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凌
從南京歸來,帶回幾塊雨花石。
拿出水晶杯、青螺盤,注入清水,一顆顆地養(yǎng)起來,水晶杯養(yǎng)青石,青螺盤養(yǎng)白石,石和水,是天生的情侶,石因水愈發(fā)玲瓏,水緣石更顯透亮,我的案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里乾坤。
我原不知道,石也可養(yǎng)。是賣石人告訴我的。
“這杯子,呼為石窠,盤子,喚作石海,我的叫法,”他說,“石頭,原是有生命的,會呼吸,有靈性,一塊石,用水養(yǎng)起來,它的紋理會變化,玉是石中的精品,玉不佩戴時,要用一窠子水養(yǎng)起來,才會通靈,是謂養(yǎng)玉,我也養(yǎng)了一塊玉?!?/p>
他邊說邊從腰間取出一塊淡綠色的心形玉:“白天掛在腰上,晚上,是要放在水里養(yǎng)的,你看,這上面的云霧。”
那塊石,是塊玻璃底的翡翠,翠色均勻,不細看,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那些云霧,價值難以估計。
以前,它不是這樣子的,剛拿到時,翠色沒有這么勻,也沒這么潤,我養(yǎng)了三十年……
“你買的嗎?很貴?”
“是啊,很貴很貴,貴得要用一生來記憶?!彼难?突然變得空洞,張大千似的長胡子,在醺風里飄。
也許你想不到,我年輕的時候,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沉靜,我有一顆動蕩的心,愛冒險,愛賭,賭得最厲害的一次,就是為一塊石頭……他說。
那一年,我剛剛?cè)畾q。我的家,在云南騰沖。有一個很大的玉坊,就是擇色、雕刻、加工玉石的作坊。我祖上,一直從事這行當。我的工作是,每天盯著一塊塊石頭,絞盡腦汁,看雕成什么最合適。我不喜歡這單調(diào)的、驢拉磨似的工作,想有朝一日……我說過,我不安分,我愛冒險。
機會終于來了。有一天,我的玉坊里來了兩個人,從他倆的爭論中,我得知,在中緬邊境,有一塊翡翠原石,吸引來好多買家,卻又沒人敢一口拍下來。順便說一下,干我們這行的,都知道,沒有開解的翡翠,有很大的風險,買到成色好的,賺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但要是看走了眼,也會讓人傾家蕩產(chǎn),所以,業(yè)內(nèi)人士,都管這樣的石頭,叫“賭石”。
那天夜里,我一點都睡不著,眼前晃動的,總是那塊石頭。我決定去賭一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發(fā)了。我看到了那塊石頭,那是一塊半人高的石頭,透過半明的表皮,我似乎看到里面的祖母綠和翠綠,以我多年解石的經(jīng)驗,我斷定,這是塊好玉。但這塊玉的價格也很高,高到吸光我所有的財產(chǎn),我的房子,我的玉坊……但是,如果我得到它,解出好的玉,我這一生,甚至于我兒子的兒子,都享用不完。鬼迷心竅地,我買下了那塊石。
就這樣,我所有的財產(chǎn),最后變成了一塊賭石。
解石開始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后面的,你應該能夠猜到,我很不幸,那塊石,只有雞蛋大的一塊翠,其他的地方,毫無價值。
我的父親,當場就心梗過了世。我的妻子,也在埋葬父親后不知所終,自此后,我成了一個流浪者。
我所有的家當,就是那塊雞蛋大的翠。
我把那塊翠解下來,做成心形,掛在腰間,晚上取下來,放水里養(yǎng)著。每當夜深人靜,我就對玉出神。它在水里,很玲瓏,很安靜,安靜得能讓一切浮躁停歇。這時候,我就感覺,它很像我的一顆心,如果當年,我不是那么沖動,而是把心放在水里,冷一冷,靜一靜,也許就不會有這一生的痛。
他很安靜地訴說這一切,似乎是隔世的事。黃昏的風,把他的長髯吹得飄逸如仙。
我把那塊玉,放手上細細地端詳,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塊美麗的石背后,竟是一個悲歡離合的傳奇。
“現(xiàn)在,我的心,也跟這塊玉一樣,養(yǎng)得晶瑩透亮了,”他說,“人呀,要常常告誡自己,要清心,清心!”
如今的他,已是著名的篆刻家,市內(nèi)的豪華地段,有他的創(chuàng)作室,室內(nèi)最醒目的位置上,有他的手書:“清水養(yǎng)玉,亦可養(yǎng)心?!?/p>
他最大的愛好,就是靜靜地刻字刻畫賣石,年少的孟浪,像一塊石,沉淀在歲月的河里。
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繁華過眼,總算明白,寧靜才是生活的原態(tài),清水養(yǎng)玉,淡然處世,做個素心人。
(楊興文摘自《鄭州日報》
2009年6月29日圖/宋德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