我的祖先雖然是納帕海愿意親近的,但我沒有完全汲取我祖先的乳汁。我很早就離開祖先們最初的村莊在外飄游,直到最后飄游到現(xiàn)在這個標(biāo)榜著現(xiàn)代文明的城市,原先存有的一點來自祖先的秉性,早已被無所不摧的光陰打磨掉了,即便剩下那么一點點,也被城市冰冷的目光稀釋殆盡。對于這一點,納帕海比我還要清楚。甚至,連我自己都看不見的我身上的惡念,都已被納帕海透明的眼睛看見了。
比如說現(xiàn)在,即便我再怎么承諾我只是來看它,絕對不會傷害它,它也不會相信。哪怕我發(fā)毒誓,它也不會相信我說的一切是真的。熟知人類的納帕海,知道人類的嘴什么承諾都能許,也知道人類許下的很多承諾永遠(yuǎn)也踐行不了,尤其是遠(yuǎn)離祖先的村莊已經(jīng)很久的我。所以,納帕海帶著對自己村莊的人們的愧疚,回避著我。
納帕海心里清楚,人類在美面前,有的并不是愛,而是極其強烈的占有欲。
一切美好的東西,只要出現(xiàn)在人類的視野,人類想方設(shè)法都會把它占為已有,而美卻是碰不得的,尤其是人類的手,或腳。是的,在這之前,還沒有一種美在經(jīng)過人類的手后依然保存著它原初的美。人類的手所到之處,一切只會面目全非。納帕海知道我見到它后,一開始是一番虛情假意的贊美,然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然后就手舞足蹈,然后就管不住自己的手,然后連自己的腳也管不住,然后就會帶著滿身灰塵往它身上撲去。
美是脆弱的,禁不起如此瘋狂的蹂躪。
離開依拉草原那天,一位看出了我的心思的老人悄悄告訴我,過了這個秋天,再過了那個冬天,也就是明年四月份,納帕海就回來了,叫我到時候再來看納帕海??晌乙呀?jīng)知道納帕海是見不得我的,一旦知道我要來,它馬上又會忍痛離開村莊里的人們。而村莊里的人們是無辜的,不應(yīng)該受到心里被抽空的煎熬。所以,我對這位唯一知道我的心思的老人說,請你告訴納帕海,今后不用回避我了,我不會再來打擾它。
我真的不會再來打擾納帕海了,不會再來給原本平靜的村莊添亂了。畢竟——
畢竟,納帕海回避我是對的,我確實在很多時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這是人類特有的德性。
白水臺應(yīng)該得到神的引領(lǐng)
站在秋天的迪慶高原上,我當(dāng)然不知道白水臺居住的這座山叫什么山。我想說的是,為什么比我早很多年來到世間的白水臺,現(xiàn)在還攀附在這座山的半山腰,并像一個初生的饑餓的嬰兒,依然懸浮在母親的懷里吮吸著母親的乳汁。
于是我想,白水臺肯定是不幸的。它肯定也想到遠(yuǎn)方去,它肯定和我一樣,也有很多美好的夢想。甚至,它的戀人就在與它僅一山之隔的遠(yuǎn)方,它做夢都在盼著有一天能去到戀人的身邊,唱已在它心里吟唱了幾千遍幾萬遍的情歌給它聽。不幸的是,它才踩著母親溫暖的
懷窩下到半山腰,就突然間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不知道朝哪個方向走,走哪條路,才能到達戀人所在的地方。
白水臺當(dāng)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下子就丟失了方向。按它一貫的思維,它會認(rèn)為自己得了癡呆癥,或是先天性大腦萎縮。
白水臺根本想不到,自己一直以來只能孤獨地站在這里東張西望,是因為沒有得到神的引領(lǐng)。當(dāng)然,不僅僅是它自己,除它之外的人也不知道一直站在這里不能遠(yuǎn)游的它,是因為沒有得到神的引領(lǐng)。應(yīng)該說,到現(xiàn)在為止;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墒牵苓z憾,我不知道白水臺沒有得到神的引領(lǐng)是因為什么。我想,神把白水臺引領(lǐng)到半山腰就丟下不管,絕對不是因為神疼愛樂于欣賞白水臺的世人。也就是說,神絕對不是為了讓世人獲得欣賞的暢快才把白水臺扔在這里。
那么,是不是白水臺做過什么有悖于神的意旨的錯事呢?
