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阿旺

聶　耶

阿旺是一只老狗，在清水村度過了11個春秋。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紀(jì)，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70歲高齡的老者了。

過完這個極其寒冷的冬天，阿旺明顯地感覺到身體不如年前那么健朗了。

主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呢？阿旺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隨著那條橫貫清水村南北的國道修建完成并順利通車后，主人對自己便越來越冷淡，甚至動不動就大聲呵斥，拳腳相加。

清水村已經(jīng)很少有一只狗能像阿旺這樣活到11歲的高齡。國道的修通打破了山村往日的寧靜。

阿旺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情，正是國道剛修通不久。那天，剛成年的阿旺因為挑戰(zhàn)狗王來福的權(quán)威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頓。打勝仗后的來福帶著它的妻妾在得意地巡視領(lǐng)地時，一輛小轎車從馬路拐角處輕快地躥了出來，迎面撞上了躲閃不及的來福。急速的剎車聲沒有能挽救來福的生命，它被撞得高高地拋起，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生命戛然而止。那次事件的得益者有兩個，第一個是阿福的主人村長，他得到了車主的2000元賠償，第二個是阿旺，它從此坐上了狗王的位置。

撞死一條狗，竟然獲得了2000元的賠償，這給村里帶來的震撼不亞于一次地震。從此以后，村里每月都會有狗被過往汽車壓傷或撞死的事情出現(xiàn)，這簡直成了清水村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那些損失了愛犬的主人，一邊組織村民圍堵肇事司機(jī)，從肇事司機(jī)那里獲得高于狗本身價值數(shù)倍的賠償，接著他們再把賠償費(fèi)拿出一小部分買來新的小狗，繼續(xù)飼養(yǎng)。而那些死狗、傷狗則清洗干凈，然后統(tǒng)統(tǒng)丟進(jìn)鍋子里，熬成狗肉湯招待村里的老少爺們。撞死狗的日子無形中變成了清水村的一個節(jié)日，每當(dāng)有這種事情發(fā)生，整個村子都沉浸在一片喜慶當(dāng)中。

阿旺深深地為那些被汽車撞死的同伴們感到痛心，其實很多時候，只要稍微地留點神，多長幾個心眼，就完全可以躲過這些滅頂之災(zāi)。雖然阿旺也和所有狗一樣，愛趴在門前的平坦的馬路上，邊曬太陽邊打盹，也愛在馬路中間找食吃。因為好像一夜之間，清水村所有狗的主人都鼓勵自家的狗到公路上去玩耍，并把狗的食盆放到馬路中間或者馬路對面。但阿旺似乎天生對汽車有某種敏感，村中沒有任何一只狗可以和它比擬。它帶領(lǐng)著家中的另外幾只狗總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汽車的輪子之間，看著小狗們茁壯健康地成長，阿旺心底有種無法言表的成就感。它耐心地傳授給小狗們躲避汽車的經(jīng)驗，讓小狗們無數(shù)次化險為夷。

阿旺也不明白主人怎么會在村里越來越抬不起頭來，它能看懂那些村民們臉上對主人的恥笑，還有他們背后說的話語：“連只狗也養(yǎng)不好，什么事情都不會做，活該一輩子受窮……”阿旺不明白隔壁家里被車軋死那么多狗，但卻被全村人公認(rèn)為最會養(yǎng)狗，還得到了村長的表揚(yáng)，但自己家里一只狗都沒有被軋死，主人反而受到大家的恥笑。阿旺很想大聲地替主人申辯，但傳出來的確是“汪汪汪”的吠聲。

“叫什么，你這只沒有用的狗?！敝魅寺牭桨⑼慕新暎瑩炱饌€石頭就砸了過來，石頭砸在阿旺的后腿上，有一種鉆心的疼痛。

阿旺的飯菜主人早就不給了，窩也被主人丟到了門外。每天阿旺只能在村里游蕩，在垃圾堆里四處翻東西，以填飽肚子。夜里，阿旺則睡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草垛子里，回憶那些久遠(yuǎn)的事情。它懷念和主人和睦相處的日子，懷念有次晚上它和一個溜進(jìn)屋內(nèi)準(zhǔn)備偷東西的小偷搏斗，被小偷用刀劃傷了后背，主人替它小心地包扎傷口，還喂它吃東西；懷念每天陪著小主人玩耍，把小主人拉過屎的屁眼舔得干干凈凈……想著想著，阿旺的眼睛濕潤起來，然后靜靜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睡夢中，阿旺突然感覺到頭上有一陣強(qiáng)烈的燈光照射過來，緊接著阿旺聽見了尖銳的剎車聲，這個聲音一直潛藏在阿旺的記憶深處，那么熟悉，又那么讓它不寒而栗。阿旺想迅速地站起來，然后從草垛里一躍而出，但它的身體卻已經(jīng)跟不上它思想的節(jié)奏。還沒等阿旺跳出草垛，汽車已經(jīng)一頭扎在了草垛里。阿旺被汽車輪胎軋在了下面，疼得昏了過去。

是一陣陣的疼痛讓阿旺再次醒了過來，它看見熟悉的主人正站在身邊，深情地關(guān)注著自己，小主人更是不顧一切地把它抱在懷里哭泣。

阿旺躺在小主人溫暖的懷里，重溫著那種久遠(yuǎn)的親昵，它希望時間永遠(yuǎn)地停留在這一刻。

越來越多聞訊而來的村民們，把肇事汽車團(tuán)團(tuán)地圍在路中間，幾個年輕村民直接把駕駛員從駕駛室里拖了出來，一直拖到了阿旺的面前。那還是個20出頭的小伙子，在人群的包圍中嚇得一個勁地發(fā)抖。

“撞死了狗，我賠錢，我賠錢?！毙』镒佣叨哙锣碌卣f著。

“賠錢能解決什么問題!”

“你以為有錢就了不起啊!”

還有更多的聲音從人群中喊出來：“給他也放點血，別以為我們農(nóng)民就好欺負(fù)?！?/p>

小伙子嚇得一下子捂住頭蹲到地上，大聲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撞死了狗是我不對，是我不對，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這條狗可是我們村的狗王，養(yǎng)了十多年，好幾十斤重，起碼要賠1000元錢。”有人在人群中說。

“一條狗值1000元？這也太貴了吧？而且這是一條老狗，就算我不撞它，它也快老死了?！毙』镒佣叨哙锣碌匕笳f。

小伙子話剛說完，阿旺看見主人憤怒得近乎瘋狂地沖上去，一把揪住了小伙子的衣領(lǐng)，大聲喊道：“老狗？你的娘你的爹老不老？你知道我和它感情有多深嗎？在家里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待它比我親兒子還好。我今天也不要你的錢，狗出了多少血，我就讓你出多少血，血債血償!”話還沒有說完，就掄起拳頭向小伙子砸去。

圍觀的人群趕緊上來勸阻，也有人乘機(jī)用拳頭教訓(xùn)小伙子一兩下，小伙子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整個人幾乎都縮到了汽車的下面，再不敢說話。汽車周圍全是鬧哄哄的村民，吶喊聲、叫罵聲，連成一片。

阿旺滿足了，阿旺感動了，它沒有想到老主人、小主人還是這樣地愛它，這樣地疼惜它。淚水從阿旺的雙眼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它知道今天終于為主人長了一回臉，爭了一回氣。阿旺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每只狗都會有自己的死法，但在清水村里，只有這種死法無疑是最恰當(dāng)?shù)摹?/p>

阿旺就是在這一刻悄悄地閉上了雙眼……

（天涯摘自《當(dāng)代小說(上半月)》

2009年第7期圖/侯緯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