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手的照片

夜　X

車手并不以開車為職業(yè)，但也不以其他事情為生。這么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加入過什么車隊，不過是一個人開著車到各地旅行，每到一處，就向當?shù)孛耖g的高手挑戰(zhàn)，跑一段公路。從年輕時起他就離家流浪，賭金和朋友養(yǎng)活他也榨取他。憑著天賜好運，和一度讓人信以為真的“才華”，這旅途總算一路被維持了下來。

車手認識過許多女人，忘記的很多。年輕時他總以為她們都記得他，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那個年代女人們認識的車手也不少。

只有一個女人，總會收到車手寄去的信。信封上沒有寄件人的地址，有時信里甚至完全沒有文字。即使如此。它們?nèi)院苋菀妆嬲J——信封里一定是幾張照片，乍一看好像拍壞了的模樣。那些照片是在行駛的車上拍下，透過車窗，屬于不同地方的風景在底片上拉出一道道殘影，告訴女人，那一刻他有多快。

一年一年過去，制造商們推出了更好的相機，能在抖動更大的環(huán)境、更短的曝光時間里拍清楚窗外的風景。而車也一樣在變得更快，不讓它輕易得逞。兩者像是在角逐，直到車手自己的年齡給前者的勝利逐漸加上砝碼——照片變得越來越清晰，女人甚至偶爾能憑借博聞強識和叫做電腦的新玩意，辨認出那是在哪里。

年齡漸增，車手作為一介凡人，不可能比年輕時有更快的反應，而走過那么多路，勝負之外，欣賞的心境漸成，沿途的風景，在他心里會變得更值得端詳。這些全都符合邏輯，用來解釋為何從某一年開始，他通過電子郵件發(fā)來完全清晰的照片，那上面白云輪廓清晰，樹葉片片分明。

他在信中閑話家常，末了順帶提及自己新買了相機，說起初沒想到曝光時間調(diào)那么短，拍攝出這么好的效果。哪怕只是幾個字母，女人終于第一次有了可以回信的地址，但她沒有說破，早已習慣擺弄電腦的她。知道怎么點兩下鼠標，就從這數(shù)碼相片里查出拍攝的人到底用了何種設置，從拍攝時間，到曝光長短。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一切打點好，給兒子留下字條，背上準備了多年卻從未用過的行囊。動身回到他們長大的地方。

沒費多大力氣，她就在小城唯一的療養(yǎng)院里找到了他。

從4只輪子上坐到了兩只輪子上，他才開始每天記錄家鄉(xiāng)的美景。為了維持這個習慣，他央求護士推著輪椅盡可能多地四處轉悠，挖空心思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自以為獨特的風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鳥，那些他從未注意過的花草。但在她面前，在從小沒有被“榮耀”、“夢想”蒙蔽過眼睛的她面前，這些都是太過熟悉的場景，瞥一眼蛛絲馬跡，就能發(fā)現(xiàn)這到底是哪里。

也許他早知道會如此，也許他在潛意識里露出了這些破綻，讓她能找到他。但在騎上她為他準備的雙人自行車之前，他一定不會這么想。

“你把住龍頭，控制方向”。她替他把雙腳放穩(wěn)在踏板上，在他身后奮力踩下兩個人的重量。沿著公路他們漫無目的地前行，他看到了更多的風景，但看不見她的表情，正如她也看不見他的，很公平，除非他不爭氣，讓逆風往身后刮去淚滴。公路蜿蜒，好像會無休止蔓延下去，前方那么遠，總也看不到盡頭，和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樣。

在另一個地方的另一條公路上，兒子的方向盤邊有媽媽的留言：坐上輪子，是為了讓你能更快回家。