在秋天的迪慶高原,我為這個問題絞盡了腦汁,也沒有找到一個能讓我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的答案。
漫游在迪慶高原的幾天里,一點也沒有騙你,我的心里充滿了疑慮與憂傷,許多不能成立的答案使勁沖撞著我的大腦,讓我對這次遠(yuǎn)游滿懷悔意。我甚至有種預(yù)感,整個秋天的綿綿細(xì)雨以及已經(jīng)有些刺骨的冷風(fēng),都是沖著我來的。你看,它的陰冷與我的沮喪是多么的協(xié)調(diào)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如此協(xié)調(diào)的景致了。
下了白水臺,我把一塊石頭奮力向一處我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天際扔去。這是一塊生長在迪慶高原的秋天的石頭。我的力氣很小,我想我不可能把這塊石頭扔到迪慶高原以外的疆野,它還得落在迪慶高原這塊獎懲分明的土地上。我說的是神的獎懲。
我知道,神同樣沒有給我能把一塊石頭扔到其他星球的力氣。神給我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就像面對白水臺時,它只讓我知道白水臺沒有得到它的引領(lǐng),而不讓我知道它沒有引領(lǐng)白水臺是因為什么。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少想關(guān)于白水臺的事了。只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坐在昆明環(huán)城東路上的我,突然想到把這個秘密說出來,讓你們知道,以便有一天我被神不小心扔在某個地方就不管了,就不能面對眾人說話了,你們能替我把這個秘密轉(zhuǎn)告另一群人。當(dāng)然,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我確實想借用我不完美但在你們身上會有所完美的品行感動神靈,使神靈能在獲得更多的喜悅后,樂意引領(lǐng)白水臺,讓白水臺也像嬰兒時的我一樣。抵達自己想抵達的地方。
我想,吸引你們不遠(yuǎn)千里萬里來欣賞它的神奇,并不是白水臺唯一的夢想。要知道,白水臺和我一樣,一直都是孤獨的,卻不是寂寞的,更不是空虛的。
狼毒想要告訴我什么
狼毒是一種植物,只在迪慶高原的山坡和草甸上生長,全身呈鮮紅色。在進入迪慶高原之前,我已經(jīng)在一些攝影圖片上見到過它。我還一度的向往著它,期盼著有一天能和它來一次面對面的對視。
聽說狼毒只在秋天會呈現(xiàn)這種誘人的鮮紅。我就準(zhǔn)備在秋天前往迪慶高原。我還想在迪慶高原的山坡和草甸上打幾個滾,以此達到與狼毒更深入的接觸與溝通。遺憾的是,走近狼毒后,我并沒有這么做。當(dāng)人們告訴我,這就是迪慶高原上的牛羊及其主人們碰都不愿碰一下的狼毒后,我就不想靠近它了。
據(jù)說連很多植物都不愿意和狼毒生活在一起。
既然眾生都不愿意和狼毒親近,不愿意和狼毒生活在一起,有的還詛咒著狼毒,狼毒怎么還要孤零零地生長在這里呢?并且,還是大片大片的?狼毒真的就沒有羞辱之心嗎?狼毒真有如此堅韌的耐心,愿意一輩子生活在這里嗎……
在秋天的迪慶高原,因為狼毒,我把應(yīng)該用來唱歌和喝茶的時間都騰了出來,自己給自己提了很多個疑問,可我始終沒有回答出一個。
