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回雪
“我聽見一片藍色,14℃的藍?!?/p>
我把手放到草箏耳旁,“來,我摸摸?!?/p>
這天下午第一節(jié)是語文。老師給我們念張亦佳的作文,張亦佳寫的是《一棵在黑暗中等待的樹》。老師說,你們閉上眼睛聽,閉上眼睛聽特別美。張亦佳開心極了。十幾秒之后,等我們睜開眼,驚恐地睜開眼,果真在黑暗中了。
我聽到許多同學的叫聲,包括自己的。我叫的是“啊”,又粗又啞,我還聽出了顧曼的聲音——“媽”,又細又尖的,以前她被開水燙到了就這么叫,大家全笑她。而現(xiàn)在我也想叫“媽媽”。
聲音直從四面八方傳來,微弱的。大抵都是“我疼我疼我疼”“誰在我身邊,我是……”后來我們都聽到語文老師的聲音“大家堅持住,盡量別動,少說話,保持體力,會馬上有人來的。等出去后啊,我請你們吃東西。”
語文老師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老師,還沒有結(jié)婚呢,她這幾句話像是用最大的力氣說出來的,越說聲音越小。我們?nèi)ナ程门鲆娝?,總磨她請我們喝奶茶。我們叫著,小張老師,小張老師,然而她沒聲音了。
我的座位是教室最后一排,我太胖了,鉆不到桌子下面。地震來的時候我就鉆到了角落的掃帚堆那兒。隔壁班的草箏和我一樣埋進了他們班的角落掃帚堆,平躺著。但她說她的身上壓著東西,不能像我一樣動。
半小時前的那一瞬我墜入一片漆黑,開始我是趴倒在地上的,后來發(fā)覺四肢稍微能活動,就伸手摸摸周圍的富余空間。我摸到一個小巧玲瓏的物體,溫熱。然后草箏叫起來“啊啊我的耳朵?!?/p>
沉默好久后,我才說你疼不疼,她說還好。我說你渴不渴,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飯。草箏說她吃的挺多的,能撐很久。然后她偷笑,小櫻,我告訴你個秘密……上節(jié)課我快憋死了,就等著下課呢,我現(xiàn)在正憋著,我想、我想……
我嘿嘿笑,大的小的,
小的,她說。
不管它了,你開動吧。
又沉默了下來,我想,我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爸我媽有沒有事,然后就看同學去。張亦佳有沒有事呢,好多女生都在喜歡他呢。可是我什么時候能出去呢?會不會有人忘記找我呢?我已經(jīng)意識到,周圍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他們是睡了還是……我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覺,畢竟這里太黑了。
我想起張亦佳的作文:“黑色,是一種最大限度包容安全感或不安的顏色……”我又想起以前看的一篇文章,那個作者說自己特沒安全感,恨不得睡覺的時候都要貼張紙條在額頭上:“她只是睡著了,還沒有死?!?/p>
我想睡,我對草箏說。我說我只是困了,不是快死了想睡覺的那種。草箏說她也想睡,但好像是快死了想睡覺的那種。
我嚇了一跳,睡意全無,我說你剛才不是還說你沒事么?