回到昆明,回到董家灣那間我常常在夜晚失眠的房子,因這些自我提問而滋生的苦痛依然沒有散去,使得原本狹小的房子,一下子變得陰森起來。當(dāng)然,最恐慌的是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她擔(dān)心我在迪慶高原撲到了什么臭風(fēng),或是中了什么邪。否則,平日里一回到家就開心得像喜鵲一樣又是唱又是跳的我,不會成這個樣子,整天病懨懨的,還常常坐臥不寧,憂心忡忡,話也很少跟她說。
我沒有告訴妻子,這是我內(nèi)心滋生的。很多時候,不是別人心里的事,即便說出來,別人也理解不了。對方甚至?xí)υ捘阍谡f天書。這一點,我可能比誰都懂,比誰都有體會,因為長這么大,還沒有—個人贊同過我的一句話。
一個星期后,與狼毒有關(guān)的、不屬于這間房子的苦痛,終于散去,包括妻子的恐懼。
事情是這樣的:狼毒在一個夜晚把我從夢中喚醒,告訴我還在迪慶高原時,它就看出了我的心事。只是,它不知道我會如此認(rèn)真,離開迪慶高原后還會為它的事煎熬著自己,也傷害著家人。當(dāng)它得知這一切后,就匆匆趕來了。它說找我太難找了,問誰誰都說不認(rèn)識。況且,它本來就不認(rèn)識城市的路,光找董家灣就找了兩天兩夜零一個下午。
我問它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趕來到底想告訴我什么。它說它心里確實深藏著很多邪念,這些邪念毒性很大,如果把它全部釋放出來,完全可以把迪慶高原上的生命毀掉。曾經(jīng)就有很多牛羊,很多樹林,很多花草,很多馬,很多天鵝,很多雞鴨,很多蟲蟻……包括很多人,誤食過我,并且都在頃刻間死了。正因為這樣,眾生開始痛恨我,開始想方設(shè)法避讓我。
那你怎么還要呆在這里?我問它。它說,我完全可以離開這里到火星上去,因為那里是我的誕生地,我是不小心走錯了路才來到這里的。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這里,我在這里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傷害過很多生命,還在這里占用了人類的大片土地,你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它裝作沒有看見我的笑,面不改色地說,我對其他生命尤其是對人類的警示所起的作用,比人類能從我占用的土地中獲得的還要多。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在迪慶高原上,在有我存在的地方,萬物尤其是人類,是多么的樸實、善良和仁慈?而原因就在于,他們從我的不幸中發(fā)現(xiàn)了秘密。
什么秘密?我已經(jīng)忍住了笑,有些冷靜地問它。它說,他們從我的不幸—一應(yīng)該叫悲劇——中發(fā)現(xiàn),如果他們也像我一樣,在心中存有能損害和摧毀眾生的邪念,他們也會被眾生詛咒、唾棄和避讓。
說到這里,狼毒說它要趕緊離開,以免時間待久了,找不到回去的路而迷失在城市里。
狼毒說完就不見了。
我為狼毒對我的牽掛感激不已,心情也很快好了起來,并想到應(yīng)該勸勸沒有見過狼毒的人們,如果有空,就抽點時間去迪慶高原,好好看看狼毒。
是的,狼毒真的很美,尤其是在秋天。
我睬著誰的平坦與遼闊
在迪慶高原的日子里,我沒有發(fā)生高原反應(yīng),也就是說,我一直是清醒的,否則,我不會和其他人一樣,知道在很多天來落到我頭上的雨水就是秋天的雨水。所以,我對迪慶高原上那些平坦而遼闊的草甸萌生疑義是對的。
還記得在去迪慶高原的路上,我行走的路幾乎全是盤踞在千溝萬壑間,路的廚邊,也
很少見到能讓我心上的腳自由伸展的平坦與遼闊,而在比我經(jīng)過的路還要高遠(yuǎn)的迪慶高原,我卻見到了這樣的平坦與遼闊。我是不是走錯了路?我是不是記錯了地方?我是不是老毛病又犯,在遠(yuǎn)離居住地的地方再次進入夢幻之中?
我開始懷疑我的行蹤。
我問周圍的人,他們都說我沒有走錯路,我們要來的就是這個地方,我也沒有把這個地方的名稱記錯。當(dāng)然,我更沒有做夢,我依然和他們一樣,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吃飯,累了就睡覺,還不時逗引著他們唱歌。
迪慶高原上的平坦與遼闊,確實不是我周圍的某一個人開辟出來的,更不是某個人從昆明帶來的。那么,它是誰鋪在這么高的草甸上的呢?把這么多的平坦與遼闊鋪在離很多人很遠(yuǎn)的迪慶高原,又是想讓誰來棲息和奔跑呢?迪慶高原離太陽很近,該不會是為太陽的兒女們鋪就的吧?或者,是為仙女們鋪就的?正因為這樣,才會鋪在這個離我們很遠(yuǎn)的地方。而且,還須我們經(jīng)過很多路,從遠(yuǎn)方抵達,它才讓我們在上面走走,尤其對我。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真實地踩著這遠(yuǎn)離俗世之地的平坦與遼闊了。我在上面碰見了馬群、羊群和牛群,還有雞群、鴨群和蟻群,還有蛙群、魚群和蝦群,這是太陽的兒女們?nèi)鲈诖蟮厣系恼渲椋淮淮?,像是讓人垂涎的奔跑著的葡萄。我還碰見不同顏色的花草。大片大片的,—看就知道是仙女們散落在大地上的紅手帕、藍手帕、黃手帕、白手帕、綠手帕、紫手帕、粉紅色手帕、橘黃色手帕、草綠色手帕、淡青色手帕……真的,那么多顏色的手帕,直把我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知道這是人間還是天堂,不知道夜晚來了自己到哪里去住宿。終于,夜晚來了,我被周圍的人簇?fù)碇搅艘粋€住宿地,這時候我才清醒過來,才明白自己依然像一只冬天的蜜蜂,蟄居在已經(jīng)蟄居了二十多年的世間。
既然是在世間,那這世間的平坦與遼闊是誰的呢?我到底踩著了誰的平坦與遼闊?
神山在我面前保持沉默
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有人指著一座山對我說,這是一座神山。于是,我就真的把這座山當(dāng)作了神山。
我想,既然是一座神山,它就一定會對我說點什么,畢竟在我抵達它之前,它沒有像魚兒回避陸地那櫸回避我。我甚至在想,它一定早就想對我說話了,并且有很多話要說,才沒有回避我,才在這1個陰雨綿綿的秋天等候我:
我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等著它對我說它想對我說的一切。我還在心里騰出了很大的空間,希望把它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完整地容納。
來到神山面前,我就站住了,并把我全部的聽力都打開,把我全部的記憶力都打開,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可是,等了很久,神山也沒有說話。我想一定是它還沒有準(zhǔn)備好,就繼續(xù)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神山依然沒有說話。我想可能是它還沒有看見我已經(jīng)站在它的面前,就假裝感冒打了幾個很響亮的噴嚏,但神山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后來我想。它或許已經(jīng)在對我說話了,只是我還沒有把自己的聽力調(diào)到最佳狀態(tài),于是。我又認(rèn)真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聽力和注意力。然而,我依然是徒勞的,我還是沒有聽到神山發(fā)出的聲音。
我把一開始就睜得大大的眼睛往神山上望去。我想看看它到底在做什么,居然突然間忽略了我的到來,以致把想對我說的話依然深埋在心中。當(dāng)然,我對神山的遠(yuǎn)望也是徒勞的,我沒有看見它在做什么,更沒有與什么人進行交談。我只看見在它身上,許多羊在低著頭吃草,許多馬在相互追逐、奔跑,許多牛在抬著頭看我。很多要到明年四月才開花的野菊,則像欣賞兵馬俑一樣,從不同的地方回過頭來看我。