草箏說,東西壓著腿,剛才沒感覺,現(xiàn)在意識到可能已經(jīng)斷了。
我說反正你又沒法看,別擴大痛苦,說不準啥事兒都沒有——我是北方來的學生,所以說“兒話音”特別重。
她笑了,說也許。
我問草箏,出去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草箏微弱地說,抱你。
我說為什么呢。
能陪我在這下面說話的,只有你一個,我能活多久,我就記住你多久。
吶,我學著電視里面范偉的腔調(diào),謝謝啊。
說實話,現(xiàn)在讓我構(gòu)想草箏的模樣,我都構(gòu)想不出來。因為首先她不是我們班的,其次早就聽人說她是那種很害羞的姑娘。也許我在上學路上碰到過她幾次,但是肯定都沒有打過招呼。我依稀記得她總愛梳個很普通的馬尾,劉海兒很長,眼睛不是很大。我去他們班找小景玩兒的時候,聊天的人群里一定沒有她。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和她有這樣的交集。
我在布滿塵埃的空間里咳嗽了幾聲,說我想喝水。
她說沒有辦法,等吧,少說話,保持體力。
仿佛是知道我害怕這沉默,她說,反正我不渴也不累,就是腿疼,你就聽我說話吧。
我說嗯。
她開始輕而緩地說話,聲音像溫柔的氣泡一樣漂浮到我的臉上——
如果剛才沒有發(fā)生這件事情,我們會繼續(xù)上課的。我們在考數(shù)學,好難的題呀,后面的大題我只做出來三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多么用功,數(shù)學就是跟不上去。我最喜歡證明題了,因為我可以胡亂寫一些步驟,然后在最后寫上“得證”兩字……做題的時候我像以前一樣想,如果我們考著考著,來個水災什么的,卷子就會報廢掉,我就不用繼續(xù)不及格了。我剛這么想著,就晃了起來。
我嘿嘿笑了兩聲——實在忍不住了。
其實,從小到大,看到別的地方刮臺風啊、山體滑坡呀、火災啊,在可憐別人的同時,我的心里沒什么感覺,也許畢竟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情吧。我記得有一次和網(wǎng)友聊天,他就打字跟我說,現(xiàn)在好像有點晃動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沒事了。那好像是去年河北的小地震吧,那時我就想,為什么他不趕緊逃,反而在網(wǎng)上慢慢地說話呢。
我沒有說話。
我想吃西瓜,我想吹空調(diào),我想看看我有沒有被毀容,我還想活到18歲呢,看看我最漂亮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你也知道,我是那種不愛說話的女孩,我想我會改過來的。其實……我唱歌很好聽的,你要不要聽啊。
我說要。
她慢慢地、慢慢地開始唱一首我在小學時候?qū)W過的歌——《紅河谷》。
野牛群離開草原無蹤無影,它知道有人類要來臨……
我能聽出來,她是微笑著在唱這首歌。以前媽媽給我講過,一個人如果用心唱歌,她便會微笑,當她微笑著把歌唱出來,她的聲音就會格外甜美而有精神。草箏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這幾乎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一支歌。
我跟著她一起唱——大地等人們來將它開墾,用雙手去創(chuàng)造新天地,我們的聲音響徹在寂靜的黑暗天地里,把這一刻的時間和空間都消磨了意義。
然后她突然說,我唱不下去了,嗯。
怎么了?
我想睡,我想睡,我想睡。
不要么,現(xiàn)在還是大白天呢呃……其實,我也不知幾點了。
草箏說,我們就假裝現(xiàn)在是一場夢吧,黑夜的夢也好,白日的夢也好。
我騙她說,不會夢多久了,因為我好像聽到上面有動靜了。
草箏說,我聽見一片藍色,14℃的藍。
我想起我能摸到她的耳朵,最早我不就是摸到她耳朵,然后我倆才互相發(fā)現(xiàn)的么。
我把手放到草箏耳旁說,來,我摸摸。
其實我知道,那也許是她的胡話了,她支撐不住,迷迷糊糊的胡話。
然而我真的摸到了藍色,冰藍的顏色,非常純潔的冰藍色——天空的顏色。冰藍色從我的手指尖劃過一道深深的弧線,掉落到我這邊的小小的空間里,我看著它像水一樣慢慢填滿我周圍原本的黑色,它滋潤了我干燥的肌膚,我干燥的口腔,我干燥的思維。我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是那種很開心的淚。我覺得我們很了不起,草箏最了不起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站立在了溫暖燦爛的陽光底下。我奔向擔架上幾乎是血肉模糊的草箏,給了她一個她最初想要給我的——擁抱。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