我很想知道神山為什么要在我的面前保持沉默,可是,神山也沒有告訴我它在我面前保持沉默是因為什么。我扭頭看了看周圍的人,想找個人告訴我此刻發(fā)生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然而,直到離開神山時,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周圍的人中哪一位能夠告訴我。對于這一切,他們甚奎比我還要陌生。他們只知道這座山是神山,卻不知道這座山為什么會是神山。
我傷心地離開了神山。
后來,為了安慰自己,我為神山在我面前保持沉默找了兩個理由:一是神山只想在明天對我說它想對我說的話。而我卻提前一天到了;二是神山本身就不是神山,和別的山一樣,它僅只是一座山。至于說一座山是神山的那個人,也只是瞎說著玩,我卻把它當(dāng)真了。
確實,有了這兩條理由后,我心里舒服多了。
神靈引領(lǐng)著家畜們回家
在高高的迪慶高原,放牧的人們都迷失了方向,使得我整個秋天都沒有在平坦而遼闊的草場上找到他們的身影,于是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和太陽的兒女或是仙女們幽會去了。我知道,他們都還很年輕,正是熱情似火的時候,正是需要抒發(fā)和傾訴的時候,正是釋放溫暖和尋求溫暖的時候。并且,在這塊誰走在上面都會獲得輕松和自由的土地上,早就輕松和自由慣了的牧人們,怎么會坐得住呢?怎么愿意把屬于自己的青春時光白白浪費呢?
在高高的迪慶高原,家畜們像是神靈喂養(yǎng)著欣賞的寵物,該恩賜家畜們的草場。神靈都恩賜了,該恩賜家畜們的雨水,神靈都恩賜了。還有,家畜們該抵達的地方,神靈也圈定了,家畜們該遵守的諾言和該擁有的教養(yǎng),神靈也賦予了。甚至,夜晚來了,家畜們該回家了,它們回家的路,神靈也為它們指出來了。即便夜晚還沒有來臨,家畜們吃飽了,飲夠了,想回家了,它們回家的路,神靈也鋪出來了。
然而,我想,家畜們吃飽了,飲夠了,不一定就愿意馬上回家。草場的草又豐茂又肥嫩,加之草場上溫暖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家畜們絕對不會在這個美麗的時刻,回到原本只屬于人類的村莊。它們一定樂意躺在軟綿綿的草場上,在舒緩的反芻中欣賞草場的平坦與遼闊,感受大地的寬厚與仁慈。在家畜們的潛意識里,只有這平坦而寬廣的草場才是它們永遠(yuǎn)的棲居地。也就是說,放牧的人們對它們來說,純粹是多余的。
誰都知道,在家畜們面前,牧人們能夠起到的作用無非是兩個:一是防止家畜們吃到他們的莊稼,二是夜晚來臨了,趕著家畜們回家。而在家畜們心中,它們對人類已經(jīng)夠友好和客氣的了。家畜們心里都明白,一直以來,不是它們在與人類搶吃糧食和領(lǐng)地,而是人類在和它們搶吃糧食和領(lǐng)地,大地上的莊稼和果實原本就是屬于它們的,包括土地。所以,一直善待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一切的,是它們,而不是人類。對于大地,人類除了會破壞外。從來不會做點什么,以至于經(jīng)常在大地上迷失方向的,不是它們,而是人類。
至于回家這件事,就更不用我說了。家畜們都知道,它們是神靈的寵物,神靈一直都在引領(lǐng)它們,尤其是在夜晚來臨時,它們該回家的時候。而放牧的人們,反倒常常忘記了回家的時間,忘記了正在家中惦念著他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當(dāng)然,有的純粹是迷失了方向,連回家的路都迷失了,不知道怎么回來。
責(zé)任編輯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